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季少为点点头,蓦然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一下,方跃出窗外,又满脸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才跟着阿拓转身离去。
慕晓净听着已到门口的脚步声,忙关好窗户,顺势在桌旁坐下来。
手还没触到桌上的水杯,已听到轻轻的叩门声。
慕晓净心头一凛,忍不住就先咳嗽起来。
“晓净,怎么还在咳嗽?”门口响起的果然是师父的声音。
“我、我,咳咳!”慕晓净却越咳越厉害,几乎说不出话。
慕书棋忙推门进来,看她伏在桌上咳得浑身颤抖,不由急道:“怎的突然咳成这样?”
一边说着,一边扶她起来,才看到她唇边竟有一缕血丝,忙从怀里取出药给她喂了一枚,又倒了杯水给她喝。
好容易等她止住咳嗽,慕书棋方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慕晓净看他似有些疑惑地往窗户那里瞟了一眼,便立即又咳嗽起来。
慕书棋便又手忙脚乱地为她顺气止咳,片刻方得消停。
慕晓净咳了半晌,伤口疼痛不已,人也疲累不堪,却仍强撑着问道:“师父,你为何这么晚还来看晓净?”
慕书棋面上闪过一抹不豫之色,略一迟疑方道:“我方才去山前见了一个不大愿意见到之人,回来时就想顺道看看你。”
慕晓净不由多看他一眼,无法想象他跟那“季少为”会面情形如何。
慕书棋却是微一沉吟,方又道:“晓净,想不到那人好大胆子,居然递了帖子说来拜山!”
慕晓净忍不住就又咳嗽起来。
慕书棋叹一口气,等她平了呼吸方又缓缓道:“他说近日就要动身回京,想来看看你。我跟他说,你已无碍,叫他不要再来纠缠于你。晓净,你会不会怪我不叫你们两个见面?”
慕晓净没有说话,心下暗道:其实我已经见过他了,你见到的那一个,我见不见都没有关系。
慕书棋看她沉默不语,却自然以为她心下不悦,便又叹一口气道:“我跟他说,你们两个身份门第相差太远,还是不要彼此耽搁得好,不如早早绝了念想。他说,他回去之后便禀明父母,年前就来下聘。”
慕晓净愕然,一来不曾想到他会对师父许下这样的承诺,二来不曾想到师父竟毫不隐瞒都告诉自己。
慕书棋看着她的神情,突然有些苦涩地一笑,缓缓道:“晓净,这样的漂亮话,是男人都会说的。你且不妨等个数月,看他是否会来下聘再说吧!”
慕晓净却不由再次愕然:看师父的神情,为何就那样笃定他不会真的来下聘呢?
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在眼前一一浮现,甚至觉得鼻端还残留着他方才相会时的气息:那半年相处时的情意,又有哪一点像是作假?
慕书棋看她始终沉默,便也不再多说,起身道:“晓净,你早些歇息吧。”
随即他又若有所思自语般地说道:“不过很奇(炫书…提供下载…)怪,我总觉得今夜那人,与我前几日所见时似乎有些不同,可是究竟哪里不同呢?”
慕晓净却被他这句话吓了一大跳,忙道:“前几日你见他时,他中毒垂危,自会与平常有些不同吧?”
慕书棋略一思索,突然笑了:“嗯,想来那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因此才颇有些无惧无畏吧。如今奇毒已解,倒反而少了些无所顾忌的洒脱!可惜!”
慕晓净不由愕然,却没敢再多嘴说什么,暗道:师父这眼力果然毒辣!如今想来,季少为平素本就是个无惧无畏之人,而师兄要假扮他的话,却必然会处处小心,唯恐露出破绽,因此反而少了他那种无所顾忌的洒脱!
季少为回到落英门时,所有行装都已备好,就等他启程了。
他攀住车辕,遥遥眺望着那月色下隐约可见的山脉轮廓,突然觉得心中那一抹身影仿佛远在九重天阙,遥不可及。
晓净,你伤好之后,当真会回来寻我么?倘若明白所有隐情之后,你还能这样毫无芥蒂一心一意愿同我在一起么?
来路上,顾子曦转述慕书棋的那句话又在心头响起:“晓净心性纯粹,待人一心一意,为了你不惜以身犯险。可是季少为,你不妨想想,她若知道对方曾别有用心欺瞒于她,又当如何?”
