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为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噗哧”一下又笑了,颊边那个小酒涡儿就又浅浅地漾开,反问道:“我若不如此,你肯转过脸来跟我讲话么?”
话虽如此,但他到底还是又往另一边挪了挪,不再那样紧挨着她了。
慕晓净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季少为却又问道:“你怎的不说话,总不是当真生我气了吧?”
慕晓净抬眸看他神色恢复如常,便也想起最初想问的问题了:“嗯,我方才听你说起你父兄,突然想起昨夜你二哥说的话,你们兄弟很怕季大人么?”
季少为立即睁大了眼睛,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道:“那还用说?怕死他了!”
慕晓净一下子忍不住又笑了:“啊?你也会有害怕的人么?”
“你是故意来看我笑话的吧?”季少为白了她一眼,唇边却是带起了一抹笑意,随即很认真地道,“我父亲发起火来吓死人的!”
“哦?”慕晓净又惊讶又好笑。
季少为略一回想,道:“有次二哥玩蛐蛐忘了背书,被父亲拿戒尺打手心,手肿得跟馒头也似。大哥就更惨,他顽皮好动,力气又大,有次跟大表哥口角,就把人家揍得鼻青脸肿的,被父亲知道了,将大哥绑在凳子上一顿板子,打得大哥半个月不能躺着睡觉。”
慕晓净不禁好奇地追问一句:“咦,你还有个大表哥?”
季少为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道:“就是秦如岳啊,你应该知道的。”
慕晓净不由微微一怔道:“原来你叫他大表哥啊?”
季少为忍俊不禁道:“哦,你是以为我会因当年那件事情一直记恨他的,对么?其实都是自家兄弟,少年时候顽劣些,大了也就好了,如今细想起来,我自己脾气也够坏的。我娘一提起那件事,就在背后骂我,说我被惯坏了。”
慕晓净确实有些意外:她原以为,闹到那样鸡犬不宁甚至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大事,他定会耿耿于怀始终不肯原谅,哪里想到人家会这样轻描淡写,早已不当一回事。突然发觉,原来自己竟把他和他家里人都想得过于小肚鸡肠了。
可是随即一转念,却不禁又笑了:“咦,你只管说自己两个哥哥如何淘气挨打,怎地就不说说自己?你这么讨打的人,怕是挨打的次数多得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吧?”
季少为闻言却是哈哈大笑,笑完方道:“怪不得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女孩子就是小肚鸡肠爱记仇,睚眦必报啊!”
慕晓净瞪他一眼道:“那你就是小人!”
季少为笑道:“圣人那句小人,不是你以为的小人,是指下人。”
慕晓净哼了一声道:“我管他圣人说什么,反正我知道你是小人就对了。不是小人,怎会只在背后说别人的丑事,却把自己当年的劣迹一件也不提的?”
季少为忍不住又笑了,摇摇头道:“我几时故意隐瞒自己的劣迹了?只是没有来得及说而已。不过,说出来你或许又该不平了,我虽然比两位哥哥更顽劣,父亲却从来没有打过我。哈哈,可叫你失望了吧?”
慕晓净看着他得意的神色,不由撇撇嘴道:“骗人!”
心下却着实有些纳罕:不是都说大户人家的庶子庶女,被嫡系子女如何如何欺负,活得如何如何艰辛的么?看来这季正廉也是个假正经,一定是对蕊姨娘比对正室夫人好,连带着对这个庶出之子都偏心得多。
不过这一番话,她却只是自己悄悄琢磨了一琢磨,没敢当真说出来。
季少为显然没有她想得那么多,倒仍是一脸得意地道:“骗你做什么?我两位哥哥都在背后悄悄说父亲偏心呢!不信,你下回见了他们哪一个问问就是。无论我做了怎样的坏事,父亲最多只是黑着脸训斥我几句罢了。不过就这样,也够我吓破胆了,被他训上一回,我就会老实好些日子,呵呵!”
