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偷’吗?我之前确实很想偷。因为这样就不用特地跑来塔列兰,可以尽情饮用那杯咖啡了。”
“您这样实在太难看了,至少在最后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吧——您打算偷取这间店里的咖啡味,再把它当成自己研发出来的产品,在店里贩卖吧?”
美星咖啡师一反常态,以严厉的口吻谴责正想离去的我。
她真的不是普通聪明。我回头看向她时,嘴角应该不自觉地上扬了吧?
“也就是说,你已经非常完美地磨出我真正的目的了。”
“谁知道呢,不过,关于你的身份,我应该早就磨好了。”
咖啡师放开磨豆机的握把,重重地叹了口气。或许被迫说出极不愿坦白的事情,她才会出现类似一吐怨气的举动吧!
“您虽然称我为咖啡师,但其实您也是咖啡师噢,在那间生意很好的Roc’k On咖啡店里工作。我没说错吧,青山先生——不,是青野大和先生。”
5
两人加一个观众的存在反而更突显店里的死寂。
“……哈哈,真是服了你。以前好像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呢!没有什么比谎言被拆穿后还死不认账更可笑的。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咖啡师应该早就知道真相了,但听到我承认后好像还是很沮丧。
“我最初察觉到不对劲,是在知道您前女友的名字叫真实时。”
“不对啊,我应该没有在你面前提过她的名字。”
“没错,但是我一听到奈美子小姐打您一巴掌的理由,立刻明白她离去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您之前没有发现吗?我曾经有一次在您面前叫她‘真实小姐’噢。”
我似乎颇擅长在脑中重现人与人的对话内容,马上想起当时的情景。九月时,在我们思考虎谷真实为什么会来到塔列兰的过程中,咖啡师是如此称呼她的——伤心的真实小姐。
她当时根本没有会错意。早在第二次光顾的时候,我想隐瞒的事情就已经露出破绽。
“不过,你如何从她的名字联想到我的身份的?”
“接着引起我注意的是您写给我的信箱地址。既然名字写成‘真实’,那地址里的‘truth’就有可能是指女朋友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原本以为只是把姓名和生日写成英文的推测就不对了,也突然觉得您分别使用连字符和下底线很奇怪。”
如同户部奈美子所称呼的,“青山”是撷取我姓和名的前两个发音组合成的类似昵称的名字。我把这个昵称联想成咖啡豆品牌,并申请电子信箱。当我在修改信箱地址时,虎谷真实刚好在我旁边,于是我便在她的要求下,勉强把她的名字加进信箱地址中。
换句话说,她早就知道我是个会用女友名字来当信箱地址的肉麻家伙了?我忍着脸上快冒出火来的羞愧感继续说。
“但要从信箱联想到我的本名还有段距离呢!之前我不小心说溜嘴的时候,你果然没有听漏,对吧?”
“您是指在小酒馆发生的那件事吗?”
没错,我曾有一次不小心在她面前说出自己的本名,也就是我们去的小酒馆的店员询问名字时,我告诉她的回答。看来我把“青色的山”伪装成是在说明名字怎么写的技俩终究没派上用场……当我这么想时,她却没有点头认同我的推测。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有关您身份的大部分信息了,包括您的名字。当时在心暖商店里的小晶看到您后,不可能又打电话给我。而我身上连一张您的照片都没有,没办法让小晶知道您的外表特征。”
听她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我的确不记得自己曾让美星咖啡师拍过照。除此之外,我和水山晶子的共通点就是塔列兰,但不巧的是,我每次来这里时,店里的客人不多,如果有位感觉像咖啡师的女性友人也在店内,我至少会有一点印象。
“美星告诉我你的事后,我就自己偷跑去那间咖啡店,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因为店里客人很多,我想你应该没有印象。”
水山晶子断断续续地向我坦白。虽然我确实没有印象,但当她想要得知我的容貌时,采取这个方法应该是最实际的吧。
她向我说明胡内为何会找上我的原因时,我吓了一跳,事实也证明,那不是我多虑。她已透过自己的经验知道,只要去咖啡店就可以轻易找到我。
“我承认我因为想偷咖啡的味道才努力隐藏自己的身份。但不论是名字还是职业,真要说的话,其实是美星小姐你自己误会了,我一开始也没有肯定你的推测噢。不仅是名字,连你擅自认定我是学生也一样,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推测起疑呢?”
