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晓净看着师父的神色,却觉得背后似乎另有隐情,忍不住道:“师父,莫非你认得这枚指环?或者,你同季正廉过去曾有何交识,却忘记了?”
慕书棋回过神来,望着她苦笑一下,摇摇头道:“不,我是在秦恪俭做寿那一日,才头一回认得季正廉的!晓净,他、他娘你见过么?和他、和他长得像不像?”
慕晓净愕然:怎么,莫非师父当年,竟和蕊姨娘还会有何瓜葛不成?
她愣了一下方道:“他娘我见过,总归是母子,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慕书棋面上神色慢慢恢复,略一沉吟,突然道:“晓净,带我去见见他娘。”
慕晓净忙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心里却暗暗升起些希望:她总还是怀疑,季少为之所以会背上这等罪名,与师父难脱干系。倘若师父同他母亲果然有些什么交情的话,会不会有可能替他洗脱冤屈,救他一命呢?
季家所有的宅院都已被封锁,周围都是重重兵丁看守。
但以慕书棋和慕晓净的武功,寻常兵丁却又哪里看守得住?
二人趁着夜色偷偷潜入了季少成的府邸。
院中也有兵丁巡逻,果然是禁押甚严。
不过好在季少成的府邸不大,慕晓净又来过几趟,因此没有花费太多气力,就寻到了蕊姨娘所在的厢房。
躲在一处假山后面,慕晓净看到屋内的灯烛将她的身影映在窗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有手里似乎在轻轻摩挲着什么,心头不由就是一阵酸楚。因为她蓦然想起,当日季少为中了“销魂蚀骨”,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曾道:“我娘她,除了我这个不孝之子,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那个为了儿子处处委曲求全的柔弱妇人,在得知季少为不日就将被处以极刑时,已是何等伤心断肠。
慕书棋也看着那道端坐的身影,压低声音问道:“就是她么?”
慕晓净点了点头。
二人于是瞅了个兵丁巡逻的间隙,由慕晓净去轻轻敲了敲门,轻声道:“姨娘,我是晓净!”
蕊姨娘立即过来开了门,二人便忙闪身进了屋子,关好房门。
慕晓净这才看清她手里抱着一双小孩子穿的虎头鞋,绣工很出色,鞋子也很可爱。
再转脸一看,桌上堆着好几件小孩子的衣服,不由微微一怔,问道:“姨娘,这家里又要添丁了么?”
蕊姨娘形容憔悴,神色也有些迟滞,但看起来却似乎还没有疯傻,只微微愣了一下,便也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衣物,随即微微一笑道:“那些,都是少为小时候穿过的东西。晓净,你看,他的脚丫居然有过这么小的时候,我都记不起来了。”
慕晓净看着她满眼慈爱的笑意,轻轻摩挲着手中那双虎头鞋,只觉心头仿佛蓦然被针扎了一下:她其实已经不是很正常了吧?见到自己,居然不惊讶,也不问自己来做什么,竟然先就絮絮叨叨开始讲那些衣物。
一旁的慕书棋却是一眼不瞬地盯着蕊姨娘,从头到脚仔细打量。
蕊姨娘终于感觉到这个陌生男子盯着自己的目光,不由有些不悦,难得那样冷冷地抬眸瞥了他一眼。
可是,正正一眼看清慕书棋面容的那一刹,她却仿佛被一道惊雷蓦然劈在头顶一般,身子猛猛地一晃,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煞白了脸色!她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后退去,却又脚步虚浮一个趔趄,忙一把扶住了身后的墙壁,方得以稳住颤抖的身子不至于摔倒,面上早已是一副白日见鬼的神情!
慕晓净看着她的神情,越发好奇她与师父到底有何渊源。
慕书棋看到她这副神情,于是张了张口,待要说话。
可是不等他开口,蕊姨娘已喑哑着嗓子颤声道:“你、你是何人?”
“在下慕书棋。”慕书棋微蹙眉尖,缓缓地道,“不知何时得幸,可曾与夫人相识?”
慕晓净有些糊涂了:怎么,师父居然不认得人家?
蕊姨娘的身子却仍是颤抖不已,只好慢慢把整个身子都靠在墙上支撑自己,一边抬起颤抖的右手紧紧贴在心口,仿佛那里疼痛得难以忍受一般,一边蹙起眉头哑声反问:“慕书棋?”
