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厚厚的棉袄,有些简单的生活用品。
麻红梅,每天都是这个节奏,从不间断地给烂尾楼顶的男人送饭,又不跟他说话,像典狱长与终身监禁的囚犯间的关系。程丽君想起钟点工说过自己老公早就死了——难道,楼顶的男人就是她老公?这样的囚禁已持续了很多年?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虽然,我不是故意想让她摔死……”程丽君面对三个最好的闺蜜,从来不曾说过谎话,“但麻红梅死后,我反而轻松了许多——再也不用担心每天与一个心理变态朝夕相处了。”
当时,梅兰内心想的却是:亲爱的丽君,难道你自己不是变态吗?
全曼如与章小雪却表示不相信,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又不是拍电影!她们一致认定,是程丽君的抑郁症产生的幻觉,在钟点工死后的这两天,编织出了这样疯狂的故事。
“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跟我去看看!”
次日,四个女人结伴前往程丽君所说的烂尾楼。
圣诞节的阳光下,梅兰穿过市民广场公园,第一次看到了巴比伦塔。
这是一栋骷髅般的建筑物,裸露着行将腐烂的发黑骨头,血管与神经早已不复存在,如果塔顶真的禁闭着一个人,不过是食腐的霉菌与蛆虫罢了。
章小雪已事先做足功课,查清了烂尾楼的前尘往世——
巴比伦塔的主人生于本市,人们称他为“教授”,年轻时偷渡去香港,不知如何掘到第一桶金。两伊战争期间,他自称巴哈教徒去中东做生意,为伊拉克建造各种基础设施,一度成为萨达姆最大的承包商。此人资助发掘了古巴比伦城遗址,说在地下得到先知巴布的教诲,要在东方重建通天塔。中国第一波房地产高潮,他携带从海湾战争赚来的巨款回国投资,邀请某位建筑大师设计巴比伦塔,酬劳则是一尊两千五百年前的尼布甲尼撒石像,从传说中的通天塔底下挖出来的。下面圆锥形的十层,计划造成综合性商场,底楼则是私人博物馆,全球收藏古巴比伦文物最丰富的一家。上半部分的十层,将是五星级酒店。至于顶楼的空中花园,谁都不晓得什么用途。
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全中国出现了无数栋烂尾楼——巴比伦塔是其中之一,在它结构封顶的第二天。
第三天,巴比伦塔的主人,传说中令人着迷的“教授”,站在塔顶的空中花园,口诵古老经文,一跃而下……
警方寻遍附近每寸街道,包括屋顶与绿化带,甚至到不远处的苏州河里打捞,都没找到他的尸体,仿佛在半空消失。而他价值连城的收藏品,大多被索回伊拉克,2003年随着美军攻陷巴格达而付之一炬。据说“教授”与这栋烂尾楼融为了一体,每根裸露的钢筋,每块斑驳的砖头,每道水泥缝隙,都是他的骨头、肌肉和血管。而他的鬼魂,则永远飘浮在巴比伦塔上空,比如那座人所未知的空中花园。
“丽君啊,你说,你看到被囚禁在塔顶上的男人,会不会是那个教授呢?”
“谁知道呢?”她们穿过绿化带背后的小门,梅兰仰望绝顶之上的墙,“既然,都已经到这里了,不妨上去看看吧!”
四人小心地进入烂尾楼,爬上漫长的十九层楼梯,来到巴比伦塔顶的荒草丛中,扒着栏杆偷窥空中花园,果然发现了那个男人。
谁都不敢说话,像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注视这个即将饿死的人。他看起来好几天没吃过东西,骨瘦如柴地躺在墙角,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全曼如与章小雪吓得当场逃跑,梅兰和程丽君一直追到烂尾楼下,才把她们两个叫回来。四个女人商量半天,全曼如没有丝毫主意,章小雪则主张赶快报警,程丽君坚决反对,认为这会给自己带来更大麻烦——对啊,她们怎么会发现这个秘密的?是否与钟点工麻红梅的死有关?程丽君还对警察说谎了?
最后,梅兰提出个方案:扔根绳子下去,放这个男人逃出来,但又看不到她们。
大家都点头认可,再次登上巴比伦塔,准备好了坚固的绳子,一头固定在楼顶,另一头扔下空中花园,还留下几千块现金,作为男人逃跑后的生活费。
当她们回到地面不久,有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目光呆滞地来到市民广场公园。周围许多人在搞圣诞促销,却没有一个上前帮助他,想必把他当作了乞丐。
男人消失在人群中,梅兰这辈子再没见过他。
十分钟后,四个女人聚在街对面的星巴克,擦着额头冷汗:“太刺激了!”