慕晓净想起季正廉那不苟言笑一脸严肃的模样,再想象一番他黑口黑面训斥别人的情景,确实也觉得颇有几分吓人;但是再一想被训斥的人若是季少为,在他面前吓得一副老鼠见了猫儿似的战战兢兢的样子,又觉得分外解气和过瘾。
“你父亲如此偏心你,你两个哥哥就没有因此而心生不平,在背后偷偷欺负你么?”慕晓净想一想,又笑着问他。
不料季少为闻言却斜睨她一眼,那原本就略有些上挑的眼角梢挑得更高,嗤道:“你把我两位哥哥想成什么人了?以为他们跟你一样小肚鸡肠么?哼,他们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不过他转而又得意地笑道:“说出来你又该失望了,我两位哥哥对我其实极好的。好吃的好玩的,他们从不跟我争抢,向来都让着我。当年我去了绸庄之后,从不打架的二哥居然把大表哥和如海表弟叫出来,狠狠揍了一顿。那两个也觉得自己理亏,居然没敢还手,乖乖由着他揍。”
慕晓净也忍不住笑了:“怪不得你不再记恨人家了,我还以为当真是你宽宏大量呢,原来你分明是占足了便宜来卖乖的啊!他们两个先是被秦大人打,接着又被你二哥揍,其实比你惨多了!”
“谁说他两个比我惨的?”季少为却突然不笑了,叹一口气道,“我大哥那次打的人却是我!”
“啊?”慕晓净不由大为惊讶。
季少为低下头道:“长这么大,那是大哥唯一一次打我,记得分外清楚。他从绸庄里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先给了我一记耳光。他力气多大啊,一巴掌就打得我眼冒金星鼻血直流,昏昏沉沉地趴在了地上。”
慕晓净笑不出来了。
季少为仍旧低着头,叹一口气道:“可是接着他又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抱着我放声大哭,骂我没出息,给父亲丢脸,接着又骂自己没用,家里那样艰难,他却只是个白吃饭的。他那么硬气的人,第一次哭成那样,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
虽然事隔多年,可是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季少为的眼眶却还是微微红了一下。
慕晓净忙拍拍他的胳膊,柔声道:“都已然过去了,如今你大哥的想法,一定不是当年那样了。”
季少为摇摇头,叹道:“他嘴上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为那件事深觉愧疚,既为自己不能给家里分担而叫我早早出门做生意,又为那样动手打我。其实,他哪里有什么错呢?”
“是啊,他其实就是对你这个弟弟恨铁不成钢罢了,哪里有什么错?想不到你们兄弟之间竟如此亲厚。”慕晓净点点头,忽然又问道,“那你呢?你后悔过么?”
季少为有些奇(炫书…提供下载…)怪地看着她问道:“后悔什么?”
慕晓净道:“后悔出来做生意啊。”
季少为低下头略一沉吟,终于摇摇头道:“不,不后悔。过年的时候,看着全家人都穿着我做的新衣服,母亲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却再也不必为如何做到既省钱又不寒酸而打算盘打到深夜,我一点都不后悔!”
慕晓净看着他略略低下头的侧脸,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颇有些感动,她默然一时,方又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大哥尚且如此激动,那季大人呢?他居然还是没有打你么?”
季少为终于又抬眸看她一眼,笑道:“我这么乖觉的人,父亲自然没有打我!你这人真是坏心眼,为何总是盼着我挨打?”
慕晓净嗤之以鼻,道:“因为你就长了一副欠打的模样!”
季少为立即连连点头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这模样长得太过英俊不凡,所到之处桃花无数,惹得其他男人都想打我,是吧?你看你这人,钦慕我就直说么,绕这么大个弯子做什么,幸亏我聪明过人,要不你一番苦心岂不枉费?”
若在往时听到这样讨打的话,慕晓净只怕又会恼了。可是大约此时车内的气氛确实太过融洽,慕晓净居然又忍不住给他逗笑了,便只是轻轻啐了他一口:“啊呸!”
季少为笑看她一眼,便又接着道:“我父亲回京已是一年半之后的事,大约就是我从苏杭归来两三个月之后。那日听说他回来,我立即就从铺子里赶回家去。可是父亲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忙着交代公务去了。我就去他书房里跪下等他回来,还特意准备了一根藤条放在身前。”
慕晓净愕然,心下却不由着实佩服:这家伙,果然会做事,而且胆子也真够大!他这样一番负荆请罪,表面上看是叫父亲消气,实际上却是向父亲表明自己的态度。大不了挨一顿打,可是季正廉一定也会因此而明白,他是打定主意要去做生意,任谁也休想改变了!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念青梅暧昧复猜疑
季少为在书房里跪了近一个时辰,方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随即同安的声音便在门口响起:“大人,三公子已然在书房跪了近一个时辰。”
脚步声一顿,只听季正廉问道:“什么?”
