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脸膛的人向外边吹了声口哨,罗江看到,树后走出一个身材瘦削的人来。他的怀中,正抱着自己熟睡的儿子小黑蛋儿!
天已完全黑下来,山风阵阵,由于没有星光,丘峦和树丛像幢幢山精树怪一样张牙舞爪。山野之中,罗江看到有星星点点香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便断定那里埋伏着人,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他穿行了几个地方,发现每个山口都有人影晃动,并且清晰听到村里人在敲锣集结,有人在大声布置着任务。只听一个粗嗓门儿在喊,今天搜山,抓到野人有奖,放跑了要罚,记住要抓活的!有的村民喊,猎枪收走了,野人反抗怎么办?那就提上赶山棍子,五个人一伙,轰到裂隙涧就算,留给警察收拾他!
十几个搜索队陆续进了树林,打着手电,擎着火把。罗江把小黑蛋儿绑在背上,那只大山猇紧跟在他的后边和村民们捉着迷藏。到了茂密的林边,他隐在一丛枞树后边,想趁夜色逃回到自己的洞窟中去,那里是任何人也跨越不过去的断崖。
他思忖了一下,想好了主意:首先把大队人马引开,引得越远越好,然后瞅准人数较少的一伙,有意暴露,让他们走上歧途,然后再甩掉他们。
罗江跑到一处割过庄稼的地面上,那里正堆着秫秸秆,便拿出火机点着,火光在山坡上烧起来。转眼他又点着了另外几块山坡地的干秫秸。原来准备包围他用的山柴,现在反被他所利用。追捕的村民担心火堆引起山火,纷纷上前扑打,顿时分散了力量,追赶队伍减少了人数。
罗江趁着混乱,向山上跑去,一路敲锣的村民迎面走来,他跳伏在草丛中,只听有人说,那边有火光,快向下边走,野人肯定跑到那里去了。五六个人呈扇面向下冲,其中走在右边的慢了一步,和罗江只有几米远,罗江算好对方步子,在他刚一迈腿,一只脚的重心刚刚离地时,罗江猛一伸腿绊倒了对方,那把手电也扔出好远。随着一声惊叫,手电已经握在了自己手中。
众人闻声立即向手电的方向扑来。罗江撒开了大山猇。
邱社会已经稳稳地把大口径猎枪架在一块山石上,腰间插着一把装满子弹的大号加拿大,这是他在黑市上买到的。听着远远近近的锣声,他知道深涧那边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留下的口子唯有此处,不禁为自己今夜导演的这一幕得意起来。
他期待已久的那个该死的猎物终于出现了!
从裂隙对面的坡地上,一个手电光一起一伏地闪烁,像是野人匍伏穿行,寻觅着回洞的路径,他背上背着的黑糊糊的东西,那一定是那个可恶的小黑孩,很快这一切又隐在黑暗之中。亮光一闪,就见那条大蛇似的老藤开始晃动起来,野人手攀着藤条腾空而起,邱社会瞄准猎物和青藤,扣动扳机,将塞满枪膛的弹药狠命轰爆过去,紧接着又抽出腰间的加拿大,将弹匣中的子弹悉数搂出,枪声响彻了四野,伴随着一声古怪的呜咽声,闪动的手电顿时熄灭。良久,听到有重物滚落涧底的声音。
裂隙对面的村民们齐聚在崖壁的边缘,跳跃欢呼着。邱社会掖了枪,走到沟边,只见碗底粗的青藤已被子弹齐刷刷地打断,在崖壁伸出的树杈上,飘着野人身上肮脏不堪的那件黑衣服,一切都结束了。
“谢谢乡亲们,他再也不能骚扰你们了!”邱社会向沟边的村民装模作样地招手,活像一个凯旋的英雄。
市政府关于大猇峪鑫发金矿坑口事故联合调查组在刘玉堂带领下,组织国土资源、安全监管、公安等部门五十余人,加上有关工程技术人员,几十辆汽车开进了金岛招待所。孟船生和大猇峪所有金矿企业负责人很快被召集到一间小会议室,说明调查组的来意后,孟船生坦然表态,欢迎调查组对事故全面复查,希望调查组在掘地三尺的彻底调查后,还鑫发公司一个清白。
调查组分为井上、井下两大组,井上组由严鸽带公安机关对事故发生时在现场施工的24名矿工洵问取证,井下组由国土资源局一位局长到井下事故现场对事故性质进行重新鉴定。
由于鑫发金矿正在对采空区进行废渣充填,仅有几门竖井可直通地下的平巷坑道。严鸽布置了井上工作后,陪刘玉堂乘吊斗车直抵发生事故的第八级掌子面查验情况。在下降五百多米之后的工作面上,只见事故当日值班的四个工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等候,四个工人中有三名钻工,一名安检员,据说他们都是事故时的当班工,他们身后就是那堵厚厚的水泥墙。
