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英姐儿还要劝说,亦珍忙挽了她的手,轻道,“这点伤在佘府是看过的,若我事后又请了大夫到府上来,要惊动家母不说,传出去,说我在佘府的赏花会上受了伤,到底佘大小姐的面子上不好看。”
亦珍未必需要佘大小姐做朋友,然而亦不必树个这样的敌人。
英姐听了亦珍的话,一想也是,遂不再坚持,只是不免有些过意不去。
“原想着叫你陪着我去,我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的,谁料倒教你吃了苦头。”
亦珍却笑起来,“谁说我吃了苦?反是我在佘府,颇有收获。那鲁小姐说的刀鱼面,听着就是极鲜极好吃的。我得空了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也做出相似的面来,到时候请英姐儿过来品评品评。”
英姐儿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伸手捏了捏亦珍的脸颊,“那我可要等着你请我过来吃那京城里也一碗难求的刀鱼面了。”
两人又细细说了会儿话,英姐儿这才告辞。
亦珍送了英姐出去,回自己房中,换下出客穿的新衣,交给招娣仔细叠整齐了放回箱子里。
亦珍洗过脸,换上家常衣服,坐到梳妆台跟前,取了靶镜来,就着亮仔细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脸颊与鼻梁,见还有些微微的红,不仔细看已是看不出来,便又从梳妆匣里取出个描花小瓷盒来,揭开上头盖得紧实严密的盖子,自里头挑了一点珍珠茉莉香粉,在手心里拿手掌匀开,在脸上薄薄地拍了一层。
这才叫了招娣来问,“看看我脸上可看得出什么痕迹?”
招娣老实地上下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摇头,“看不出来。”
亦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招娣:“万万不能叫汤妈妈和母亲晓得我在佘府被砸了鼻梁的事。”
招娣以眼神问:为什么?
亦珍在原地转了个圈,“你看我这通身上下,不都是好好的么?何必叫母亲知道我出门做客,最后却受了伤的事呢?平白让母亲为我担心罢了。母亲的身体养好了不容易,这些小事,就不必拿去让她操心了。”
招娣听了,默默点了点头。她以前在家的时候,无论是冷了饿了,伤了痛了,都只会自己找个角落,将最难熬的辰光,独自捱过去。因为她晓得,无论是阿娘爹爹,还是娘亲,是没有人会在乎她的。
只是小姐与她不同。小姐不说,是体贴夫人,不想让夫人担心。
亦珍这才放下心来,带了招娣到母亲曹氏的屋里。
曹氏这时已经起身,由汤妈妈搀扶着,在外头廊下,慢悠悠散步。见女儿娉婷而来,脸上露出笑容来。
亦珍趋前几步,从汤妈妈手里,接过母亲的手来,继续扶着她在廊下慢步前行。
“娘可觉得累?”
曹氏摇摇头,“倒是比前阵子总躺在床上觉得精神足些。”
亦珍闻言,暗暗放下心来。
请来为母亲看诊的大夫,虽算不得松江府最好的,倒很有些见地,上一次为母亲诊过脉后,老实对亦珍说,夫人春上染的风寒,如今已是好了,只是因为缠绵病榻久了,难免体虚。又引经据典道:“《黄帝内经》五劳所伤云: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长久卧床,肺腑不得新鲜空气,易使人精神昏沉萎靡。肺乃主一身之气,如此日复一日,自然气息散乱,无力化神了。令堂如今风寒已去,不妨趁正午阳气最盛之时,在檐下慢步略走一盏茶功夫,汰换肺腑中的浊气,慢慢将养,总能比前些时候大好。”
亦珍听了,觉得大夫说得有理,便嘱了汤妈妈,每日陪母亲下床来走动走动。初时母亲连一盏茶的功夫也坚持不下来,稍微走两步,便已气喘吁吁,汗透衣衫。可是这样坚持了几日,竟渐渐有了进步,如今已能在汤妈妈的搀扶下,走上一炷香的功夫,胃口也比最初好了很多。
亦珍心下欢喜,又扶了母亲在廊下走了一会儿,见母亲额上有了一层薄汗,便扶母亲回了屋,着汤妈妈绞了温热的巾子,接过来替母亲擦去额上的汗,随即给母亲带上抹额,免得又侵了邪风。
曹氏笑着任女儿在自己跟前忙来忙去。
等都忙完了,亦珍在母亲屋里,陪曹氏用过午饭。
饭后母女两人坐在明间说话,汤妈妈就拉了招娣到外头,低声问:“小姐出门做客,一切可好?”