随即她却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又变成了隐忍压抑的低泣。
这个妇人从来都是柔柔弱弱低眉顺眼,像这样疯狂而古怪的样子,却也是从未有过,不由连慕晓净都有些害怕起来:她可别是疯了才好!
一念及此,忙走上一步关切地问道:“姨娘,你、你还好么?”
蕊姨娘却对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是缓缓停了哭笑,将那只抚在心口的右手探入衣襟,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绣工十分精致的锦囊。
她颤抖着手,将那锦囊打开,掏出一个被锦缎包裹的物事。
打开层层包裹的锦缎,那物事终于现出原形:原来是一块碧绿通透的玉佩,下面缀着长长的丝绦,上面本应用来悬挂的丝绳却是断的。从那丝缕断裂的情形来看,似乎是被人大力拽断的。
“不知、不知慕大侠,可否、可否识得此物?”蕊姨娘颤抖的手平平托着玉佩,缓缓向前伸出。
慕书棋从那枚玉佩现身之后,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待他再仔细看了一眼之后,便也同蕊姨娘一样,蓦然如遭雷击。
蕊姨娘看着他蓦然煞白的脸色,两行清泪便又潸然而下。
慕书棋深吸一口气,半晌方能开口:“原来、原来果然是你——对、对不住,我、我当年……”
当年,是个清冷的秋夜。
季夫人自从生了二公子季少成之后,就落下个痛经的毛病。那个深夜突然发作,痛得死去活来,偏巧季正廉却又不在京城。
云蕊看着夫人痛得大汗淋淋,脸色蜡黄,眼皮浮肿,等不得去叫醒那个夜里总是睡得死猪一样沉的福祥叔,便径自揣了些碎银跑去数条街外的药铺。
那条小道虽说僻静了些,可是要少花许多的功夫。她想着夫人痛得呕吐不止的惨样儿,自是心急火燎,抄小道跑去药铺,抓了药,再抄小道往回跑去。
跑得太急,连害怕都无暇顾及,自然更是不曾想到会在转弯的地方与人撞个满怀。
药包同那人手中的酒壶一起掉在地上,云蕊也被撞得一跤跌坐在地上。
一弯残月的银辉下,她没来得及害怕,却在看清那人的模样时,只觉自己心跳得格外急促:那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身姿如青松翠柏般颀长挺拔,面容如朗月美玉般清俊。天下,居然还有如此的人物么?分明便是误堕凡尘的谪仙吧!
那谪仙般俊美的男子却喃喃地叫着什么“妹”,俯下身来,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口中浓浓的酒气熏得她一阵眩晕。
那人拉起她的手,将一枚碧玉指环郑而重之地套上去,方凄凉而又甜蜜地微笑道:“你看,你戴上多好看,为何一定拒绝不要呢?”
她被吓呆了,想推开他,跟他说“公子你认错人了”,却不料就被他蓦然按在了地上。
接着,那些原本应该发出的惊呼哀求辩解,就全都被他的嘴唇堵了回去。
于是,那个残月朦胧的秋夜里,那条僻静无人的空巷中,那个谪仙般俊美却满身酒气的男子,夺走了她的清白。
她拼尽全身力气的反抗,在对方孔武有力的身下,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只扯下了他腰间那枚温润通透的碧玉佩……
她写下绝命书,将那枚玉佩和指环压在上面,踩了凳子,将脖颈伸进系好的绳结,然后蹬掉了脚下的凳子。
不料,察觉有异的夫人和福祥叔却撞开门,硬是将她救了下来。
她哭着说自己无颜再存活于人世,夫人却一把抱住她,同她哭成了一团。
“云蕊,都是为了给我取药,才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若就此去了,叫我此生如何能够心安?如今事情因我而起,可是老爷尚未回来,我一个妇道人家纵然想为你讨回公道,奈何也是有心无力。再说,事情传扬出去,那人拿得住便罢,倘若拿不住,徒然坏了你的名节。云蕊,你我虽是主仆名分,可我其实一直拿你当自家妹子看待。老爷那人虽然木讷些,心肠却是不坏,你若不嫌,咱们姐妹不妨共侍一夫,不知你意下如何?”