“虽然有好几个原因,不过最大的关键还是我只在非假日看见您这点吧!与其推测您平日比较有空,倒不如看成是周末没有时间比较好。话虽如此,但据您所言,在星期日的时候您会前往某个地方。一提起人在没空的日子会待的地方,大家都会先想到工作场所,对吧?”
我巧遇小须田梨花的“男朋友”时是在周日。所以美星咖啡师在听我转述这件事时,就已经隐约猜出我是Roc’k On咖啡店的员工了。另外,胡内和我并桌那天也是周日,应该是胡内刚好利用假日前来找我,那时候她肯定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所以我也猜想到,您会手写联络方式给我,不是因为没有名片,而是您和我从事同样的工作,所以不方便给我吧?另外,您省略一般来说都会写的名字,也是为了避免我从名字查到您的身份吧!再加上您曾说您每天都会从位于北白川的家走路经过今出川通,或许是为了让我想起那条路旁的大学,但对我来说,却只是得知了您每天通勤的方式而已。”
既然她已经明白我的职业是咖啡店店员,要查出我的名字并不困难。她应该以这种方式知道我的本名吧。
她的说明像是反射动作般毫无迟疑。我已经把所有我想问的都问完了。没想到横跨半年之久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的答案。我开玩笑地举起双手。
“哎呀,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你没有依靠直觉或运气,就看穿所有一切。”
“……您总算不再反驳我了呢!虽然我一直希望您是其他店的间谍这件事是我搞错了。”
“的确有点搞错了。这次的事情跟Roc’k On咖啡店毫无瓜葛,全是我个人为了想在将来开店而采取的行动。”
就算她垂头丧声说话的样子让我胸口一阵刺痛,我也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纠正她。我不能给Roc’k On咖啡店添麻烦。这是我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为了达成目的,必须自始至终都精打细算吗?虽然我跟您说了好几次‘完全不是这样的’,却没办法指出最严重的虚伪之处。您的温柔和亲切全都是在骗我吧?”
“说我骗你实在太难听了。”我以前也说过同样的台词。是找到查尔斯那时候的事。当时的回忆趁隙逐渐浮上我心头。“虽然我不否认我利用了你的误会,但我应该几乎没有主动对你说过谎才对。是你一厢情愿地觉得为了知道煮咖啡的秘诀而接近你的我在骗你吧?”
“我……以为四年前的错误已经让我彻底反省了。”
我心里暗叫不妙。她始终面向地板的眼中落下了悲伤的泪光。水山晶子最先反应过来,搂住她的肩膀,替她擦去泪水。
“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让对方以为我在玩弄他的感情,我很努力地思考、挣扎过,觉得自己已经找到答案了。但现在看来,我终于明白,这根本不足以弥补我的错。自己施加在他人身上的痛苦,究竟有多么巨大。”
水山小姐瞪我的视线,或藻川先生喉咙发出的低吼,我完全不放在心上,精神全集中在眼前这位女性说的话和动作上。
“我非常害怕。我比以前更害怕去明白他人的心。如果我能够好好反省、能够完全考虑到他人的痛苦,就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了。我决定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窥探谁的内心——”
“那样是不行的!”
看到她的肩膀震了一下,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大吼出声。我希望她能窥探我的内心,所以用尽全力斥责她。
“你这么做就失去意义了!就算自己和对方在彼此心里的地位没办法平等,也有很多渴望他人来敲响自己心门的人啊!你只要靠近那扇门就行了,如果这样还会害怕的话,就算只去靠近那些看起来希望别人能进入自己内心的人也没关系。一定不会再出错的,否则就连今天的道别也完全没有意义了!”