招娣记得亦珍的交代,遂大力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汤妈妈知道招娣是个老实的,小姐回来,也并无异样,想是的确一切都好。
、26第二十五章 一纸旧记(2)
屋内,亦珍向母亲讲起自己在佘府的所见。
“……亭台楼阁,花园水榭,无一不透着精致气派。佘大小姐为人十分和气,到场的小姐们也都极好相处……女儿认识了云间书院何山长家的小姐,何小姐还约英姐儿同我有时间去她家中做客……”亦珍用手轻轻卷着母亲床侧系蚊帐用的锦绳下头的穗子,“……佘家用的是从京中退任的庖人,做了一道京里时新的吃食,听佘大小姐说,乃是以水晶饭,龙眼粉,龙脑末儿等,掺了牛酪乳,冰镇后食用的。做法倒不难,不过是里头的几样食材,寻常人家不易得罢了。”
亦珍不曾注意到,当她说起京中退任的庖人时,母亲曹氏的脸上,僵了一僵,迅即恢复成一派温柔微笑的表情,伸手摸一摸她的脸颊道:“那珍儿可觉得美味?”
亦珍回想一下,忍住耸肩的冲动,小小声说,“我只告诉娘:味道真不如何。”
曹氏不由得笑起来,“为什么?”
“龙眼本就味浓,龙脑末儿则更冲些,又加了膻味颇大的牛酪乳进去,混在一处,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异味道。也许京中人口味比较重罢。”亦珍呲牙。
曹氏拧了下女儿的腮帮子,“这样的动作,可不能在外头做,要教人笑话的。”
“女儿知道了。”亦珍笑嘻嘻的。
“还有什么新鲜事要讲给娘听的?”
亦珍眼睛一亮,“女儿在席间听鲁总兵家的小姐说起,京中有间叫半斋馆的食肆,只得每年清明以前,才卖一款刀鱼面,一日只卖五十碗,一碗也不肯多卖的。偏就有那老饕,为了那一碗刀鱼面,大清早就去排队。什么时候,女儿若能做出这样的美味来,引得咱家的茶客排着队也要来尝上一口……”
亦珍微微闭上眼睛,想想银钱水一般流进钱匣子的景象。
“小财迷。”曹氏笑着一点女儿额角,“日子只消不那么清苦便好,要那么多身外之物做什么?”
“那样娘便不用担心家用,汤伯汤妈妈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曹氏见女儿小小年纪,却要担心家计,心下不是不难过的。到底是她无用,不能给女儿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是亦珍却又睁开眼,揽着母亲的手臂,笑道:“不过如今这样也很好。女儿有娘,有汤伯汤妈妈,身边还有招娣。一家人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比之外间露宿街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不知幸福了多少呢。”
比起那些大户人家内宅外院糟心的争斗,他们这样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才是最要紧的。
曹氏温柔地将女儿搂在怀中,“我的珍姐儿真是长大了啊,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娘可以放心了……”
“娘!”亦珍轻叫了一声,摇了摇母亲的手臂,“您哪儿能这就放心了呢?您还要看着女儿成亲生子,享含饴弄孙之乐呢!”
到了吃药的时候,汤妈妈端了汤药进来,看见这一幕,赶紧笑着将盛着药碗的托盘在夜壶箱上一放,“小姐快别揉搓夫人了。夫人该吃药了。”
亦珍朝汤妈妈霎霎眼睛,放开母亲的手臂,从床边站起身,亲自去脸盆架净了手,伺候曹氏趁热喝药,漱口。
曹氏吃过药,便叫女儿回去,“娘屋里药味儿重,珍儿快回自己屋去罢。也忙了一早了,好好歇一歇,睡个午觉,别累着了。”
亦珍脆生生地应了。
汤妈妈送她出了门,目送她带着招娣延着廊下,走出院子,这才回到屋里。
曹氏示意汤妈妈关上门,到近前来。
“汤家的,去把我那只鎏金牡丹花开银妆匣取来。”
“夫人……”汤妈妈微微一愣。
“去取来。”曹氏坚持。
“是。”汤妈妈自去装贵重物件的樟木箱子里,翻开上头垫着的几匹缎子面儿,自下头捧出个蓝花布包着的匣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到曹氏床前,轻轻搁在曹腿上。
曹氏坐直了身体,解开蓝花布包袱上头的结,露出里头里头的鎏金银妆匣来。她伸出细瘦的手,一点点抚摩上头经年累月同崭新时并无二致的纹路,面上浮现缅怀的神色。
