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胖子一瞪眼:“寻什么寻?老爷尚未发话,哪有你替老爷拿主意的份儿?”
随后冲老爷谄笑:“小的也听说这松江府是个人杰地灵之处,那西林禅寺的住持法扁王更是个有佛缘的。老爷既然恰好赶上了,又怎能错过?小的还想借着老爷的光,也见识见识这江南的庙会,是何等盛景呢。”
老爷听了,哈哈一笑,“你这老东西,倒是不掺假。”
矮胖子“嘿嘿”一笑,“要不怎么会得了老爷的赏识呢?小的别的本事没有,就只会说实话。”
精壮的宗冀在一旁暗暗翻了个白眼。
老爷以扇柄点一点他肩膀,“既出来玩,便无须太过计较,否则如何尽兴?何况这一路都由你保护,不曾有一点差池,老爷还是信得过你的。”
宗冀见劝说无果,只得无奈地跟在两人身后,朝着人流汇集处走去。
果然越往西林寺方向走,路上就越热闹。有一小筐一小筐卖黑紫色桑葚的,也有卖新鲜摘下来,还带着晶莹水珠的黄桃与黛桃,亦有农妇,以一只小炭火炉,用细细的火,咕嘟咕嘟炖着茶叶蛋与豆腐干兜售。
那味道鲜香浓郁,被风一吹,送得老远,引得人食指大动。
员外老爷想是从未吃过,不由得伫足在农妇摊前。
矮胖子忙上前问:“这是什么?”
农妇听见尖尖细细的外乡口音,遂操着一口极不标准的官话道:“回老爷的话,这是老妇人做的茶叶蛋与五香豆腐干。”
见老爷一副颇想一试的模样,矮胖子便自袖笼里摸出散碎银子来:“来三个茶叶蛋。”
卖茶叶蛋的农妇自小箩筐里取出三小张巴掌大裁好的荷叶来,问:“老爷要味儿浓点的,还是淡点的?”
矮胖子遂看向员外老爷。
“味儿浓点的罢。”老爷摇着扇子道。
“哎,好的。”农妇用木杓捞上来三个表面裂纹多,颜色浓深的茶叶蛋来,一一盛在荷叶里,递给矮胖子。
矮胖子扔下散碎银子,就伺候着员外老爷继续往前走。农妇一看,这银子足有三五钱重,连忙出声招呼:“老爷,用不着这么多银子!”
矮胖子只当没听见。
“这是老爷赏你的,尽管拿去罢。”宗冀说完,快步跟上老爷。
矮胖子手里捧着三个滚烫滚烫的茶叶蛋,嘴里不住咝哈咝哈地吹着气。
老爷看得好笑,一抬头看见前头酒旗飘扬,茶幡招展,遂对矮胖子道:“到前面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罢。”
“老爷最是体恤老奴等做下人的。能伺候老爷,实是老奴前世修来的福气。”矮胖子这话说得极真诚,眯缝眼眨都不曾眨一下。
精壮的宗冀耳目灵敏,在后头听得打个寒噤。
偏偏老爷听了,甚是欣慰,一捋颌下长髯,微微一笑。
三人在汤伯的茶摊落座。
亦珍正在茶摊里。
亦珍与英姐儿一路走走看看,来到庙会上,找到已经支好了茶摊开始卖酸梅汤的汤伯。
因着天气火辣辣地热,庙会上人来人往的,茶摊的茶水与酸梅汤价钿公允,是以生意大好,过往总角黄髫的小儿,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斯文悠闲的书生,发苍齿摇的老人家,都会得停下来,吃一盏茶汤,歇一歇,再继续逛庙会。
亦珍见茶摊生意这样好,惟恐汤伯一人忙不过来,便同英姐儿约好了,过半个时辰,在西林禅寺山门前汇合。
英姐儿晓得亦珍家里靠这茶摊供养一家嚼用开销,是以并不埋怨,自带了家里的两个丫鬟婆子,逛庙会去了。
留下亦珍与丫鬟招娣在茶摊里,汤伯舀酸梅汤兑上香甜的桂花蜜与甘冽清澈的井水,亦珍负责将茶汤端至客人手中一并收了银钱,而招娣则坐在小杌子上,埋头利落地清洗客人吃过的茶盏。
亦珍刚收了钱头一位客官放在茶盘里的一钱银子,收拾了茶碗,就见一个方头大耳,通身透着一股子老爷气派的中年员外,踱着方步走到茶摊跟前。
亦珍正打算上前招呼,只见员外老爷身后猛地蹿出个面白无须的矮胖子,一把自袖笼里摸出块轻柔细腻的葛布巾子,在茶摊的条凳上来回仔仔细细地抹了两把,这才对员外说:“老爷您请坐。”
把亦珍瞧得一愣。
老爷也啼笑皆非地睨了矮胖子一眼,“出门在外,自然要入乡随俗。人家坐得,老爷我有什么坐不得的?”
