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稚桐用亦珍附上的细竹签叉起一颗枣子吃进嘴里,果然外头绵甜,内里软糯,可不就是心太软么?随后便欢喜起来。
他那日不过是信口那么一说,不料她竟记在心上。他原也打算第二天就来的,可惜家里出了事。
姨母原本听了姨丈的话,觉着福建沿海,倭寇猖獗,已打算留在松江。哪知前两日收到跟在姨丈身边的亲信侍女的传书,说是姨丈在福建新收了房妾室,因夫人不在跟前,便处处以正头奶奶的身份自居。大人也不管束于她,竟还带着那新姨娘四处见客,全然不将夫人放在眼里云云。
姨母见信,这还了得?气得直嚷心窝子疼。先是在床上躺了两天,后又不知怎的,吵着要去福建。又不想山长水远的带着一大家子人上路,只哭哭啼啼地到母亲跟前来,将女儿贵娘托给母亲照顾。
“姐姐,妹妹如今还能信谁?我同他同甘共苦十几年,如今他发达了,便抛下我们母女,自己在任上逍遥快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姨母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万没有教外头的狐狸精越过我这主母去的道理!正室夫人还未喝过茶,算什么姨娘?哼!我倒要看看,她在我跟前,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姨母说着说着,便咬牙切齿起来。
母亲好一番劝说,才使姨母冷静下来。
“我这就回去收拾细软,连夜启程往闽地去。贵娘……就拜托姐姐多为照顾了。”
“妹妹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贵娘,就当是我自己的女儿一般。你到了福建,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再来接贵娘过去。”
家里顿时便乱起来。
表妹不便一个人住在鲁夫人新置的大宅里,只能先借住在他家里。母亲专门叫人收拾出一处靠近她的院子,好方便照顾表妹。又把他叫去,令他务必要好好对待贵娘,免得贵娘一人住在方家,觉得寂寞。
方稚桐在心中嗤了一声:表妹寂寞与否,同我何干?
不过这话他只敢在肚皮里说说罢了。
随后几天,姨母匆忙收拾了物品,带了丫鬟婆子一众护卫,浩浩荡荡走水路往福建去了,表妹则带着丫鬟婆子奶母一行人住进他家。
祖母知晓此事,只在他去请安时,淡淡对他说,表妹来家中做客,他这个做表哥的,理应尽地主之谊。只是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是以也不可过于亲热了,倒让人觉得我们方家乃是商贾之家,不注重礼法,没的败坏了鲁小姐的闺誉。
这话并未当着母亲的面对他说,只私下里提点了他。
方稚桐晓得,祖母并不赞同母亲一心想与姨母家结亲的念头。方家如今富甲一方,再同鲁总兵结了姻亲,看似鲜花着锦、烈火油烹,可也树大招风,引人觊觎。
果然这几日总能在给母亲请安时遇见含羞带怯的表妹。
方稚桐今天总算寻了找谢停云温书的借口,这才带了奉墨出门,原以为亦珍早忘了那天的事,不料伊竟然还记得。这点心绵甜软糯,他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嘴角不由得挂了一丝微笑。
奉墨见少爷吃着那新奇点心,嘴角含笑,忍住好奇,“少爷,这里头是什么好吃的?您也赏小的两口?”
方稚桐闻言,抬眼瞪了奉墨一眼。
奉墨缩了缩头颈。
汤伯这时进得亭内,“方少爷,您看,时间不早,小老儿这便要收摊了……”
方稚桐望望自己手中的竹筒,“汤老丈,你看,我还没吃完呢。”
汤伯见小姐站在亭外烈日下,遥遥等着自己,并无催促之意,他却是心疼小姐的,遂道:“这竹筒便送予方少爷了。”
“如此便多谢老丈了。”方稚桐嘴角噙笑,道。然后在亭内,注视着亦珍与汤伯主仆二人,有条不紊地收了茶摊,将一应物事俱稳妥地堆在鸡公车上,扎好了,吱吱呀呀推着离去。
他在亭中,捧着竹筒,看着亦珍单薄窈窕的背影在烈日下愈行愈远,只觉得她这样实在是太辛苦了些。
“少爷,我们该去谢公子家了。”奉墨在一旁提醒他。
方稚桐按下心头隐隐浮起的念头,拿扇子轻敲奉墨额头,“知道了。”
奉墨呲牙咧嘴地抱头鼠窜。
次日晚间,吃过饭,亦珍正与母亲曹氏在院子里散步,招娣从外面回来。先到夫人小姐跟前叩头谢恩销假,随后双手奉上从家来带来的土仪。
“这是婢子阿娘自己做的咸笋,晒的马兰头干,带回来给夫人小姐尝个新鲜,请夫人小姐莫嫌弃。”招娣站在院子里,脚尖上还沾着一路走来带的泥尘,下意识地两只脚来回地搓着。
曹氏示意汤妈妈接过招娣带来的藤篮,“谢谢你,招娣。我很喜欢。”
曹氏招手,叫招娣近前来,细细看了看,“比刚来那会儿高了,也壮了。以后每两个月放你两天假,想回家看看,或者逛逛草市,都由你。”
招娣见自己放假一事在夫人跟前过了明路,高兴得跪下来给夫人连磕了三个头:“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曹氏轻笑,“真是个实诚孩子,快起来罢。一路走回来,累了罢?赶紧下去休息罢。”
哪料招娣摇头,“不累,是婢子爹爹赶着驴车送婢子进城的。”
曹氏听了,笑容加深,汤妈妈赶忙上前,“就说你是个实诚的,夫人这是体恤你,好叫你回屋休息呢,傻孩子。”
招娣这才恍然大悟地“哎”了一声,蹬蹬蹬大步流星地出了曹氏的院子,回小姐屋里去了。
亦珍见母亲心情极好的样子,忙在母亲跟前凑趣道:“母亲,女儿也要放假,在母亲跟前守着,或是去逛逛草市。”
曹氏闻言拧了她的鼻尖,“这也有你吃醋的?”