他微一出神,终于还是收回目光,心道:事已至此,即使从头来过,只怕最终还是这样的结果。晓净,等了结此事之后,我一定推掉所有牵绊,任你打罚便是。反正终有一日,你总会明白,毕竟我对你的心意,自始至终从无半分虚假!
回去的路上,落英门将他们一直护送到过了长江,而青焰寨早已候在江北相迎。
随行人中,左逸陈青锋葛奇志冯云皓等人个个都是好手,顾子曦亦随行回京去与东侠会合,阿拓寸步不离地贴身护卫,自然无惊无险。
来时一路游山玩水,归途便加快了行程。不过季少为奇毒才解,休养时日又短,精神自然不是很好,因此大多时候都窝在车里睡觉休息。
一行人中,只有秦若与执玉两个女子。
因为执玉是下人,一帮混迹江湖的男人,跟她说话时反而少了许多顾忌。
但秦若就不同了,她是季少为的表妹,父亲又是朝廷命官。这等大家闺秀,又恰巧是个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大美人,于是大家偶尔与她搭一句话,都陪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一个不慎就唐突了佳人。若是从前,倒也没有什么,毕竟季少为自幼与她亲厚,自不会冷落了她叫她寂寞。可是彼此挑明心意之后,季少为待她便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亲近。南下游玩时,她更是清清楚楚看到人家两情相悦,不由黯然神伤,有意无意便避着他了。
到桐庐之后,季少为怕她受到牵连,索性将她送到落英门,整日就只有执玉陪着。
后来季少为自己中毒昏迷,秦若才又在落英门见到了他。
他清醒之后,秦若虽日日去探望,可是见了面,才发觉除了客套的问候之后就只剩了尴尬,彼此竟已是无话可说。
回京路上,他虽不再骑马,但是却另置了一辆车,整日窝在里面睡觉,除了吃饭的时候,几乎就见不到。何况,即使看到他,也只见那人一脸落落寡欢之色,不复从前开朗爱笑,反倒是常常莫名地出神。
秦若还是从顾子曦那里探听到些消息,才大略知道,原来他在江南遇到了什么麻烦。慕晓净为保护他身受重伤,只得去竹溪阁养伤,不能一同回京,难怪他会闷闷不乐了。
秦若本来很想安慰他两句,可是见他一面本就不易,见了面的时候又是同那么多人在一起,于是想说什么也都觉得无从开口,唯有作罢。
这样一来,唯有顾子曦倒是略微相熟一些,而且那日在破祠堂里,又得他及时相救,秦若心里甚是感激。不过那件事实在太过难堪,因此秦若起初几日见了他都不敢看他,但是久而久之那些羞耻的记忆略淡之后,反倒对他多了几丝好感。
这一番回京路上,顾子曦见秦若与其他人都不熟,几乎就没有什么人同她说话。因觉她寂寞可怜,又常常看到她偷眼瞧着季少为时凄然无助的神情,不由心生恻隐,便时不时寻些话题同她说两句。
说得多了,才发觉两个人很有谈得来的东西。顾子曦琴棋书画样样通晓,而秦若亦是多才多艺。
一来二去,顾子曦有时竟会在一恍惚间,觉得仿佛见到了当年的柳如眉:容貌虽是迥异,但都是那种温雅娴淑的大家闺秀,而且偶尔都会露出一种小女儿情态的明媚俏皮。甚至,在看到秦若望着季少为背影时那种怅然凄伤的神态,他也会忍不住想起当年柳如眉离开时那伤心的模样。
等惊觉自己居然再次有了当年那种心动的感觉之时,顾子曦却早已不复那时的少年心态,感到的不再是那种心跳激动与甜蜜期待,却只剩了难言的凄凉与悲哀。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纯情少年,不会再一厢情愿地以为,什么门第身份都不重要,只要两情相悦,只要尽力而为,这世间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他太明白,以秦若的家世与身份,自己最好还是连想都不要想。
一经想明,他倒也坦然了。面上虽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心里却已打定主意,到得京城之后再不见她就是,反正,可能也不会再见到她了。
到了京城自然先去“味之轩”一起吃饭,而顾子曦却万万没有想到,饭后各自道别的时候,季少为忽然拍着他的肩膀,低低地说了一句:“顾兄武艺超群,可有报考武举之意?倘若有意,少为愿略尽绵薄之力。”
顾子曦微一迟疑之后方道:“这个,在下倒是不曾想过。”
季少为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秦若所坐那辆车,顿了一时,方又回头看着他道:“想要得到什么,就该凭自己的能耐与努力去争取;倘若连试都不试就打退堂鼓,自然永远都是镜花水月!”