梅兰看着窗外的烂尾楼顶:“亲爱的,你们不觉得吗?这座空中监狱,是老天恩赐给我们的礼物。”
这一天,是“绝望主妇联盟”成立的日子。
第六章 一具尸体
崔善逃出空中监狱的第十天。
如果,林子粹没有从塔顶逃走的话,应是一具尸体了吧?
会不会有小直升机给他投送食物?
她在寻找X。
虽然,已锁定对面那栋楼顶,但不确认是哪扇窗户。何况,根本无从探知X的动机,这个男人为何禁锢了她一百二十天?最后又为何救出自己?
几天前,睡在酒店商务套房的大床上,她开始整夜流血。
流产后的第一次正常月经吗?真的很难受,似乎要把几个月迟来的血全部流干,想起中学时妈妈常给她吃的炒肝。
崔善端着一台望远镜,新买的黑色迷你型,凝视窗外的市民广场公园。冬日阳光格外温暖,洒在的枯黄草坪上,让人滋生晒太阳的欲望。
出门前,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这些天狂吃各种美食或垃圾食品,但她在日夜不停地流血,依然消瘦而苍白。必须化个妆,几个月没擦过唇膏与粉底,看起来略不自然,尤其难以掩饰青色的眼圈。昨天把头发剪短一半,修整齐的指甲涂成粉色。戴上大墨镜,换了件黑色短风衣,质地不错。裹起咖啡色围巾。下身是条灰色西裤,配一双黑高跟鞋。脖子上还挂着望远镜,很有复古范儿。
午后,崔善走入市民广场公园,从路边小贩手里买了包鸭脖子。大学时代,她常在学校门口吃这个,要最辣的那种,搞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感觉爽得不得了。
她坐在X经常坐的长椅上,托着下巴仰望巴比伦塔。宛如《星球大战》的宇宙飞船,给人压倒性的视觉。周围无数三十层以上高楼,却不如这暴露着钢筋的烂尾楼感觉高大。
为确保张小巧的护照是安全的,必须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索多玛共和国”。
前天新买了一台智能手机上网搜索。至于林子粹的两台手机,包括镶嵌着“LZCS”的限量定制款,都被她半夜扔进了苏州河,以免警方侦测到信号源。
虽然,在世界地图上几乎找不到,但索多玛是个主权国家,更不是索马里。几年前,索多玛共和国刚加入联合国——位于南太平洋的索多玛群岛,由十九个岛屿组成,面积三十平方公里,相当于中国的澳门。1778年,一艘英国军舰发生叛乱,几名水手跟一群波利尼西亚少女驶抵这片无人岛。他们随身携带一本《圣经》,便以《旧约》中索多玛城的故事,命名了这座天涯海角的伊甸园。直到1900年,文明世界的人们重新登岛,这些欧洲与波利尼西亚的混血儿,仍然过着古代的生活。目前,索多玛共和国人口不超过一千,但向全球发出了二十万张护照,每张定价两万美元。
这张护照正插在崔善的风衣内袋里。
数分钟后,一辆黑色轻型摩托停在路边,后座放着两箱行李。骑手是个年轻男子,摘下头盔看着巴比伦塔顶,走进市民广场公园。
他穿着黑外套,背着双肩包,坐到最熟悉的长椅另一端。太阳将椅背晒得温热,坐着惬意而舒服,何况一个漂亮女子在身边,距离他的肩膀不过五厘米。
气温回暖了十几度,难得没有风的冬日午后,再加上疲倦没有恢复,很容易让人们吃饱后产生睡意。
崔善刚刚睡着。
她的双目微合,缩在长椅一侧,手里有包吃剩下的鸭脖。太阳光暖洋洋的,像层白色油漆,抹在分外消瘦的脸庞。经过长期禁闭与饥饿的皮肤,近乎透明地露出几根紫色的毛细血管。
但是,只要附近的小孩踢过来个足球,就会把她惊醒。
看到她挂在胸前的望远镜,男人的嘴角第一次微笑。他抱着摩托头盔,摘下厚厚的眼镜片,靠近她的脸。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可以闻到她头发间的味道,鼻孔呼出的气息——他只是想看清她眼皮上的某粒小痣。
在同一张长椅,这个姿势停留了半分钟,却始终未触碰到她。
唯有崔善刚嚼过的薄荷糖味,随着均匀的呼吸,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鼻孔。年轻男人倒出两片白色药丸,塞进他自己的嘴巴,稍稍喘了口气。
同时,他的右手,正从裤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崔善醒来之前,仿佛看到了什么。
