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老人在摔下来的时候,后脑直接磕在了井沿上,而且老人的颅内有一个小肿瘤,连老人自己都不知道。这一下猛烈的撞击直接导致了那个肿瘤的破裂。老人几乎是当即死亡。
所以。即便修回到了那个地方,再度跪在老人身边时,老人也没有半分要醒过来的样子。
不仅如此,老人的身体越来越硬了。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面上和他的衣服上都落上了一层洁白晶莹的雪花,让他看起来越发慈祥温和。
修一见到老人,就又想哭了,他强忍着哭出来的**,艰难地把老人从地上架了起来。
老人的身体并不重,但修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力量也有限。
把老人从从地上搀扶起来,到扶进屋里,用了修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当好不容易进到那已经冷了下来的堂屋时。修终于精疲力竭地和老人僵硬的身体一起,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再也见不到了……
修闭上眼睛,瘦弱的胸腔艰难地上下起伏着,气管都因为无措和慌张痉挛了起来。
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不带我走呢,不是说好了带我走吗?我要离开那个地方。我要离开那个魔鬼和那个地狱,我答应和爷爷一起生活了,可是为什么你现在躺在地上,再也不说话、不笑了呢?
索性,爷爷你带我一起走吧……
修躺在地上,小小的心里却充满了生无可恋的悲怆感。
但是他总觉得这堂屋中有哪里不大对劲,即使把眼睛闭合起来,他也觉得这屋子里似有一道一闪一闪的光线。
修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疲惫的眼皮撑开,找到了那光线的来源——
堂屋里的电话机上有一道一闪一闪的红光,在这幽暗的室内如同一只含血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散发着妖异的红光。
修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电话机旁。
老人家里的电话是有语音留言功能的,修的脑袋此刻完全是处于发木发僵的状态,居然循着那光芒摸过去,并麻木地按下了收听按钮。
电话中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爸爸,我想了想,您一个人留在那儿不行,太冷了,我还是去接你一块儿来过年吧,明天我们一起再重新过一个大年夜。我大约11点的时候到,您什么东西也不用带,到时候跟我走就好。”
修听到这番留言,才如梦初醒一般,把目光投向了墙上的挂钟,外面透进来的雪光把现在的时间照得一清二楚。
十点三十二分。
修嘴唇一哆嗦,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老人的儿子快要回来了?!
自己要怎么交代?怎么向老人深爱着的孩子交代?怎么向那个从未谋面的、但却间接地影响到了老人对待自己的态度的、小时候和自己一样倔强的中年人?
修身体中沉睡的细胞顿时活跃了起来,一些被他深深埋葬在心底的情绪,此刻也全数复活了过来!
在地狱中的痛苦,无望,挣扎,愤怒……
在天堂里的幸福,快乐,安逸,温暖……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消散了,只集中在了“愤怒”之上!
在修体内,极度的悲伤渐渐转化为了极度的愤怒:
要不是因为武诚!
要不是因为那个恶魔!
他毁了自己的生活。毁了自己的一切,到现在还把他唯一能感受到幸福快乐的源头毁掉了!
直到这时候,修才发现,自己和武诚的确是亲生父子!
他们的体内,全都隐藏着一头暴虐的野兽,只要那头野兽被激怒,它就要将激怒它的人尽数撕碎!