“是,老爷说得是。”矮胖子满口称是,随后转头,尖着嗓子问亦珍:“小娘子,你家的茶摊有什么喝的?”
“我家茶摊只有凉茶与酸梅汤卖。”亦珍清亮亮地回答。
“那就各来一碗酸梅汤罢。”老爷道,又看了看临桌正在就着茶果吃茶的老妪,“再配些茶果来。”
“好叻。汤伯,三碗酸梅汤并四喜如意茶果一碟!”亦珍脆生生地道,“请稍等片刻,老爷点的酸梅汤与茶果马上就送来。”
矮胖子一边剥开茶叶蛋的蛋壳,一边留神老爷,见老爷神情愉悦,姿态放松,心知老爷这时是极开心的,一边将剥好了壳的茶叶蛋先递给坐在下首的宗冀。
宗冀接过茶叶蛋,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然后微不可觉地向着矮胖子摇了摇头。矮胖子见了,这才又剥了一只茶蛋,双手奉给老爷。
这时老爷要的酸梅汤与茶果也送了上来。
照例宗冀先尝过了,才由矮胖子奉给老爷。
老爷坐在茶摊里,一边吃着茶叶蛋,一边喝着酸梅汤,眉宇间竟露出一股子说不出的舒爽来,“想不到这小小的路边茶摊,做出来的酸梅汤,竟比家里厨子做的味道还好。”
矮胖子闻言,也滋溜溜喝了一大口酸梅汤,咂舌道:“果然比在家里喝的还酸甜适口,隐隐还透着股子桂花香。”
老爷嘉许地点点头,“你这老东西,嘴巴倒是刁。”
矮胖子嘿嘿一笑,“跟着老爷,有幸能食得山珍海味,这才养出老奴的一张刁嘴。老奴这全是凭了老爷您的福气呢。”
一边正吃茶叶蛋的宗冀听了,几乎被最后一口蛋噎死,忙端起手边的酸梅汤,“咕嘟咕嘟”一下子全灌了下去,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次的护卫任务,最辛苦之处,倒不是要陪着老爷天南地北的游玩,而是要时时听矮胖子对老爷无所不用其极的吹捧。即便已听了一路,听到两耳流油,他还是不适应啊。
矮胖子横了宗冀一眼,“哼!不识货!简直是牛嚼牡丹!”
老爷听得哈哈笑,“宗冀在北地长大,不识货也是常理。”
矮胖子瞥了一眼生意很是兴旺的小茶摊,低声问老爷:“老爷若是喜欢,老奴去向那店家问了方子来,回家自做给老爷吃?”
老爷呷了口酸梅汤,摆摆手,示意不必。
矮胖子想一想,便作罢。
三人吃罢,矮胖子自袖笼里摸出一锭银元宝来,婉转曲折地叫了一嗓子:“小娘子,结账!”
亦珍听得心肝儿颤了几颤,赶紧过来,“三盏酸梅汤并四喜如意茶果一叠,拢共一百二十文。”
矮胖子将白胖手心里的银元宝掼到亦珍端着的托盘里,当啷啷一声,惹得不少路人都看将过来。
“客官,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弹不开这一锭元宝。”汤伯见了,忙趋前来,弯着腰,小声说。
矮胖子“嗤”地一声,“赏你们的,不用找了!”
说罢伴了老爷继续逛庙会去了。
汤伯暗暗觑了亦珍一眼,惟恐亦珍觉得受人施舍,抹不开面子。不料小姐面上云淡风轻,心平气和,“汤伯,既是客人赏的,就收下罢。”
又见左右卖果子与绣品的小贩脸上不无羡妒之色,压低了声音对汤伯道:“今日收入,足以抵得上平日里一旬的收入。汤伯弗如先收了茶摊,回家去罢。”
汤伯一想,也觉得小姐说得有道理。
老话说“财不露白”,刚才那几位给了一大锭银元宝,教周围的小商小贩看见了,还不定如何羡妒呢。再说这谷阳桥前头,本就不是他素日支茶摊的地方,万一要是教有心人看得去,觉得自家的茶摊影响了他家的生意,到时候闹起事来,他一个小老儿,小姐和招娣两个女孩儿家,如何是好?
汤伯赶忙趁茶摊上正巧没有客人吃茶,将茶摊收了,家伙事儿一一都放到独轮车上,关照招娣好好伺候小姐,这才吱嘎一声,推了车,快步往家去了。
亦珍站在桥头,目送汤伯已有些佝偻的背影下了桥,去得远了,这才带着招娣,往西林寺山门前慢慢行去,与英姐儿汇合。
、13第十二章 一夜成名(1)
亦珍在山门前等了约一盏茶功夫,就见英姐儿与她家的丫鬟婆子走了过来。
英姐儿手里拿着个草编的雀儿,身后婆子手里还拎着两个油纸包。丫鬟在旁替她撑着竹骨油纸伞。
看到亦珍已经等在山门前,英姐儿略略加快脚步,婆子在一边小声提醒:“小姐,步子小些。”
英姐儿很是不耐烦这些,却又不得不听婆子的,只好迈着小碎步,来到亦珍跟前。
“珍姐儿,等久了罢?”英姐儿示意婆子将一个油纸包递给亦珍,“这是我在前头买的新出炉的松饼,快尝尝看!”