清澈的,干净的,一尘不染的,男人的眼睛。
害怕自己一觉醒来,又回到空中监狱,刚睁开眼面对荒芜天空的时刻,而成功越狱逃脱的这些日子,不过是太渴望自由而产生的妄想和幻觉。
当她被路边的轻摩引擎声惊醒,那双眼睛却消失不见。
只看到寒冷的微微发蓝的天空,黑色骨骸般突兀的烂尾楼顶,还有一群划破天际线的灰色鸽子——崔善吃掉过其中的某个同伴。
怎么睡着了?就在这张木头长椅上,铺满阳光的广场公园,眼前一大片草坪,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太危险了!睡着后着凉倒无所谓,反正这一百二十天来,她已能在任何恶劣环境中生存,只怕被偷掉手机钱包,或被色狼乘机揩油。
上下检查一番,风衣纽扣系得很牢,围巾也没被解开,口袋里的东西还在——不对!是多了什么。
两把钥匙。
崔善的风衣口袋里头,多出两把完全陌生的钥匙。
其中,稍大些的钥匙柄上,贴着张小纸条,写着数字“3001”。
还有把钥匙略微小些,标记着“12”。
是谁趁她不小心睡着的片刻,把这串钥匙塞入口袋的?惊恐地向四周张望,只见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
她把钥匙放到鼻子前,残留男人手心的汗味。
X——是你吗?
再度仰望天空,瞄准高架对面的某栋住宅楼,当她被关在空中花园,每天都能看到顶层的几扇窗户。
3001?
钥匙上的数字,不就是三十层一单元?偷窥者X所在的窗户吗?
崔善抱起剩下的半包鸭脖,离开市民广场公园。她踩碎满地落叶,从南北高架下的天桥过马路,绕过横躺着睡觉的老乞丐,差点打翻他收钱的小盆。
街边挂着住宅小区的牌子:两河花园。
读高中时受到容老师的影响,崔善的世界历史学得不错,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根据对面巴比伦塔的两河流域起的名字吗?
她找到七号楼,因为紧靠南北高架,受到噪音影响,是整个小区位置最差的。午后的电梯很空,楼宇广告上涂满脏话与女人QQ号,崔善揿下顶楼三十层的按钮。随着电梯逐渐高升,她开始想象X的脸。
三十层到了,只有一个单元,门上印着“3001”。
没按门铃,直接插入大钥匙。果然打开房门,眼前是条长走道,两边隔着简易墙板,紧闭好几扇小门。有楼梯通往二层,原来是复式的房子,楼下就有七个房间。厨房响着微波炉的转动声。不知哪里传出《甄嬛传》的对白。有个年轻女孩等在卫生间门口,穿着粉色睡裙黑着眼圈,冷得不断哆嗦,敲门问厕所用好了没有。她毫不介意崔善的出现,只当作某个新邻居。
这是一套群租房,也不是没住过这种房子,崔善看了看小钥匙上的“12”,踩上吱吱呀呀的狭窄楼梯。
二楼的最深处,看到门上的“12”,不晓得X在屋里吗?
小钥匙上的六枚齿牙,被她紧紧捏在手心,锯子似的来回撕咬,几乎要磨出血来,直到隔壁传来刺耳的叫声,好像是对失业的小情侣在吵架。
终于,崔善将小钥匙塞入锁孔,门后安静得宛如坟墓,手指才微微用力,转动着打开门锁。
X的家。
十来个平方米,朝东的落地窗正对天空,一览无遗地俯瞰巴比伦塔。
当崔善转回头来,却看到了墙上的自己。
整堵墙,从天花板到地面,几乎贴满了一个女人的照片……
从五六岁小丫头的黑白照,到戴着红领巾的集体照,还有三口之家的全家福——她的爸爸是个英俊男子,妈妈亦曾是个美人,穿的衣服也很体面,而她同时继承了父母的容貌。崔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当她是个羞涩少女,穿着不知什么初中的校服。崔善久久凝视这张照片,手指触摸自己十四岁的脸颊,就像X在望远镜里想象她的皮肤温度。
她有过一个英文名字,大学英文课上起的,但很少有人记住,后来几乎没再用过——Odette。这行字母贴在X的床头,跟着三个中国字:奥黛特。
好奇地翻开纸条背面,还有一行汉字与洋文——
Odette=奥黛特=Одета=奥杰塔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墙上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