矿管局的干部老刘向工人们说,“这是市里的领导,来了解事发当时的情况,你们都是老技工了,要如实回答,不能说假话。”
其中一个高个子操河南口音的钻工说:“那天是下午三点钟开钻,点火以后,俺们躲在安全洞里,爆破后,喊掌子面上的工人出渣,上来有二十几个工人,有拉架车的,还有搂耙子的,装车的,七手八脚把装满的矿车挂上缆车,这个时候安检员发现出水了。”
“当时的水有多深?”刘玉堂问道。
“有这么深吧。”个子低矮的安检员用手比了比自己的半截胶靴处,他操的是山西口音。
“是0。1米。”那天带班的钻工被老刘推到了前面,他比较老练,对答如流,“我当时看到巷道里大面积渗水,就连忙找出水口,发现刚炸开的坑道下边,有一条长30公分,宽15公分的裂缝,水就是从这个地方一个劲儿往上冒,我就赶快给矿部打电话报告。”
“你们当时在几级平巷上施工?”严鸽由于上次下过井,对井下有初步印象,就关注地插问道。
带班钻工很快凹答:“俺们就在八平巷施工。”
“矿上一共几道下采?”严鸽记得上次问过孟船生相同的问题,便再次印证。
“一共十道下采,十道和九道下采是采空区,没有人施工。水当时漫过了八道平巷,流进了第九道下采报废的斜井里。因为水量大,水泵小,电力不足,厂部领导和坑长增加了排水设备,让俺们退出掌子面,在这个地方打水泥隔离,封洞前排出了7000立方积水。”
“以后的情况由陈工程师介绍。”老刘接着又把身后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让到了刘玉堂和严鸽的面前,那人说:“我是抢险指挥部决定对涌水口封堵时赶到的,当时是巨区长现场指挥。因为当时水退到了九层平巷,我们就采用了分流筑墙法,在水泥墙下方预留出两个排水通道,边堵边疏,封堵前,在巷道里没有发现冒顶透水,也没有听到巷道有人员伤亡。经过专家组集体分析认定,这是一次采掘过程中发生的岩石裂隙涌水现象,不属于严重的冒顶透水事故。”陈工程师话语流利,有些像背书。
老刘接过话头说:“封堵之前,指挥部下令该坑口和赫连山、柯松山以及临近各矿迅速撤离井下全部作业人员,清理有无伤亡情况,按下井工一个个核实。截至次日凌晨5时,301名矿工全部撤出坑口,周边邻矿805名矿工也撤出坑口,这样危及到的1106名矿工分两批全部安全撤出,均没有发现人员伤亡和失踪。在以后的复查中,我们调查了市内外邻近的火葬场、殡仪馆,也没有发现民工遗体的火化。”
果然无懈可击。但是,连巨宏奇都怀疑,从事故发生到他接报中间整隔了一天时间,在24小时中间,又有什么事情不能掩盖呢?整个工程抢险兴师动众搞了三天三夜,竟无一伤亡,越是这种近乎完美的结果,越值得怀疑。
“事故发生当天,为什么没有向区里报告?”严鸽随口问道。
“开始他们认为是一般涌水事故,自己完全可以解决,不想再惊动上级领导呗。”老刘在一旁解释,严鸽没理他,转而向面前几个矿工发问:“你们知道,你们如果作伪证要承担什么法律责任吗?”
“伪证罪,要判三年以下徒刑,严重的要判七年以下徒刑。”带班钻工对答如流,另外几个工人也随声应和着:“俺们可不敢给政府说谎。”
一切都应对自如,滴水不漏。严鸽自知多问无用,便和玉堂分手,乘吊斗车返回地面。没有片刻停顿,她就让人通知井上调查组汇报,寄希望从当日掌子面上出矿的24名民工身上发现新线索。
汇报是流水席,薛驰撒出去的人员一组一组返回。由于金矿停工,民工大多返家务农或另谋职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本省内的十三个人。薛驰手中拿着鑫发金矿提供的当晚八巷道施工人员的花名册,让金岛所内勤民警翟小莉找出暂住人口登记表核对,并与民警下去调查的情况逐一对照。这批人不仅全都健在,而且和花名册上的名单全然相符。然而,在翟小莉当年的原始记录本上,却明显有五个人的身份证号一栏留下了空白。严鸽询问原因,翟小莉说,这几个人当时是有人无证。严鸽反问下去调查的民警,这几个人你们见面了吗?民警回答见到了。
“能证实就是本人吗?”