云蕊无言:小姐待她一家恩重如山,她一直服侍小姐左右,相伴数年,后来更是随她陪嫁过来。若非季正廉那人木讷刻板,她原本早就该是他的妾侍了。
过了月余,季正廉才从外面回来。而她,却惶恐地发觉自己的月事,居然推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来……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 昭奇冤父子难相认
慕书棋瞠目结舌:“你的意思,他、他、他居然是、是……”
“我本来还想着,怎样才得见你一面,求你放我孩子一条生路!”蕊姨娘双手掩面,早已哭成泪人一个,“却哪里想到,竟是如此结果!居然是你这生身父亲,亲手将自己孩子送入天牢,害他要被凌迟处死!”
慕书棋几次张口欲言,却似乎都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重又闭上了嘴巴,半晌方道:“我若知道他是你的孩子,定然不会如此——不过事已至此,悔之无用,我另想办法救他出来!”
蕊姨娘终于止住哭泣,低着头拭去面上泪痕,缓缓地道:“我也曾经无数次想过会再见到你,有时候也会恨到想要杀了你,可是每次再看看他,终于又觉得一切都罢了。事到如今,倘若他有什么差池,我、我、我……”
“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住你。”慕书棋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方又道,“只是清醒之后,已然想不起当时的情形,甚至、甚至都不记得你的样子。”
蕊姨娘只是摇摇头,却没有再说话。
慕书棋沉吟一下,终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他还不知道吧?”
蕊姨娘低着头,顿了半晌,方涩声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怎么讲给他知道?”
慕书棋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也是半晌方能接口:“是啊——只是,只是,想不到会这么巧……”
蕊姨娘终于抬头,凝目瞧了他一眼,方又缓缓地道:“他是六月初九的生辰。”
慕书棋怔了一下,随即苦笑道:“你、你误会了,我不是怀疑你,只是不曾想到竟会如此巧合而已。”
蕊姨娘点点头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他的生辰,免得你后悔。况且,既是这般情形,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慕书棋忙道:“你放心,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一定救他出来!”
蕊姨娘不再说话,只是深施一礼。
慕书棋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可是看到她略略躲闪了一下的样子,伸出的手便终于只是尴尬地停在了空中,没有再向前伸去。
蕊姨娘略一迟疑,终于又道:“你肯救他,那自然再好不过。但是,但是,我可否再求你一件事,就是,就是,能否不要跟他提起那段过去?你,你不知道,他心里有多敬重季大人。”
慕书棋的脸色一时又变得煞白,顿了半晌,方点点头,涩声道:“我明白,我答应你。”
蕊姨娘方长长吁一口气,又深施一礼,道:“我代那个苦命的孩子,多谢你了!”然后,就此背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看慕书棋一眼。
二人回到李禄那个小院子的时候,已过了二更。
慕晓净看着师父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也是百味杂陈,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好奇过季少为跟季氏父子容貌差异甚大,想不到背后竟有这样的隐情。从前没有往那里想过,尚不觉得如何,而今再看师父,却是越看越觉得,原来两个人的身材气质眉目轮廓,确实有很多说不出的相像之处,难怪那一夜会突然觉得师父的背影有种很奇(炫书…提供下载…)怪的熟悉感。
慕晓净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他当真是通辽叛国的奸细么?”
慕书棋凝目瞧着她的眼睛,半晌方闭目长叹一声,道:“他不是!”
慕晓净只觉得眼眶蓦然一热,忍不住拉长了声音道:“师父——”
虽然一早就怀疑季少为是被冤枉的,可此时听到师父亲口承认,慕晓净虽然有些怨恨他,却终于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倘若季少为当真是通辽叛国的奸贼,自己该如何是好。
不过时至今日,听着师父亲口承认,十多年来对师父的敬意却也不由大打折扣:怎么就能使出那样卑鄙的手段,残害一个原本无辜的人?
可是心头终究还是颇多疑虑,忍不住又问道:“那么师父,那封密函——”
慕书棋摇摇头道:“晓净,此事说来话长,当务之急是先救他出来。”
慕晓净愕然:“师父,你要怎样救他出来?”
不知为何,慕书棋的神情看上去仿佛已是心如死灰,他闭上眼睛,顿了半晌,方道:“晓净,如今能救他出来的人,唯有你了!他得救之后,对你自然更是感激不尽,此生定会好好待你,绝不辜负了!”
慕晓净先是愕然,随即心底便被欣喜所充盈:他不是一直讨厌季少为,说什么都不愿意自己同季少为在一起的么?如今这样说话,那自然是非但不反对,还大有促成之意了!果然,对待自己亲生儿子就是大不相同!
却听慕书棋接着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