顾子曦不由一怔,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季少为却已微一颔首道:“少为要送表妹回家,就先行告辞了。顾兄,后会有期!”
顾子曦看着他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去,突然觉得有些想笑,可又觉得他方才所言不无道理,那样做未始不是一条明路!
不过,武举的选拔最早也到明年开春了,到时候再说吧。
他心里虽然还没有完全决定下来,可是却又偏偏觉得仿佛多了一丝希望似的,不由就望着那辆载着秦若远去的马车出神了。
第四卷 终须错
第80章 第七十九章 贺寿辰师徒同赴京
慕晓净天天翻着一本老黄历,数着日子算那个人每一天的行程,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他来下聘:
九月了,再慢也该回到京城了吧?得先把秦若送回家,然后再打理打理铺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有十天够了吧?五天的时间,能回到冀州了吧?冀州的生意少些,三五天打理完了吧?估计还要和冀州那一帮子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几天。接下来,是不是该跟父母说说正事了?
忍不住就把手指伸出来,摸摸那枚碧绿的指环。原来他的手看起来修长匀称,实际上手指还是比自己的要粗些,这枚指环,一直见他戴在尾指上,可是戴在自己无名指上却刚刚好。碧绿的指环温润通透,衬着最近养得白白嫩嫩的手指,竟然十分好看。以前的自己,除了母亲留下的那个坠子以外,为何从来就不耐烦往身上任何地方戴这一类的东西呢?
于是又轻轻抚一下颈中的玉坠,那条做工精致的银链子,还是他配上去的。
蓦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连忙将指环藏进了怀里。
不过,脚步声却慢慢走远了,原来并不是师父或者碧笙来看她。
虚惊一场,接着翻手中快被翻烂了的黄历。
都十月底了,为何还是没有一点音讯?会不会因为此事惹得他父亲大发雷霆,破天荒打了他一顿?如今该不会正趴在床上养伤吧?
一下子就又担心起来:他长这么大,就没有怎么挨过打,一定痛死了!千万别又犯了倔劲儿,或是强撑着要赶来,不急不急,还是好好养伤吧!不不不,我为何要想着他会挨打呢?还想着他会被打得那么重,以至于要养伤?慕晓净,你怎能这么坏心眼儿!
季正廉那么偏心他,一定不舍得打他的,最多呵斥几句,大不了禁足几日罢了。或者可能连禁足都没有,他只是忙着他的生意,还没顾得上出门罢了。
一直都等到十一月又快过去了,却还是没有半点音讯。
慕晓净伤势已然痊愈,偶尔便下山去寻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暗暗听些消息。
可是江湖那么大,诸事纷繁,风云迭起,而季少为却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消息自然没有那么多。
听来听去,只听得那么两三件事:什么九月他为义仓捐赠了十万石粮食,十月他与东京城商户为朝廷修缮河北城池筹银百万,十一月他又联络东京商户,为年中力抗西夏的麟、府二州筹得银钱三十万米粮十万石。
啊,原来如此!
慕晓净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她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堪比观音下世的心上人,自从回了京城之后,就一直忙着兼济天下普救苍生去了,压根儿就没有往冀州那方向迈过一条腿!
果然还是师父高明,一早就已一脸笃定地料知了今日情形!
慕晓净自问不是不明事理的女子,更不是冷酷自私之人,并不认为他这些善举有何不对。但是,但是能不能把那样慈悲的悯怀,稍微分一点点出来给她——好歹她慕晓净也曾为了他的生死安危,竟不惜以身试剑,平生头一回伤成那样,以至于生生地在病榻上枯躺了三四个月!每日翻着黄历算他来下聘的日子,摸着他送的指环,一遍遍回味相聚时的点点滴滴,就靠着这些,来打发那些重复单调得叫人几乎发疯的日复一日的啊!
季少为,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等见了面,看我不打烂你那从来不说一句正经实话的臭嘴!看我不踹断你那两条东跑西颠不干正事的狗腿!
她气呼呼地回到山上去,一路上见树踢树,见石踹石,想象着打得他连连求饶的样子,才略略觉得解气一些。
将将进到竹溪阁的地盘,就看到师父慕书棋同一人并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