汤妈妈在一边敲边鼓,“小姐想去逛草市?夫人就让小姐去看看罢。”
曹氏见女儿满脸期待,遂点了点头,“下个月草市的时候,叫招娣陪你一起去罢。”
“女儿在此先谢过娘亲了。”亦珍毕恭毕正地向曹氏施礼,很是贤淑温婉的模样。
曹氏见了,心道:“倒是能骗骗不知情的人,看着也很有一番小姐气派。可惜内里是个又犟又有主意的,也不知怎样的人家才能看得见内中的好来。”
作者有话要说:又放男主出来遛了~(^o^)~
大家周末快乐~
、37第三十六章 一片天空(5)
亦珍又母亲跟前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回了自己屋里。
招娣见她回来,殷殷上前伺候。
亦珍观她表情,想是回家还顺利。
招娣想是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果然等主仆二都歇下了,亦珍睡不着,引着招娣说话;便将此番回家的见闻;细细说给小姐听。
“婢子的爹……已经纳了村东头的小寡妇做妾。”招娣小声说;大抵也知道和未出嫁的小姐说起这些来未免有些不妥。
亦珍先是一愣,心道怎么会纳个寡妇做妾的?
外头招娣很快为她解惑;“那小寡妇是个能生的;她家男世的时候;三年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她男出海跑船死海上了,她婆家嫌她命中带煞,克夫克子,将两个孩子强夺了去,把她休出门来。她爹娘已经去了,两个哥哥嫂嫂都不肯收留她,外头传她是个命里带煞的,没敢要她。”
亦珍奇道:“爹竟不怕么?”
“爹想要个儿子想疯了,如何还怕这个?”招娣外间苦笑,“反正是个妾罢了。”
停了停,又继续道:“这次回去,她已经大着肚子了。阿娘高兴疯了,逢便说这次一看就是个孙子,肚子是尖的,屁股是窄的……”
招娣猛地省悟过来,“看,竟跟小姐说这些没用的。”
“无妨。”亦珍倒真不乎这个,反正母亲与汤妈妈也从来不她跟前耳提面命,她只当没这些规矩。
招娣外间榻上嘿嘿一乐,到底还是换了话题,“夫和小姐给婢子的银子还有月钱,一半给了娘,一半给了姐姐来娣。妹妹带娣还小,那银子放她手里,怕要给阿娘搜刮了去。”
招娣轻轻一笑,爹爹娘任由阿娘把自己给卖了,其实家里同她再没有关系,可是她心里总还是惦记着那个家,惦记着偷偷省下一口野菜饼给自己的姐姐来娣和奶声奶气喊自己阿姐抱的带娣。
她跟小姐身边吃穿不愁,攒下来的月钱不少,正好可以给姐姐来娣和妹妹带娣做傍身用的过河钱。
“对爹爹娘说了,会小姐跟前好好干活,请他们……别再为了钱把带娣卖了。”招娣声音低低的,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出来。
然而亦珍几乎能预想得到,等将来招娣爹新纳的妾生了孩子下来,家里多了两张嘴,只怕屋子日也渐逼仄,用钱的日子还后头,免不了会再生出卖女儿的心思来。
这种事,只消做过一次,往后便熟门熟路。家里没钱了,不想着如何找个活计,多赚点银子,反而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便是:反正家里还有个赔钱货!招娣的阿娘如是,十五那日她们去西林禅寺还愿,回来的路上,遇见的那个当街殴妻卖女的男,亦如是。
女子他们眼中一无是处,活着浪费空气口粮,死了还浪费寿衣棺材。偏偏他们顶顶看不起的女子,当他们潦倒落魄穷途末路的时候,又可以毫不愧疚、理直气壮地卖出去,换了银子来,或去吃去喝,或去嫖去赌。
何其荒谬?
