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鸣听我讲完,感慨道:“前辈手段,竟至于斯——辛苦你了,小许。”
我又提醒道:“《及春踏花图》是幅明代仿的宋画,如果流传到现在,应该也算是一件文物。我想这么珍贵的画,您应该能查到线索吧?”我一个人势单力孤,但红字门一直从事书画鉴定,又跟许多大收藏家有来往,查一幅画的下落对他们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及春踏花图》这幅画我知道。”刘一鸣说,我心中大喜,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心中一沉,“可惜它早就被扯碎了。”
“怎么扯碎了?被谁?”
刘一鸣道:“抗战结束后,五脉有一次豫陕之争,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知道。”我忽然想到,这个典故居然还是钟爱华告诉我的,命运真是奇妙。
“七家郑州商铺在豫顺楼设下赏珍会,力战黄克武。黄克武连战连捷,他们只得从开封请来一位叫阴阳眼的高人,与黄克武赌斗‘刀山火海’,用的就是这一幅《及春踏花图》。阴阳眼最终击败了黄克武,自己付出的代价却是《及春踏花图》化为碎片。”
“这也无妨。咱们需要的不是完整的《及春踏花图》,而是双龙小印那一片绢布。哪怕只有一个指甲大小的残布,对我们来说也足够了。”
“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黄克武回来以后,对五脉的人绝口不提,似乎是发过毒誓保密。所以没人知道那一战的细节。”
“那还不简单,问一下黄老爷子不就得了吗?”
我之前曾经在南苑机场问过黄克武一次豫顺楼的事,他当时骂我不要管闲事。现在这件事变成五脉存亡的关键,他总该开口了吧?
“唉……”刘一鸣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连声问怎么了。刘一鸣沉默片刻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克武心脏病突发,已经被送去了香港玛丽医院,如今还处于昏迷中。”
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如五雷轰顶:“怎么回事?”
刘一鸣道:“克武是跟一名女性谈话之时,突然心脏病发作,直接被送去了医院。”
“梅素兰?”我脑海里跳出那个双目已盲的老太太。
“据随行者说,她是在黄克武回到宾馆时出现的,两个人在大堂只交谈了几句,克武就病发了。”刘一鸣回答。
我握紧话筒,暗地里骂了一句。这应该也是百瑞莲的计划之一。素姐本来就是他们手里握着的一张牌,先用来欺骗我,然后再击溃黄克武。如今五脉又折损一员大将,局面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现在黄克武病重入院,生死未卜,当年豫顺楼的真相无从得知,自然也没法追查《清明上河图》残片的下落。
我呆呆地握着话筒,难道我们努力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徒劳而无功?
刘一鸣听我半天没吭声,徐徐道:“小许,你别太自责,你已经尽力了。放心吧,自古赝不胜真,邪不胜正,就算找不到那张残片,五脉也未必会输。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无伪之物,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是疲惫不堪。我知道这是老人在安慰我。刘一鸣又道:“我年纪大了,医生不允许我长途旅行。这次京港文化交流,小刘会代表我过去。你尽快赶回北京吧。”
听他的口气,几乎是有点托孤的意思了。我大声道:“还没到认输的时候呢!”然后把电话“啪”地挂掉。
虽然刘老爷子向我保证,故宫版是真本,但古董鉴定这种事很难有百分之百的保证,万一他走眼了呢?万一故宫鉴定组从根子上就错了呢?万一百瑞莲突然亮出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呢?百瑞莲辛苦筹划这么久,必然握有能证明故宫版是赝品的犀利杀招,如果我们没有对抗的底牌,失败的风险极大。到时候沦陷的可不止是五脉,还有中国古董市场的大好江山。
这种情况,我怎么能放弃,我怎么敢放弃?