她家的婆子又在她背后耳提面命:“小姐,女孩儿家家的,哪有当街拆了油纸包,一路吃东西的?等下到了寺里,寻个僻静处,坐下来慢慢吃才是正经。”
英姐儿烦得真想当街翻白眼,奈何想到家中母亲的手段,终是忍了下来,秀秀气气地说,“妈妈说得极是。”
这才上前挽了亦珍的手,两人一道进了山门。
西林禅寺始建于南宋年间,初时名为云间接待院,后在元朝初年被元兵放火焚烧,毁于一旦。直到太祖时候才得以重建,改名为西林禅寺,并在寺内修建起西林塔宝塔。为纪念创建云间接待院的高僧圆应禅师,故而西林塔又称圆应塔。圆应塔塔势峥嵘庄严,附近州府无出其右者。
禅寺内的大雄宝殿金碧辉煌,巍峨肃穆。殿中供奉的释迦牟尼坐式说法像法相恢弘慈悲,半开半闭的一双法目注视红尘。两旁则供有十八罗汉,观音大士和三十二应身像。
每日都有善男信女来寺中烧香,求神拜佛,初一十五以及各个佛节,寺中香火更是旺盛。今日乃是月望,又逢庙会,寺中香火鼎盛,香客云集。
亦珍与英姐儿跟在信众身后,排队捐了功德银子,随后才一次跨过大雄宝殿的门槛儿,进入殿内。
轮到亦珍与英姐儿时,两人跪在蒲团之上,接过丫鬟递来的三柱清香,以食指中指轻轻夹住香杆,拇指顶着香的底端,自胸前微举至齐眉,在心中默默祈祷,如是拜了三拜,将三柱清香插在案桌上的香炉里。
有寺里的小沙弥递了签筒过来。
亦珍接过签筒,暗暗将自己想求的,在脑海里反复想着,随后轻轻抖动签筒。不一会儿,一支签“啪嗒”一声,自签筒里掉落出来。
亦珍弯腰,捡起地上的签条,看了一眼上头的干支之数,随后默默出了大雄宝殿。
正殿中法相庄严,人人肃穆,英姐儿也沉潜下性子,等出得殿来,这才挽了亦珍的手,小声问:“你许了什么愿?”
不待亦珍回答,又自一笑,“一定是求佛祖保佑你娘,让你娘早点好起来,是不是?”
亦珍抿唇一笑。
英姐儿瞥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的丫鬟婆子,压低声音对亦珍说:“你猜我许了什么愿?”
亦珍摇摇头,这哪里能猜得到?
“猜嘛!猜嘛!”英姐自不肯放她过门。
亦珍笑起来,向英姐儿霎眼,低低声音回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英姐儿莫不是……”
饶是性情爽利如英姐儿,也不由得羞红一张脸,捶了亦珍一把,“珍姐儿!”
亦珍见英姐儿害羞,忙正一正颜色,“我猜不出来,英姐儿你告诉我罢。”
“说出来,你可不许笑话我。”英姐儿慢慢收起脸上的羞色。
“嗯,我不笑话你。”亦珍保证。
英姐儿这才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在佛祖跟前许愿,要将母亲的绣艺发扬光大,以后将我们顾家的绣坊开到京城去,让所有人都晓得,我娘的绣艺是天下最好的!让他……知道,抛下我娘……是他没有福分……”
英姐儿最后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没头没尾,可是亦珍却是明白她的,遂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英姐儿……我相信你。”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万事皆有可能,不是么?
两人手挽手,沿着大雄宝殿的前的小径,到一旁的偏殿去解签。
解签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僧,须眉皆白,面上有种淡然而超脱的颜色。每有信众前来,都会悠悠然道一声: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要解签?
若信众答是,他便会垂睫一笑: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亦珍远远听了,这解签的老僧,竟是劝解信众,一切尽皆虚幻飘渺,不必执着寻求未知的意思。
可是又有几个人,参得透佛法,放得下心里的执着呢?
亦珍自认做不到。
等轮到她解签,亦珍报上自己的签数,那老僧自签纸箱里,取出亦珍求的签纸来,淡淡问:“请问施主求的是什么?”
亦珍合掌,恭恭敬敬地回答:“求问疾病。”
老僧轻轻展开签纸,“沐手焚香意实诚,阴阳冷热两难分。虽然枯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