良久,曹氏才收回收,从脖颈里拉出一条用红线拴着挂在胸前的钥匙来。
钥匙天长日久地贴身保存,如今握在手中,带着一丝体温,光润得仿佛金玉。
“夫人……”汤妈妈有些忧心地望着曹氏。
反倒是曹氏,神色淡然,“早晚要传给珍儿。珍儿是个妥帖的,从小到大,知足常乐,并不贪慕虚荣享乐……”
曹氏顿了一顿,似是想起了往事,眼神迢遥,“趁我如今身子骨还撑得住,总要一点点都教会了珍儿。”
见一旁的汤妈妈面露凄色,曹氏一笑,“你看我,遇事总往坏处想。”
“夫人从小便是这副未雨绸缪的性格,若不是您……我们如今还不知道身在何方……”汤妈妈宽慰曹氏。
曹氏摆摆手,“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汤妈妈便住了口,咽下关于往日的话题。
曹氏拿钥匙去开了鎏金牡丹花开纹路的银妆匣,取出里头一个锦缎裹着的小包,轻轻揭开,最后露出里头一本厚重的泛着古老幽光的皮面册子里。
望着扎在皮面册子外头的细牛皮绳,曹氏流露出少见的坚强颜色来,随后将皮面册子重新包回锦缎中,又从匣子下头拿出一叠微微泛黄的宣纸里,略翻找片刻,抽出其中一张来,这才将妆匣重新装起来锁好包上,交给汤妈妈收好。
待曹氏午睡起来,吃晚饭时候,亦珍这才又到母亲屋中陪她一起用餐。
用过晚饭,曹氏借口馋嘴,遣汤妈妈到厨房去做银耳莲子羹。亦珍见状,便叫招娣跟去打下手。
曹氏微微一笑,自袖笼中取出一张绵连金星罗文的宣纸来,递给女儿。
亦珍双手接过宣纸,有些不解地望向母亲。
曹氏示意亦珍将上头的内容先细细地看一遍。
亦珍坐在母亲身边的竹节雕花绣墩上,就着圆几上的青花雀嘴油灯,细看手里的纸笺。绵连金星罗文宣已颇有些年月,泛着一种淡淡的黄旧颜色,然而上头的蝇头小楷却字迹清晰,墨色如新。
亦珍的字,由母亲曹氏亲自教授。在曹氏尚未病倒前,常常大清早起身,为茶摊准备好酸梅汤与茶果,待吃过早饭,料理罢家计,至午饭前这段辰光,留出来教授女儿绣花习字。
盖因曹氏对女儿一向并不严厉,是以亦珍的字练得中规中矩,说得过去,不至于失礼罢了。
眼下亦珍见着纸笺上头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不由得微微一愣。母亲虽对她要求不严,却也找过许多字帖予她,只说多多临摹,熟能生巧。故而亦珍对书法,还是有些心得的。观纸笺上的字,圆秀挺齐,错落有致,恰似蝇头小楷写乌丝,字字钟王皆可师。
再看上头所写:以木制锅盖,取新鲜刀鱼,用竹钉固定于锅盖内,其下陶罐中盛清水,大火烧沸,转文火焖足十二个时辰,待到锅盖上的刀鱼皮酥肉烂,落入陶罐,与罐内汤水融为一体,化成浓稠乳白的刀鱼汤汁,木制锅盖之上只剩刀鱼鱼骨,方成。附注,刀鱼鲜美,最忌金属,故瓦罐竹钉木盖,才可保留其天然美味。
亦珍一惊,抬头去看母亲。
曹氏淡然一笑,“这是娘出阁前,你曾外祖母,手把手教我抄下来的,上午听你提起,这才想着了拿出来给你。”
见女儿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诧异颜色,曹氏忍不住捏一捏她白嫩的脸颊,“刀鱼原是江南才有的,在京中十分稀罕,平头百姓哪里吃得起?娘也不过是自你曾外祖母处得了这份菜谱,却不曾做过,更未曾吃过。珍儿若是想吃,便先拿去细细琢磨了,到来年春天刀鱼上市的季节,做来吃吃看。”
“女儿晓得了。”亦珍小心地将微微泛黄的宣纸收在袖笼里,“母亲还想吃什么?女儿闲来无事,正想多琢磨几样新鲜别致的吃食呢。”
曹氏既欣慰于女儿的体贴早熟,却又心疼她小小年纪已要挑起一家人的生计,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娘又不是那一碰就碎的瓷人,要你事事都小心翼翼的。我们一家吃穿嚼用过得去便罢了,娘不想你这么辛苦。闲来无事,不妨多与英姐儿走动,别总闷在家里。”
“那女儿可要偷懒,多多寻英姐儿玩去了。”亦珍笑着靠在母亲肩上。
亦珍在母亲屋里吃过一盏冰糖枸杞银耳莲子羹,方辞别了母亲,带着招娣回到自己屋里。
“汤妈妈做的银耳莲子羹真好喝。”招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回忆起在厨房喝的那一小碗莲子羹来。透澈滋润清甜,犹如甘露。
“汤妈妈做的绿豆百合汤也是极好喝的。”亦珍笑起来,“等出了梅雨天,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