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只有固执。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咬定青山不放松。我们许家,从来都是如此迂腐,如此顽固。
我从电话亭出来,定神环顾四周,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车辆和行人都很少,只有一排排泛着白光的路灯矗立大街两侧。我走到人行道上,迈开步子开始奔跑。开始只是慢跑,然后逐渐加快,我的双脚有节奏地踏在路面,双拳紧握,交替摆动,像一只笨拙的鸽子在拍打翅膀。我沿着这一条宽阔街道一路不停地跑下去,耳边有呼呼的风响。
我不是个热衷体育的人,体格也只能算中等,骤然这么大的运动量,身体马上就起反应了。只跑出去大概一公里多,我的呼吸开始喘得厉害,双腿酸疼不已。我咬紧牙关,让大脑鞭笞着运动神经,要榨出它们的最后一点能量,继续保持着匀速奔跑。很快我的额头开始流汗,衬衫的背部也开始出现洇渍。
但随着身体疲惫的加剧,我内心那一股烦闷之气被一点点散发出体外,脑子越来越清明。我从老徐那里学到了一点,坏心情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可以被繁重的体力运动挤压出身体。我在紫金山下,用碑拓挤出了失衡纷乱的情绪,现在用这种疯狂的跑步,把烦躁消耗一空。
我一口气跑回到我住的宾馆,全身都是汗水,像刚从黄浦江里爬出来一样,肺部火辣,两条腿抖得几乎站不住。我走进房间,门都顾不得关,一屁股坐进沙发,再也站不起来了。
肉体极度疲惫,情绪却无比放松。我靠在沙发上,脑袋后仰对着天花板,开始回忆从郑州开始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仔细地搜检,看是否有什么被遗漏的线索。说来奇怪,我已经连一个小指头尖都抬不动,思考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之前的一切场景就像是放电影一样,一格格在我眼前放映。
我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让这些场景在脑中一一回放。不知过了多久,一段场景在我眼前点亮,随即另外一段场景也亮了起来,一条看似细小的细线连缀两者;随即这条线段又抛出另外一个线头,从深邃的记忆里拽出第三个点,随即是第四个、第五个……很快在我的脑海里构造出一张错综复杂的蜘蛛网。
我闭上眼睛,试图把这张蜘蛛网看得更加清楚。我在想象中伸手过去,曾经模糊的线索,这次变得异常清晰。我可以摸到线条之间的组合,可以捋清楚彼此之间的走向。我感觉自己甚至可以把蜘蛛网拆卸掉,再一点点拼回去。
我睁开了眼睛,恰好是午夜十二点整。我摊开双臂,支在扶手上用力,勉强让自己从沙发里站起来。接下来,我必须要赶去一个地方,可是发现我连房间前的走廊都未必能走完。
这种靠大运动量排除烦躁的方式固然很好,但当你想继续行动时,却会造成不可避免的负面影响。
但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我忍着剧痛,一步步挪到前台,朝值班服务员借了一支拐杖,然后在她怪异眼神的注视下,一步步挪出宾馆。
我要去的地方,是复旦大学。此时校园早已陷入沉睡,大门紧闭,只有几所实验室的灯光还亮着。我对门卫说我是打篮球受伤了,才从医院回来。门卫也没多问,挥手就把我放进去了。我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直奔博士楼而去。
博士楼里虽有宿管老师,但管得没有本科生宿舍那么严格,都十二点多了,门也没锁。我轻手轻脚爬上三楼,然后轻轻地敲了敲戴海燕的门。戴海燕还没起来开门,附近的几个宿舍门却悄悄打开一条缝,暧昧的眼神从门缝里射出来,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顾不得理睬他们,继续有节奏地敲。敲了二十多下,门里才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谁呀?”
“是我,许愿。”
门被打开了,戴海燕穿着花布睡衣,睡眼惺忪。她迷迷糊糊地说:“如果你是想追求我,那可真是选了个最错误的时间。”
“我知道太晚了,打扰你休息了。但是有件急事我一定得问问你。”我压低声音。
“事关生死?”戴海燕问。
“事关生死!”我郑重地点点头。
戴海燕“哦”了一声,把门再打开一点,让我进去。我把住门框说:“事情紧急,我就不进去了,我就问几句话,问完就走。”
“你说吧。”戴海燕索性靠在门边,双手抄胸。
我问道:“我记得你上次提到过,戴鹤轩一脉是戴氏的分家,很早就迁离了钱塘。”
“没错。”
“你那次说的是,他们家先去的河南,再迁到南京?”
“是。”
“他们家在河南做什么营生?”