而现在,修身体里的野兽,正在渐渐地复活……
他转身出了老人的院门,回到了那座地狱里。
武诚正在床上睡得云里雾里。满身都是肮脏的酒臭味和呕吐物的味道。还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油漆味。
武诚之前本来打算把家里掉了漆的桌子好好漆一漆。但自从染上赌瘾后,他就把原本找好的劣质红油漆丢在了一旁,弄得房间里充满了油漆的臭味。久而久之,修也就习惯了。
修看不见躺在黑色阴影里的那个所谓自己的父亲的样子。却能清楚地知道,他肯定是衣服裤子都没脱,整个人像一坨大型垃圾横卧在床上,衣服的前襟上还沾了一片呕吐物的痕迹,枕头上还留下他肮脏的口水渍,油腻腻的头发支楞着,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腥臭味。
修进门时,他发出一阵呜呜噜噜的梦呓声,然后翻个身。继续发出深沉的呼噜声。
修没开灯,蹑手蹑脚走到墙角,那里摆着一排一排武诚喝空的啤酒瓶。
武诚习惯把喝完的啤酒瓶攒起来放在一个房间里,也不愿卖,好像那一大排一大排壮观的酒瓶子就是他的军功章和荣誉证明似的。但因为最近那个房间的地面已经被摆满了,武诚就把多出来的瓶子转摆到了堂屋中。
堂屋的窗户没关,吹进来一阵寒风,酒瓶子呜呜地响起来,像是首调子简单的哀乐,倒把修吓了一跳。
所幸,武诚的呼噜声依旧是那么嘹亮。
因为四周实在黑得厉害,只能借着窗户透进来的一点月色判断周围的境况,修怕碰倒了一两个酒瓶,把武诚吵醒,就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最外侧的一个瓶子,然后仍是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武诚的床前。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敏捷,好像这样的动作,已经在他脑中设想过无数次了。
走到熟睡的武诚旁边,举起瓶子,冲着他的脑袋砸下去……
修站在他的床边,挡住了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屋内又没有灯,看不到武诚的位置,但根据他响亮的呼噜声也可以判断个**不离十,哪里是他的头部位置,修能够清楚地感觉到。
修紧张得快不能呼吸了,他这才发觉到手里的瓶子很沉,像是装了什么东西,修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个瓶子里肯定装的是武诚还没有喝完的酒。这对修来说反而更好,因为能够更顺利地一击致命。
修扬起手里的瓶子,他手底下就是打着呼噜睡得香甜的亲生父亲武诚,但那一击他迟迟落不下去。
你不要解脱了吗?
你不杀了他,刘家老人的仇谁来报?凭武诚狡辩的能力,说不定真的能颠倒黑白!老人已经去世了,不能再背上偷窃的罪名!
再说,老人的死,也的确是因为他自己失足落下梯子,几乎算是死无对证……
而且,你不杀了他,你自己早晚会死在他手上,那些追债的人会放过自己吗?
武乐修,你还在犹豫什么?
尽管有无数种理由在修的脑海中飞掠而过,他终究还是慢慢垂下了手。
他不能干这个。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要是杀不了武诚,要是被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修完全不清楚。
人总对未来未知的事情抱有莫明的恐惧,既然不敢,所以这种事,想想也就够了吧?
修准备把酒瓶子放回原来的地方,自己离开。
只要远离他……说不定……
这时,一辆汽车开进了狭窄的巷子内,那就是刘家老人的儿子的汽车。
他是来接他的老父亲的!
车子从胡同里穿行而过,前车灯刷一下把室内照亮了,也把修的脸照得一下子失去了人色!
武诚的左手上,握着一大盒避孕套,胸口还搭着那条他曾逼自己穿上的连衣裙!
修不再犹豫,举起手,将沉重的啤酒瓶,向那不断发出重重呼噜声的方向死命砸了下去!
红色的液体溅到了他的手上,却冷冰冰的,浓烈的油漆味熏得他的喉咙一阵痒,却也把他的情绪刺激得越发疯狂:
这个瓶子里,装的就是武诚准备用来漆桌子的红油漆,重量要比普通的啤酒重得多,砸在人的脑袋上,或许死得能够更快!
去死!去死!去死!你们全都给我去死!
他也在那个瞬间,彻底变成了修罗。
武乐修,再也不能有人这样对你了……
武乐修,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在很多年后,修都觉得那是命。那道来自刘家老人儿子的车灯,改变了他所有的命。
这好是不好,对是不对,谁能说得清楚?
第十节 少年的流亡
甚至,修在想,那是不是老人的灵魂的指示?或者是于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
偏偏在自己想要放弃动手的时候,那道车灯射了进来,让自己看到了武诚手里的东西,也坚定了自己下手的决心。
这是老人在借自己儿子的手,对武诚施加的报复吗?
但修有的时候又在怀疑,老人那么一个善良的人,真的希望自己这样做吗?真的希望自己走上这条一去不能回头的极端路吗?
