我和容昇见了个礼,对主持说明来意。
智光师父捋了捋白须,道:“七年前,的确有人在山门外遗弃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儿,老衲给他取名寐生。”
我心中大喜,实没想到寻这孩子如此顺利,来时路上我还和容昇商议万一寺中寻不到这孩子,该如何对叶菡池交代。
“不过,他性情孤僻,不愿见人。就算你们受他母亲之托,我想他也不肯跟你们同去。”
“不瞒大师,他母亲已经故去七年,因为这个尘愿未了,成为碧月湖的水魅,不能转世投生。她心心念念想要见儿子一面,算是了了尘世的最后一个心愿。”
大师低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起身道:“你们随我来。”
出了大雄宝殿,穿过花木深深的碑林,是一座七层佛塔,塔后有个小院,智光主持推开了柴门,内里有几间禅房,一片菜地,青绿的蔬菜郁郁葱葱,一个孩子蹲在地里,手里握着一个水瓢,正在给菜苗浇水。
大师招了招手,喊道:“寐生。”
那孩子抬起头来,一张眉目清秀的脸,面如傅粉,却有一双冰凌般的眼眸,机警戒备,拒人千里。我行医数年,职业习惯看人先看眼睛,这样一双眼眸,是我在孩童身上从未见过的,眼底如同深埋着一丛冰雪。
他站起身来,这时我才发现,他后背顶着两个耸起的大包,如同驼峰,明明是一张清俊秀丽的童颜,身躯却畸形怪异,如同佝偻的老者。
我恍然明白叶菡池的母亲为何将他遗弃,为何他不愿见人。
他从菜地里走出来,站在智光跟前,犀利冷冽的目光打量着我和容昇。
“寐生,这两位香客,想带你去一趟碧月湖。”
他板着小脸:“碧月湖有骊龙,我不去。”
容昇柔声道:“我们只是在湖边,骊龙不会离水,不会有危险,你放心。”
他低头沉吟了一下,望着我说:“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跟你们去。”
“好,你说。”他小小年纪一本正经的样子十分有趣,眼眸像是深山泉水,澄澈中透出凉意。
“听说你是神医莫归的弟子,医术高明。”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一惊,我并未做自我介绍,也绝不可能见过他。
“我知道。”他并未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很郑重的说了一句:“我要拜你为师。”
我又吃了一惊:“你想学医?”
他慎重点头,神色非常认真严肃,不像是玩笑。
我心里寻思,他这般身形,必定引人侧目议论,将来谋生成家恐怕都很艰难,若能学得一技之长,也好谋生立命,得人敬重。可惜,海船建好我便和容昇出海,将来是否能身还归来尚是未知,做他的师父,也不过是短短三月,又能教会他多少东西?
容昇仿佛知我心中所思,笑道:“不如这样,你趁着这三月时间,将平生所学写一本书出来传给他,万一出海葬身鱼腹,一身医术也不至于失传于世,与你与他,都是一件好事。”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对寐生点头:“那好,我答应你。”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跪。”寐生一脸惊喜,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在地上通通磕了三个响头。
容昇将他拉起来,笑眯眯望着我:“要不,让他先叫你师姐,回头让他拜莫归为师,我怕你误人子弟。”
我横了他一眼,“我医术也很高明的好吧,你看连寺院里的寐生都知道。”
寐生为何会知道我,我还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至于他以前见过我?
