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着青衣小童来到湖畔,皱着眉对那小童说着些什么。
联想到先前这位香料师傅所说的“懂香料的贵人”,我下意识地看了司马睿一眼。
那位香料师傅朝亭中看,也正好瞧见我,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他原本是打算来向东家求助疑难,却没料到提出疑难的客人竟是与东家认识的。
司马睿目光先后扫了我和香料师傅的脸上,片刻后,了然一笑,站起来懒散地道:“在下有些私事要处理,各位还请稍待。”
他拖着步子慢慢朝湖边走去,我这时候才发现他脚下穿的像是拖鞋一样的木屐,而不是中规中矩的靴子。
木屐是深紫色的,接近黑色,鞋帮一下一下地敲击在石桥上,发出圆润的极有质感的响声。
啪嗒,啪嗒。长衣的款摆之下,声调节奏很是从容。
司马睿懒懒散散地走到湖边,便与那位香料师傅一边说话,两人的声音不大,亭中的人都听不到。
不过我看到香料师傅将一只拳头大小的蓝布小包交给司马睿,并且不时朝我这里投来目光,我大致便能猜出他们谈话的内容。
司马睿与那位香料师傅交谈片刻之后,那位香料师傅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才向司马睿作揖告辞。而司马睿手中拿着蓝布小包,一抛一接地慢慢走回来,脚下木屐啪嗒啪嗒地敲打着石桥。
他走在桥上时,我的心也跟着他手中的布包一跳一跳的,生怕他一个失手就把小包掉湖水里了,我手头可就只有这么一份香料,没备份的。
司马睿拖着脚步慢悠悠地走回来,先朝其他几人点了点头,随后盯着我道:“这位公子,能否私下详谈?”在说到公子二字时,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我知道他大概是要说荷包的事,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随着司马睿离开亭子。
您最近阅读过:
第五章 荷包(5)
司马睿带着我来到湖畔边一座清雅的屋舍之中,屋子里空空落落的,家具摆设整洁干净,但是太齐整了,缺乏温暖的人气。
进屋后,我便笑道:“这间屋子很久没人住了吧?”
司马睿一边关门一边道:“不错。”他转过身,手腕一转,把袖子里的蓝布包取出来,打开外面的蓝色小包,里面装着的正是我今天留给香料师傅的荷包。
司马睿托着荷包,微笑道:“公子是否应该说些什么呢?”
我眨眨眼,装傻,“司马公子认为我应该说什么?”
我们打了一个来回的哑谜,都觉得很是好玩,看着对方了然的眼色,忽然齐齐地笑出声来。
我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装模作样没意思,那位香料师傅想必已经和你说了许多,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猜到我会希望私下谈论这只荷包呢?”有些问题,在有第三者在场的前提下,我还实在不方便问。
司马睿靠在墙上,身姿很是潇洒,“那是因为,你在香料店中,便要求找个僻静地方……自然,这还不足够猜疑,假如再加上,你是女儿身这一条呢?”
他漆黑的眸子荡漾着玩味的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说得对不对,姑娘?”
我并不吃惊,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女扮男装可以全无破绽。从前看的武侠电视剧里,女主角换个男装打扮就没人能认出她是女儿身,那绝对是艺术的夸张。因为女性和男性的身体骨架首先就有差异,行动起来也可稍减端倪,虽然这个时代衣衫宽大可以遮掩一下体形,可就算我再怎么极力掩饰,碰到眼光狠毒的,一样是无所遁形。
不要说眼光狠毒的,就连眼睛瞎的云中鹤都知道我是女扮男装。
司马睿不着急拆开荷包,只望着我道:“我可以保证,这荆州城中,没有什么人能比我更懂香料。姑娘假如想要我如实回答,那么我也要问姑娘一个问题,希望姑娘老实回答。”
他一字一顿,清晰而沉着,“你,是,谁?”