“古玩。据说做得还不错,河南地面上数得着的大字号。一直到解放前,他们才迁回南京。”戴海燕回答。
“多谢!”我一拱手,拄着拐杖转身离开。戴海燕没料到我走得如此干脆,她扫了一眼那几个开了一条门缝的宿舍,低声嘟囔了一句“原来你还真是来问话的”,然后转身关上了门。
离开复旦大学以后,我返回宾馆,给戴鹤轩打了个电话过去。
这个时间,戴鹤轩倒是没睡,接电话的弟子说他正在练功吐纳,这会儿夜深人静,正合养气。我懒得听这一大套废话,索性搬出宇宙黄帝文化推广有限公司推广大使的身份,让戴鹤轩立刻来听电话。那个弟子不敢怠慢,连忙告诉师父。过了五分钟,戴鹤轩才慢悠悠地把电话接起来:“乖徒儿,你这么晚打电话来,莫非在功法上有什么疑惑让为师开示?”
“我找你有事要问。”我不想啰唆,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不是已经找到我那个奇葩侄女了么?”
“和她没关系。”
“那就是黄烟烟喽?她已经离开看守所了,你不知道?”
我停顿了一下,这几天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我都没顾上想。一想到她出看守所我都没去接她,心里颇有些内疚。但眼下情势危急,我顾不得多想,开口道:“和她们都没有关系,我是想问你,你跟我赌斗的那种形式叫百步穿杨,是不是河南特有的说法?”
戴鹤轩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说道:“对啊。‘百步穿杨’这个叫法,既不属于北京,也不是南京叫法,只有在河南地面那么叫。”
我暗骂自己粗心。之前戴鹤轩提出跟我赌斗时,用了这个词儿,显然说明他们家原来是在河南。我当时动了疑心,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这事了。后来戴海燕又提了一句戴鹤轩一支迁居河南,我还是没警醒。一直到了现在这时候,我才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戴海燕说你家原来也在河南待过,经营的还是古玩生意。”
“岂止开过,我家在河南的铺子,可也算是一省之魁首,可以排进十名之内。可惜抗战胜利之后,我家老人对蒋介石太过信任,举家搬来南京发展,然后……咳。”戴鹤轩不无遗憾地说。
“那你听说过豫顺楼的赏珍会吗?”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心跳。
戴鹤轩想了想才说道:“知道,河南古玩界挺轰动的一件事。黄克武那次大败亏输,从此被刘一鸣压住一头嘛。”
“那次是河南七家大铺联手办的,你们家有没有参与?”
戴鹤轩一听,神气十足:“有啊。我家的铺子,排名第六位。我们家是从晚清才迁居河南,作为外来户能有这么高的排名,很不得了。黄帝起源于河南,我的黄帝内功,就是从家学获得灵感……”
我没听他的自吹自擂,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那次赏珍会的详细情况吗?”我忽然想到戴鹤轩年纪,于是改口道,“你家里老人,有提过豫顺楼赏珍会上发生了什么吗?”
戴鹤轩道:“那次赏珍会要求严格,各大铺子只派了一个掌柜去,一共只有七人。我们家派出席的那位,回来以后只说了一句‘侥幸得胜’,其他什么都没说。他们老一辈人脾气特固执,发过了誓,打死都不开口。”
我一阵失望,都已经追查到这一步了,难道一点机会都没留给我?
“真的一点都没说?”我不甘心地问。
“呃……他确实没说,不过这天下哪有天衣无缝的事,我后来陆陆续续听其他人提及过一点端倪。据说本来七位掌柜信心十足,没想到黄克武如有神助,连战连捷,把他们设的套一一破去。七位掌柜眼看撑不下去了,其中一位提议,连夜从开封请来一位姓廖的神秘高人,一战定了乾坤。”
“那个姓廖的,外号叫阴阳眼对吧?”我问。
戴鹤轩道:“对,不过他什么来历,我就不清楚了。这人到了豫顺楼,直接和黄克武上了顶楼,说要斗一场刀山火海。其他人都退到二楼,不能上去。过了半个时辰,黄克武下楼认输,至于阴阳眼,他是被抬下楼了。至于顶楼发生了啥,就真没人知道了。”
“阴阳眼什么下落,真的没人知道吗?”
“这我可不知道。”
我失落地叹了口气,这些信息我早就从钟爱华和刘一鸣那儿了解了,我甚至还知道这两个人赌斗用的是《及春踏花图》,比戴鹤轩了解得更详细。现在看来。当年上了豫顺楼的人,七个掌柜都已去世,黄克武昏迷不醒,阴阳眼不知所踪。那幅《及春踏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