可无论如何,修最终还是做下了。
武诚无声无息地仰面躺着,额头上扎了好几片玻璃片,从修下手砸中他脑袋的刹那开始,他就把头往侧面一耷拉,吭也没吭一声就没了声息,要不是看到一道暗红色的液体从武诚脑边流下来,修估计还不敢确信自己是否砸中了。
修颓然地垂下手来,手中只握着一截酒瓶子的颈口,有碎片三三两两地从床边滚落下来,他也一动不动,好像是跟着武诚一起死了一样。
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爸——”的哭喊声从左墙那边传来,修才从半梦半醒的边缘惊醒,冲回了自己的房间,从自己的被褥里摸索了半天,拽出来了一件老人送给他的衣服和那本老人赠送给他的字典,然后惊慌失措得如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蹿出了大门,蹿入了夜色之中。
他几乎是疯了一般一路狂奔,跑得气喘吁吁快要呼吸不过来时也不肯停下脚步,仿佛只有拼命地跑才能让他稍微舒服一些,才能让他把自己刚才做的事情远远地抛在身后。
他离开了自己一直生活着的、从未离开过的城乡结合部,跑上了国道,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就继续疯狂地向前跑去,直到跑得双腿发软,肌肉痉挛,直到他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这么剧烈的运动。失去控制,修才一头栽在了地上,猛烈呕吐起来。
他这才发现,不管自己怎么跑,都抹杀不了一个事实:
他杀了自己的父亲!
满手的红油漆,在路两旁灯光的照耀下格外明晰,把他的大半个手掌都染红了。而且油漆的气味浓烈,怎么抹也抹不掉,修甚至感觉,在这刺目的红色之下。在这浓烈的气味之中,混合着刺目的血色与浓烈的血腥味。
修双手撑在地上。双膝跪地,疯狂地喘息着。
冰冷的地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柏油气味,修的手掌和膝盖都渐渐麻木了,可修的心头却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真实感。
父亲死了,是被自己亲手打死的。
老人也死了,他们的死。和自己和父亲都脱不了干系。
自己已经逃出来了。
自己没有地方可去了。
这些念头一一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修的脑海中,又渐次消去。
修保持着跪姿,眼泪一滴一滴沉默地落在了黑色的柏油马路上,可他的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并呵呵地笑出了声。
他并不想哭,他想笑,他想庆贺自己摆脱了那样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是他的眼泪仍然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凭他匮乏的言语是形容不出来那样的感觉的,但修隐隐约约地觉得。他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只隐隐听到。耳畔隐隐传来了12点的钟声,还有爆竹噼里啪啦的响声。
一个漂亮的烟花升上夜空,圆润地在修的头顶炸了开来。
新的一年来临了,所有的人都进入了崭新的一年。
什么都没有停下来,什么都在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着,时间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缘故而停下来。
风把修脸上的眼泪吹得冰凉,他颤抖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了远方。
很多事情做下了,就没有回头路了。就像谁也没有办法阻挡时间的进程一样,谁也预料不到,修接下来的人生路,会延伸向怎样的方向。
……
修一路流浪,一路讨饭,走过了至少五六个城市,期间的辛苦自不必说,但修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栖身地。
那是位于一个城市边缘河边的桥洞,很混乱,不过修并不介意。
在那桥洞里,里面栖居着不少同样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并不介意一个新来的、瘦弱的沉默的小男孩的入住,他们讨生活的手段很杂,买小东西,修鞋,卖淫,互不干扰。
白天,他们出去干活,晚上就回到桥洞,用报纸和稻草垫在身下沉沉入睡。
这个桥洞里也住着不少还未长大的孩子。
这世界上的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志愿与梦想,哪怕是不切实际的。
男孩子想飞向天空,飞往宇宙,掌控宇宙,成为世界之王,女孩子想要做翩翩起舞的仙女,拥有美貌,金钱和成群男孩子的追求,或者,变形金刚,芭比娃娃,都可以成为他们的梦想。
那么,那些住在桥洞里的孩子的梦想是什么呢?
一个在河沟上拖着鼻涕捡塑料瓶的小男孩说,我想捡到一个没喝完的饮料瓶子,我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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