司马睿的问题来得尖锐又直接,我听了不由一愣。
我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回答时,又听到司马睿道:“上次在诗会上救你的那面具人的身手十分高明,在我所见的剑手之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如他一般水准的却实在不多,更别说,这样一位剑手,竟然来保护一个姑娘。”
司马睿嘴角含笑望着我,他的眼眸里好像含着千万种深情,温柔款款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他的眼神,是毫无顾忌**裸的勾引。
我轻咳了两声,很无奈地开始拖延时间。
目光上下左右飘移,从房梁到窗棂,从箱子到柜子,看了半天,虽然没有看出一朵花来,却让我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这屋子里的木质家具,与司马睿脚下的木屐一样,似乎都是紫黑色的木料,表面浮现出一种非(提供下载…)常光滑的,缎子一般柔润的光泽。
司马睿一直定定地瞧着我,好像不容许我就这样混过去。
我情知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看起来不太相干的话题,“你穿的木屐,是什么木材做的?”
司马睿微微一笑,“紫檀。”
紫檀是一种稀有的木材,分为大叶小叶两种,其中小叶紫檀最为珍贵,是紫檀木中的精品。古时候有寸檀寸金之说,换而言之,司马睿脚下踩着的,几乎是同体积的金子。
他不在意,不在意别人看不出来他有钱,也不在意别人看出来他有钱,他傲然而自由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行我素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现在,他想知道的,便是我的身份。
我抿着嘴唇,定定地望着司马睿。目光交汇,坚持着探询的意味,彼此在心里猜测揣摩。相比起司马睿的胸有成竹,我却是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我笑着呼出一口气。
我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忽然有点儿恶作剧的心态,望着司马睿,也是一字一顿地道:“我,是,冯,雪,儿。”
司马睿微微皱眉,好像有些困惑地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似曾听过的名字。慢慢地,他俊逸的脸上浮现出惊愕的神色,望着我的双眼微微张大……
过了片刻工夫,司马睿便迅速恢复了冷静镇定,但是眸子里还带着几分讶然之色,“杭州总督府的那位雪儿姑娘?”
我笑着点点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睿微微笑道:“不一样。”
我顺口接道:“什么不一样?”
司马睿笑道:“今天看到你却和平时不一样……你生得很是美丽。”说着还伸出手来,手指抚上我的颊侧,“为什么要用修容膏遮掩住呢?你这样很好看。”
我微微侧脸,避开他的手指触碰我的脸。
司马睿摸了摸下巴,笑道:“我所关心的,不过是姑娘家的美貌,对我而言,你生得很是好看,这便够了,至于别的,我理会作甚?”
我凝视着他,沉默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看司马睿靠在墙上的样子很悠闲很舒服,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他身侧的墙面上。
我来到这世上,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
他有智慧,懂享受,在世情里打过滚,却保持着不羁的本心。
正如裴瑜所说,司马睿的家宅,每件事物都比别处要珍贵不少,可是我却觉得,这其中最珍贵的,却是这宅子的主人。
您最近阅读过:
第五章 荷包(6)
深呼吸几下,我才平复内心的震动,歪了歪头,瞥了司马睿一眼问道:“如今我可是说了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履行你的承诺了。”
司马睿笑了笑,修长手指扯动一下,拉开荷包的袋口,轻嗅一下其中传出的香味,慢慢皱起了眉。
我看着他感觉有异样,便问:“怎么样?”难道他也辨不出来?
司马睿的手腕晃动一下,扭头看了我一下,“这荷包里的香料是由谁所制的?”
我不意外地眨眨眼,“我要是知道的话,还需要找你么?”
“也是。”司马睿耸耸肩,不再靠在墙上,带着我走向内室。
内室打扫得比外面更干净,没有任何家具摆设,但是在房屋正中的地面上,却有一张圆形的石台,石台表面光滑如镜。
司马睿走到石台边上,将部分香料洒在边缘,随后他手中多了一柄银色的纤细匕首,将香料的碎屑慢慢刮开,“这块石头,是在建房之前便生在地上的,我见它石材甚好,形状也佳,觉得很是有趣,令人不要将其从地下凿出来,而是稍加打磨,便是现在这个模样。”
他的手腕一抖,挑起香料碎屑,放在鼻尖下轻嗅,动作与香料师傅先前所做的一般无二,但是随意自在得多。
里屋的光线比外面暗了不少,与方才的随意懒散不同,此时司马睿认真起来,眉目间汇聚着不可逼视的端凝之色,他脸上的轮廓在昏暗中反而更加深刻。
过了片刻,司马睿轻轻叹了口气,“这位调制香料的人,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倘若能够亲见,我倒是希望能把这位请到我的惠兰坊来。”
我自然不会告诉他荷包的来源,只是焦急地问:“如何?”