容昇摸了摸鼻子,笑:“一向低调的人突然自信起来,还真是让人不大习惯啊。”
自信完全是昶帝给逼出来的,我也想低调行事,奈何这个世道,没本事的人都会成为死卿。
智光主持留我们在寺院里吃了一顿斋饭,黄昏时分,我和容昇带着寐生前往碧月湖。
暮色中,林中雀鸟纷纷归巢,枝头上一片窸窸窣窣的树叶轻动,偶有雀鸟叽喳之声,在寂静之中格外清远。
寐生一路抿着唇,小小年纪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和元宝分明是两个极端。元宝和他年岁相仿,什么心思都放在那圆乎乎的眼睛里,而寐生,却是少年老成,眼神和表情都不大像是孩童,我居然有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走到湖边,湖水安平沉寂的如同一滩黑幕,岸边无一丝风,静到极致,便生出空旷寂寥来。
我低声诵起经文,片刻功夫,岸边的水波轻轻漾起涟漪,叶菡池破水而出,凌波而立。
我牵过寐生的手,“寐生,这些年你在普安寺过得可好?”我明着是问他,其实是在告诉叶菡池,这孩子便是她的儿子,名叫寐生。
“我在寺院里过得很好,主持对我也很好。”寐生神色异常地冷静,小小的薄唇紧紧抿着,虽然对我说话,目光却看向叶菡池站着的方向。
我心里一动,莫非他也可看见叶菡池?但当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若他能看见,一定会惊诧,一定会询问那水中之人是谁。看他表情并无半分惊诧之色,仿佛看的只是一团夜色。
叶菡池目光灼灼的望着寐生,瞬间便有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美丽清幽的脸上浮起痛彻心扉的哀婉之色,我听见她自言自语道:“像,像极了。”
像谁?他父亲?
寐生突然对着水面道:“我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我吃了一惊:“寐生,你在和谁说话?”
他扭头看我:“你明知故问。”
我讶然:“你看得到你母亲?”
“我看不见,但我听得到。我听得懂兽语和鸟语。你和他在普安寺外的谈话,被雀鸟传到我耳中,所以我知道你们的身份,也知道带我来此,是何用意。”
他居然听得懂鸟兽之语!
容昇和我面面相觑。
叶菡池泪流满面,痴痴地看着寐生,眼泪如泉般汩汩不绝。
可惜,她能看见他,听见他,他却看不见她,也不听见她。两两相望,却生死殊途。这一幕母子相见不异于生离死别,看得我心里甚是酸涩。
寐生双手合十,竟然念起了往生咒。我和容昇皆是一怔,但转念一想,他生来便在寺院之中,自然懂得这些。
经文从他口中传出,字字清朗,婉转低回。我从未见过如此早慧的孩子。
“别来无恙。”忽然从我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男音,悄无声息,如同雾一般弥漫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感谢大家的留言,再更一章,因为赶文,未来得及回复,明日有空再回复大家留言,多谢多谢。
第 18 章
男子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虽看着和容昇相识,似是故交,却并无和容昇交谈叙旧的意思,只点了点头,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落在叶菡池的身上,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叶菡池抹去眼泪,凄然笑着对我和容昇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圆我心愿,我在尘世已无牵挂。还请二位对他多加照拂,来生我再报答二位。”
男子从手中扬起一道黑幡,一道轻雾裹住了叶菡池的身影,渐渐模糊,越来越单薄飘渺,终烟消云散,化于黑幡之中。
男子对容昇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我,仍旧是一言不发,顷刻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目瞪口呆地问:“他是谁?”
“鬼差焦离。”
鬼差!怪不得来去都悄无声息。
“你怎么会认识他”我莫名生了惧意,若不是和容昇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又亲眼见过他白日里的影子,也亲自搂过他温暖有力的胳臂,甚至还触碰过他温润的嘴唇,此刻我真的会多想。
“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你师父医术高明,很多人阳寿已尽却又被他医治活了,所以,鬼差焦离来寻他的麻烦。”
“然后呢?”
“然后,”他摸了摸鼻子,神神秘秘地一笑:“我和焦离谈判,最终达成了协议,你师父和他抢生意的事,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再管了。”
我不禁好奇:“我能不能问问你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嗯,这个秘密,我将来会告诉你。”
“你心里闷了那么多秘密,不会憋得难受吗?”
“当然不会了,你以为都像你啊。”
“。。。。。。”
我忽然又想起一事:“我也救了不少人,会不会他也来找我麻烦?”