这样一想,亦珍心里头那隐隐约约的念头,便仿佛将要喷涌而出似的。
外间招娣久久不闻小姐的声音,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小姐不快了。
“小姐……”
亦珍如烟般地浅浅一叹,“是个好孩子,招娣。”
招娣听了,轻轻笑。小姐才多大年纪,偏这话说得无比感慨,打骨子里透出来的沧桑。
“小姐……真好。”
亦珍闭上眼睛,心中的念头从小小的萌芽,茁壮成挺拔的大树。
次日亦珍禀过母亲,带着薄礼,前往丁娘子家中拜访。
门上接过拜帖一看,是余家小姐,忙往内里通传。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丁娘子身边的婆子便亲自到门口来迎接。
“余小姐,快快里边请。不知小姐今日前来,怠慢小姐了。”那婆子面善嘴甜,能说会道,“老夫本打算过两天去小姐府上的,不料小姐今日却来了,老夫好生欢喜。”
婆子将亦珍主仆引进丁家的花厅,“老夫您看,余小姐来了!”
亦珍上前见礼,并奉上自己带来的四喜点心攒盒。
“这是自家做的点心,不成敬意,还请丁婆婆笑纳。”
丁娘子身侧的大丫鬟上前接过攒盒。
丁娘子向亦珍招手,“余家小娘子,上前来。”
亦珍走到丁娘子跟前,丁娘子拉了亦珍的手,然后向大丫鬟与婆子点点头,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便悉数退下,招娣也被带出了花厅,只余她二厅中。
丁娘子笑容慈霭,眼里流露出看遍世沧桑后的淡定包容,“老身原想着多给小娘子几天,容小娘子深思熟虑以后,再登门听取小娘子的答复,不过小娘子今日既然来了,想必已经有了答案了罢?”
亦珍轻轻放开丁娘子的手,站正身体,深深敛衽。
“亦珍多些丁娘子厚爱,只是恕亦珍不能接受您的一番好意,还请您原谅则个。”
丁娘子连忙伸出双手,扶着亦珍的双臂,将她带到自己身边。丁娘子脸上非但没有一点不快,甚至还带着和煦的微笑。
“不知小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亦珍想起自己也问过招娣同样的问题。
“实不相瞒,小女的母亲如今身体欠佳,盖因早年操劳过甚之故。小女想多陪母亲身边几年。小女亦无甚远大理想,不过是想凭着自母亲处习得的一点易牙之艺,开间小小的食肆,赚两个辛苦钱,供一家衣食无忧罢了。”
丁娘子轻叹着拍拍亦珍的手背,“老身便说是个好孩子。”
丁娘子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容貌尚算出众,又能织得一手好布,慕名而来上门提亲的,简直踏破丁家的门槛。当时自己若是依了父母只命,媒妁之言,想来凭着一手织布的绝技,嫁之后,日子也能过得极好。可是,那又怎会是她想要的生活?
不懂得她的辛苦的,只会拿着她日夜辛苦赚来的银钱去肆意挥霍罢了。所以她当年离经叛道地提出一个要求:前来求娶她的男子,若谁能一炷香的时间内学会织布,她便答应这门亲事。
要求一出,顿时令许多慕名而来的男子望而却步。
于他们而言,坐机杼前,素手纤纤,盈盈起落间,洁白棉絮似雪纷扬,柔软梭布如水缠。绵,看起来何其赏心悦目,然则教他们亲身一试,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只有丁郎——丁娘子忆起已经辞世的相公——不但才貌双全,而且心地善良,并不低看她一等。见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并未似其他般退缩,反而微笑着对她谦和道:还请丁娘子不吝赐教。
她当时一见,心中已暗暗欢喜。丁郎又绝顶聪明,果然一炷香内便学会了织布技艺,虽则并不熟练,却好过那些望而却步的求娶者无数。
她与丁郎就此订下鸳盟,成亲之后,妇唱夫随,携手同织,亦可算是一段佳话。
如今看见余家小娘子,她仿佛又看见当初的自己。
“余家小娘子可想好了?”丁娘子最后问亦珍。
亦珍郑重点头。
这个念头她脑海中,一日鲜明过一日,昨夜终于形成完整雏形。
她还不曾对母亲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