在安静的塔列兰咖啡店里,只有我的声音不停回荡着。在余音即将彻底消失前,咖啡师突然转身冲进后方的准备室里。或许是我失去理智的斥责让她听不下去了吧。
为了甩开心中的郁闷感,我从鼻子呼出一口气。看来我在这里停留太久了。我跨出一直敞开的店门口,将塔列兰抛在脑后,这次再也不回头了。我无视旁观者的呼唤声,任凭关上的门阻隔他们的声音,铃声终于停止了。
夜晚的小公园地上隐隐浮现一条红砖道,每踩上一块就会有一块砖头碎裂的错觉。逐渐消失。背后的世界有如沙堡般一步步逐渐崩毁。越过砖头后,就可以看到唯一的那扇“门”敞开着,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急着想穿过,心里顿时涌上自己再也没机会穿过这个隧道的感觉。
“——等一下!”
但我的告别还没完全结束。
我痛恨自己不小心停下脚步的反射神经,结果我还是回头了。
“这个还给您。”
美星咖啡师嘴里吐着白雾,双手把某个东西递给我。她没有在制服外披上其他衣服,我注视着她发抖的手指所拿的东西。
她手里有张介绍塔列兰的大名片纸。纸片背面向内整齐地折成一半,就算不打开来看,我也很清楚上面写着什么。我们相遇那天,我把它留在店里当成赊账的证明。
“我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放在店里也占空间,请您带回去吧。”
“真狠心。你把它扔掉不就好了吗?”
“狠心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以后我只要一看到这张纸片,就会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要是不一次断得干干净净,很可能会陷入恶性循环。若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快点收下吧。”
于是我苦笑着收下纸片,放进羽绒外套口袋里。店里的照明形成逆光,使我看不清她的脸,相反的,我脸上的表情从苦笑转为微笑的过程,应该全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我对离别感到依依不舍的样子有那么可笑吗?”
“你觉得很可惜吗?但我明明做了令人深恶痛绝的事。”
“是啊,既然都要骗了,真希望您能把谎言编得更滴水不漏呢。如此一来,我的头脑就不会拆穿您的谎言了。这点让我觉得非常可恨。”
“这个嘛,你要痛恨谁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我没有说谎,是你自己觉得被骗的。”
“不,”她坚决地摇摇头。“您是个大骗子。”
……是啊。我在心中承认了。虽然她不可能知道我想的骗子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对吧?不仅对你,对我而言也一定如此。”
我再次转身面对隧道。那道“门”内的黑暗看起来比平常更深不见底。
“我很高兴能在最后见到你,还喝到你煮的咖啡。我心中已经没有遗憾了。再见。”
我没有听到回答,就连背对着她离去的我,也感觉得到她跌坐在地。其他人似乎在窗边观望情况,背后传来咖啡店的门被推开的声音,而我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我一穿过隧道,原本的世界便占据了我的视野。我把“门”从我的记忆地图完全删去。在京都这一块街区,根本不可能会有秘密公园。
一步、两步地加快速度,我有如落荒而逃般不停往前走。我转过第一个转角时,正巧和站在那里百般无聊的某个人四目相对。她步履轻盈地走到我身边,一开口就说:
“满意了吗?”
我带着大概只有四成的笑意回答她。“感谢你答应我任性的要求。多亏了你,我才能跟她好好道别。”
“别客气,要是该断的缘分没断干净,我也会担心嘛。”
她报童帽帽檐下的双眼看着我,仿佛在说她是认真的。
“你那边后来处理得怎样了?”
“他啊,在那附近躺一下子就爬起来了,清醒后一知道发生什么事,立刻夹着尾巴逃走了。我看他的脸白得像鬼一样,那种情况应该叫作战意全失吧!我想应该不用再担心他会作怪了。谁叫他要欺负大和,最好一辈子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她眉飞色舞地说出相当残酷的话,嗜虐的个性让我体会到不同于冷到发抖的战栗,形成了被害人反而觉得加害人很可怜的奇怪情况。我拿下包住头部的针织帽,从网状绷带的缝隙抓了抓后脑勺。
“总而言之,你帮了我大忙。真的非常感谢你。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找个能够两人独处的地方吧。我想再次跟你一起好好商量我们的未来。”
“去你家怎么样?离这里也不远。”
“不,还是去你那边吧。我好久没喝大和煮的咖啡了。”
虎谷真实说完后,便露出愉快的笑容,率直地牵起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