“基本上能证实。”
“我问你是能还是不能!”
“能……”
“怎么能证实?”
“和本人交谈,与邻居座谈,还找了村委会主任。”
“当时有人无证,又没有这几个人的照片,你们怎么能够证实就是他本人呢?如果他冒名顶替,你能证伪吗?!”
“……”
“立即回去,返工重查,证实不了真伪,你们就不要回来!”严鸽显然对几个年轻民警的浮躁作风动了气,声色俱厉,使汇报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翟小莉这时在桌子对面站了起来。
“严局长,我有件事情要报告。”
严鸽点头,不料翟小莉又紧逼一句:“你要听虚的,还是要听实的?”
“小莉,这人命关天的事,你说该怎么办?!”由于连日的疲惫,严鸽变得易怒,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好,严局长,我翟小莉今天也豁出去了,但我要把事情说在明处,就是光荣了,局长也知道是啥原因。”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到金岛来打工、当矿工的人有没有身份证、暂住证的都能留下,原因是这儿需要大批苦力工人。只要找到包工头,不需要签订任何协议就可以找到日薪50元的活儿。金矿老板压根儿没有见过这些工人,他们需要的是淘金的工具,按这里的行话讲,是‘骡子’。”
“派出所是怎么管的,为什么不执行政府的《暂住人口的管理规定》?”
“管理就是收费呗。只要交钱就行。所里压根儿就不去检查,或者一次只给办二分之一,剩下的再向矿上要钱,然后给矿主说,算了,只要民工不出事就行。”
“这是谁家的规矩?”
“所长定的,我们向分局反映多次也没用。”
严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她蓦然想起了那个尖耳瘦腮马晓庐的脸庞。
“不少矿上的民工,都是亲串亲友串友来的,他们不仅没有身份证,连劳务合同、伤亡保险统统没有,其中还有童工、女工。我见过他们签的合同,都是对各级大小工头签的,主要是安全生产方面的规定:如发生事故由乙方承担,甲方概不负责,实际上是一张生死文书。”
“出了事故死了人怎么办?”
“给个一二万元钱就算打发了,有人称他们是卖命黑工。”
严鸽回想起小鱼坝看到的景况,便问:“对民工死亡,派出所是怎么管理的。”
“当然由矿上解决,赔了钱私了,派出所就按非正常死亡注销户口,这还仅仅是本地有名有姓的,至于外地人死了,有的根本不知道他的原籍,就拍个照片火化掩埋,作为失踪人口备查。这几年,到金岛找寻失踪亲友的人不在少数。”
“遇难者亲属难道就不向我们反映吗?”严鸽如果不亲历小鱼坝,她肯定会认为这是海外奇谈,她猜翟小莉话里有话,就继续追问下去。
小莉说:“民工在这里月收入一千多块钱,比他们在家里土里刨食儿强多了,工伤死了赔的钱,是他们在农村几辈子也挣不到的。要是告了,亲属们担心这笔钱拿不到,还会有生命威胁。加上有些民工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怕惹麻烦,死了同伴也不告诉村里人,这还是本地民工。外地民工的命运更惨,就像一粒沙子,每年筛掉一批,又会充填一批。因为民工是层层承包式施工,包工头只对下边的工头打交道,对自己手下的民工却认不全,只是发钱时让他们在花名册上签个字,有时候民工连工资也是代领的。薛局长手上的花名册,就是这种只见人名不见人头的点名册。所以事故发生后,漏洞马上就露出来,为了掩盖,他们连续两天封锁了现场,等各级领导和新闻记者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虚假的景象。”
末了,她顿了顿说道:“只有我这里,还保存着一个原始的单子,今天,我终于可以把它交出来了。”
小莉说着,从她的手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送到严鸽的手边,严鸽打开来,上面是大猇峪坑口内未办暂住证人员的数目,并且注明是在事故发生前的一次暂住人口登记中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