司马睿却不答话,只是将匕首尖上的香料弃于一旁,小心地挑起一些碎屑,轻嗅其味。
香料切得太碎,混得太均匀,光看外表,已经很难辨认出其原本的模样,所以司马睿索性放弃了用眼睛辨识这一道工序,直接走到较暗且异味不多的地方,用嗅觉来判断。
人的五感有时候是互补的,当其中一种有所缺失时,其他的四种会相应加强,在黑暗之中视觉无法发挥,而相对的,嗅觉会稍微灵敏一些。
只见司马睿偶尔沉思,偶尔皱眉,偶尔微笑,足足过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司马睿才翻转手腕,银色匕首反递回袖中。将香料重新归入荷包之中,对我道:“再稍待片刻。”
他走到外面的主屋,开门吩咐仆人准备一些清水来。接着我看见他从一只靠墙的箱子里取出很多瓶瓶罐罐,一件一件摆在地面上。最后他盘坐于地,身前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排两寸高的白色瓷碗,瓷碗的大小几乎完全相同,看起来很是齐整。
这个情形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我微微眯起眼睛,直到仆人将一桶清水送来,司马睿用白瓷勺子把清水倾倒入每个瓷碗中,接着再从瓶罐里取出一些带颜色的粉末,倒入碗中,以瓷勺搅拌时,我才恍然大悟。
难怪看起来这么眼熟,眼前司马睿所做的一切,和前世高中时做化学实验何其相像?只不过司马睿没有玻璃试管,便用白色的瓷碗来充当容器。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司马睿把将粉末用水化开,再挑出少量香料碎屑浸入碗装溶液里,仔细观察碎屑变化。
过了许久,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手法,是跟谁学来的?”
“跟谁学来的?” 司马睿的思路似乎还沉浸在香料之中,重复了一遍,才领会到我话中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这法子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你见过有谁和我用一样的法子辨识香料么?”
自己想出来的?
我有些失望,也有些不信。
司马睿笑了笑,“确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只不过有些用料,却是出自我国法师的建议,比如这些碗,还有一些药物的获取。”
法师?
您最近阅读过:
第五章 荷包(7)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问司马睿法师是谁。
司马睿也没有留意到我的神情变化,他只是一直低头摆弄着面前的器具,不时将药粉加入不同的碗中,搅拌均匀后再浸入少许香料碎屑,仔细观察它们的反应变化。
我一点都不着急了,反而有些心安,看着他不算熟练的动作,好像回到了前世的高中化学实验室里,是那么的久远而怀念。
直到司马睿忙碌完毕,将废弃的液体倒入一旁木桶中,令仆人清洗瓷碗器具时,我才轻声问道:“你很喜(…提供下载)欢香料?”
司马睿耸了耸肩,立即又恢复了先前的随意散漫,“尚可吧,我最初精研香料,如此另辟蹊径,其实是为了讨一位姑娘的欢心。”
我很感兴趣地坐在他身边,催促道:“姑娘?说说看?”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司马睿这样的男子倾心?
司马睿低头看着自己修长有力的手,眼中浮现出温柔之色,“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十年前的往事罢了,她如今已经不在了。”
我有些后悔,神色一黯,低声道:“抱歉……”
司马睿伸手拨了一下我的头发,指尖带着残留的香气,“无须歉疚,她留给我的,都是欢悦的往事。她死前盼我活得更好,我也不会将自己埋在哀伤之中。”
虽然曾经经历过悲痛,但是哀伤最终还是被时光冲散,留下生命里焕发着华彩的珍珠。
司马睿是善待自己的人,他懂得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