容昇清了清嗓子:“他不会招惹我的人。”
我咬着手指。。。。。。那,公子,我算是你的人么?师父是你的好友,我是师父的弟子,咳咳,拐弯抹角地也算是吧,我尚未好意思开口套个近乎,这边,寐生已经自动自发地成为了他的人,亲切地叫道:“师公,我们走吧。”
师、师公?容昇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竟然未置可否。
“咳,咳,寐生,我并未嫁人,他也并非我的相公,你叫他容叔叔便可,或容大人。”
寐生哦了一声,仔细看了看我和容昇,好似不大相信。
回到普安寺,已是深夜。智光主持留我们住了一晚。
翌日一早,我尚未起床,便听见有人叩门。我以为是容昇叫我起床,开门却见寐生站在门口。
“师父早安。寐生有一件事想求师父。”说着他便跪到了地上。
大清早的他为何行此大礼,我忙把他拉起来:“什么事你只管说,师父能做得到一定答应。”
他没有回答,解开了衣服。
我越发不解,这是?
他脱去外衫又脱去中衣,然后转过身去。
“师父你看。”
我险些惊呼出声。
他后背上的驮包竟然是两只翅膀!
寐生背对着我说:“师父,我想让你帮我把它们去掉。”
我勉强压住心里的震撼惊诧,轻声道:“你伏在案上,我看看。”
寐生依言趴在案上,我伸手摸了摸,两只翅膀从肩胛骨上生出,并无毛发,也未完全生成,只是一对软骨,长约半尺,蜷缩在背上。穿上衣服,谁都想不到会是一双翅膀,只会以为他脊柱畸形。
我行医多年,见多了疑难杂症,寐生这样的情形我却是第一次见。怪不得他外祖母将他遗弃,定认为他是个妖物。
他想要去掉这双翅膀,可是,这骨肉相连,该从何处下手。况且他稚龄□,出血过多能否承受得住?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扶起寐生,帮他系好衣襟,望着他道:“我只有八成把握,你愿不愿意冒险?”
“哪怕只有一成,我也要试。我不想异于常人,作为怪物被人围观。”他语气急切坚定,眼中甚至起了泪光:“师父,你只管做,便是死了,我也不会后悔,也绝不会埋怨师父,我不想这样被人当成怪物,我要和别人一样,求师父答应我。”
我犹豫了片刻:“那好,等回到将军府,我为你去掉它们。”
“多谢师父!”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激动,那丛冰雪终于被□融化,第一次露出属于孩童的欢欣跳跃喜色,看的我心里颇为感怀。
“寐生无以回报,此生愿意侍奉师父,一辈子不离不弃。”他抓住我的袖子,扬起脸认认真真地望着我,言辞恳切而又情义深远绵长,让人不由生出酸楚的感动。
我摸着他的头发:“寐生,你真的只有七岁?怎么如此早慧,倒不像是个孩子。”
“大概是因为,”他迟疑了一下,咬着嘴唇:“主持说,我父亲是个长着翅膀的妖怪。”
我的手僵住了。寐生从脖子上拿出一根红线,上面系着一根金色的羽毛,晨光普照下,荧光流彩,美丽夺目。
“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东西。”
我怔怔看着这只金羽,若是以往,我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个天荒夜谈,但自从开了天知,亲眼见到水魅鬼差,我知道这个世上的很多未知,并非不存在,只是你未有机缘见到而已。
看着寐生清澈无垢的眼睛,我莫名认定他的父亲一定不会是妖怪。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是如何和叶菡池有了一段缘分?我当时应该问一问叶菡池,可惜她如今已经魂归地府转生而去,寐生的身世,恐怕永远都是个谜。
我握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很快,你便是个正常的人,忘掉那些。”
寐生点头:“师父可以为我保守秘密吗,我不想让别人议论我,把我视为怪物。”
“我至多只会告诉两个人,但你放心,这两人一定会为你保密。”若是容昇和眉妩问他的来历,我总不能欺骗他们。
寐生很是高兴,领着我去向智光住持请辞。
智光听闻我给寐生手术只有八成把握,不由面露忧色。
寐生生怕住持不肯,立刻说:“主持,我一定要去掉,哪怕是死,也无所谓。我相信师父,她是神医。”
他小巧精致的面孔露出坚毅决断之色,破釜沉舟的模样,让人动容。在寺院里隐忍避世七年,内心的煎熬和痛苦,自不可言说。我很理解他的急切和决然。
智光只好长叹一声,将我们送出山门。
京城街上的商铺稀稀落落的开了门,行人不是很多,容昇饶有兴致地沿着商铺逛了逛。在一家杂货店里,他看上了一个罗盘。
胖胖的店主立刻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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