同安忙道:“三公子在书房等大人回来,已然跪了近一个时辰。”
季正廉哼了一声,却没有答话,随即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季少为抬起头,看到父亲满面风尘严肃的脸,心下突然感到一丝歉疚:父亲一生,最重名节,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给他丢脸不说,还在他远路归来一身风尘的时候,又要惹他生气。
那时,竟是真心真意希望父亲狠狠打骂他一顿了。
于是季正廉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就看到那跪在当地的少年抬起头来,满眼歉疚的神色,却只是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父亲。”
季正廉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却终于只是哼了一声,径自过去坐在了书桌后的椅子上。
季少为便又道:“此番回京长路遥迢,蜀川之道又是艰险难行,父亲一路安好?”
季正廉神色稍缓,点点头道:“还好。”
季少为微一迟疑,终于拾起地上的藤条,双手奉上,低着头道:“孩儿不孝,请父亲责罚!”
季正廉坐着不动,只是看着他:那少年低低地埋着头,双唇紧抿,两颊肌肉亦绷得紧紧的,整个身子和捧着藤条的手都抑制不住地微微有些颤抖,显然心下紧张之极。
这孩子从小就对他敬畏至极,他心里十分清楚,此即看到他如此紧张,不由心下暗叹:你既知道害怕,又何必执意如此?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主意已定,此生便非要做个生意人不成么?”
季少为点点头,声如蚊蚋地道:“是。”
季正廉微一沉吟,又道:“为父单独请个先生来家里教你,如何?”
季少为身子微微一震,头却埋得更低,双手将藤条高高捧起,只道:“请父亲责罚!”
季正廉看着他半晌,终于叹一口气道:“你既执意如此,为父也不勉强,只是你自己日后莫要后悔便是,出去吧。”
季少为却愣在那里:啊?就这样放他走了?他原本以为今日一定免不了一顿好打的!
可是想想自己长这么大,父亲甚至从来没有动过他一指头,又不免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父亲果然是偏心他,犯了这么大的错,居然也如此轻易便饶过了他!
那时心下庆幸无比,于是偷眼瞟了父亲一下,只见那张脸一如既往地严肃,却并不见多少怒气,心下便又轻松了许多。
季正廉却也看到他偷瞧自己,脸色便又缓了几分,道:“巴蜀之地甚是荒僻,不过为父也带了几样当地特产给你们兄弟,去你母亲那里瞧瞧吧。”
季少为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忙毕恭毕敬地道:“多谢父亲,那孩儿就先行告退了。”
看到父亲点头,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站起身,竟然忘了双膝早已跪得疼痛麻木,险些一跤跌倒,幸亏同安有眼色,连忙扶了他一把。
出了书房,立时便成了脱笼之鹄,高兴得恨不能蹦到天上去。但因为想到父亲还在书房里,便只是压抑着兴奋低吼一声,撒腿就往季夫人房里飞奔而去,竟连双膝的疼痛也不觉得了。
不料才转过假山,便看到一脸焦急之色的两位哥哥。
“三弟?”两个人看到他,齐声低呼,接着就跑过来围住了他,满脸满眼担忧之色,忙不迭地问道,“挨打了没?”
季少为高兴得几乎要笑出声来,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
两位哥哥的嘴巴便都张得能放下个鸡蛋了。
季少成捅了季少康一把道:“看吧看吧,给我说着了吧?我就说父亲一定舍不得打他的,哼!”
季少康仰天长叹:“没天理啊没天理,老三你凭啥这么好命?今日若换了我和少成哪一个,不被父亲打个屁股开花才怪!”
“你们两个干么如此坏心眼?盼着我被父亲打个屁股开花,于你二人又有什么好处?”季少为左右瞪了他们二人一眼道。
“你得了便宜就赶快悄悄的啊,再敢炫耀,我先将你揍个满脸开花!”季少成愤愤地道。
季少康接口道:“就是就是!等会儿去了母亲房里,不许你先挑东西,等我们两个挑剩下了再给你!”
季少为得意地笑:“你们两个说了不算,母亲说了才算。”
那两兄弟的脸便又垮了下来。
结果到了季夫人房里,季夫人果然叫他先挑,两个哥哥气得只剩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