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自己想辙,哪能老是麻烦您呢。”我赶紧说。不过心里却十分失望。这次返回首都,我要查出老朝奉的身份,也要验证素姐的猜想。两者缺一不可。钟爱华的报道,还在郑州压着,可等不了我太久。
“非得看实物不可吗?书店里也应该有高清画册卖吧?或者琉璃厂弄一卷原大尺寸复制品,问题也不大。”
我摇摇头,这就和鉴宝一样,不可能对着张照片就妄下结论,得亲眼看见东西,才能定真伪。再说,那些所谓的高清图册和复制品,清晰度都不行,看不到细节——而重要信息往往就隐藏在细节里。
“不是实物,哪能看得那么清楚啊。”我喃喃道。这是我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不容出错。
郑教授见我一脸失望,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嘿嘿一笑:“你有没有试着找过‘图书馆’?”
“哪个图书馆?北图还是国图?”
“都不是,‘图书馆’他是个人。”
郑教授的表情变得有点神秘莫测。
在我眼前,是一条僻静混乱的小路,两侧都是些洗发店、杂货铺和几家小饭馆,旁边还有一个砖砌的临时厕所,用白灰歪歪扭扭写着“男”和“女”,阵阵味道从砖空里散发出来,和洗发屋里声嘶力竭的录音机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场怪味交响乐。路面坑坑洼洼的,坑底堆积着颜色不一的垃圾,车一过就会掀起一阵灰尘。远处一列绿皮的火车鸣笛,然后从这些低矮的建筑群中呼啸而过。
这里是首都南城的一个小村,离丰台不远。京城素有东贵西富北贫南贱的说法,有说是清朝以来的传统,有说是四九城的风水。如今北边已经有所改善,唯独南城,发展始终不阴不阳,往南边稍微走上几里,京城的富贵气就陡然收敛,怎么都脱不了破落二字。
我要去的地方,是在这小胡同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小院,院门是铁皮包裹,锈迹斑斑,此间主人显然没怎么尽心打理过。我推门进去,先吓了一跳。在这方院子里,除了停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以外,只有书,铺天盖地的书,几乎没落脚的地方。我粗粗扫了一眼,古今中外什么书都有,花花绿绿眼花缭乱。
“图书馆在吗?”我扯着脖子喊了一句。
“在。”
在书山之中站起一人来。这人穿着身褐色的夹克衫,叼着烟卷,腰上还绑着一个旅游腰包。我仔细端详,这家伙跟我年纪差不多大,人长得跟中学几何题似的,特别规整,脸是标准圆形,两个三角眼,一个梯形鼻,嘴唇薄似一段线段。
“你就是图书馆?”
“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图书馆不耐烦地回答,顺手从旁边扯来一段纤维绳,弓下腰,手里一翻,一摞书在一瞬间就被捆好了。
郑教授昨天说过,这人脾气不太好,但却是个奇人。从他的外号就能看出来——图书馆,里头全是书。这家伙是倒卖二手旧书的,只要是旧书,管你是善本孤本还是大路货,无所不收,门类极杂,没他弄不到的书。北京搞学术的,都知道图书馆,有时候大学书库里查不到的冷僻资料,到他这来问,往往能有意料之外的收获——“只要你问对问题。”郑教授临走前这么叮嘱我。
于是我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你这儿有《清明上河图》吗?”
图书馆停下手里的活,站在书山顶居高临下鄙夷地望了我一眼:“话都不会问。我这儿《清明上河图》有几百种,书上的、杂志上的、谱上的、海报上的,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清明上河图》的真本。”
图书馆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一挥手:“你走吧,我这儿没那玩意儿,你得去故宫偷。”
我换了一个问题:“你这里有没有和真本完全一样的复制品?”
“没有。”他连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我一阵失望,忽然想起郑教授的叮嘱,又问了第三遍:“我能不能在你这里看到真本?”
这次图书馆一点也没犹豫:“能。”
我糊涂了,这三个问题,根本就是彼此矛盾。他这里没有真本,又怎么给我看到真本?我正迷糊,图书馆从书山上跳下来,拍拍夹克衫上的灰,朝我伸手。我也伸手过去,跟他握了握。图书馆先是愕然,然后愤怒地甩开:“谁他妈说跟你握手了?钱!老子说的是钱!”
我知道这事肯定不会毫无代价,但没想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多少?”
“两万,让你看见真本。”图书馆吐出个数字。
我差点没抓起本书去砸他,拦路抢劫啊这是!两万块,这还只是看真本的价,漫天要价也不是这么个要法。图书馆见我犹豫,抓了抓鼻子:“有钱就拿,没钱就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你这也太贵了吧?能不能便宜点?”
“你想要看的东西,就我这儿有,你还非看不可。我不赚你的钱赚谁的钱?对不起,一分不降。”图书馆一点也不忌讳,大大方方地说道。他看我脸色铁青,从腰袋掏出一迭票子,伸了伸舌头,蘸着口水数了起来。点了一回,他拿个橡皮筋套好,在我面前扇了扇:“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日里假装挺清高,好像书一沾钱就俗了,说白了还不是舍不得出钱?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才是最美好的东西,藏书的都是傻逼。”
在我的印象里,和书接触的人,要么是姬云浮那样的带着儒雅,要么就像郑教授那样带点痴气,哪怕本性贪图富贵,也多少会遮掩一下。我来之前,还在想图书馆对藏书如此精通,说不定是一个嗜书如命的疯子,却实在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图书馆斜着眼,咧开嘴道:“我知道你嘴上怕得罪我不说什么,心里把我鄙视得要死。甭担心,只要你出钱,就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这生意我也跟你做。”
“就算做生意,也讲究个等价交换。你这两万,开得太离谱了。”
图书馆耸耸肩:“我认钱,可不代表我不识货。《清明上河图》是什么东西,搁到国外,卖个几百万都没问题。”
“但我只是看一眼而已。”
“所以才收你两万。”
“你先告诉我怎么看。”我不肯相让。图书馆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再理睬我,转身要往屋子走。我大喝一声:“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就举报你去!”
图书馆停下脚步,转回头来:“举报啥?我的书都是正路收来的。”
“这本也是吗?”我从旁边的书堆里拿起一本《龙虎豹》。这本书和阎山川床底下发现的那本差不多,混在一大堆杂志里,估计是图书馆收上来以后,还没时间挑拣。
“这是别人打包卖给我的。”图书馆眼睛盯着封面,然后又挪开了。
“你说我去派出所举报你私藏淫秽书刊,警察会信谁?我可告诉你,最近可正严打呢。”
图书馆没想到我来这么一手,两个三角眼都快瞪成四边形了。我俩这么对峙了一分钟,他终于恨恨一跺脚:“你够狠,跟我来吧!”果然要对付这种唯利是图者,就得打其软肋。我跟着他进了屋子,屋子里同样摆满了书,四面墙有三面都是接天连地的大书架,上面乱七八糟摆放着大量书籍。
图书馆也不给我让座,自顾自走到书架前,摇头晃脑,指头在虚空中一排排书架点过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我问他干吗呢。他说检索。
我随他的目光去看,这书架上的东西可够杂的,从画报杂志到《毛主席语录》,从脏兮兮的《推背图》到民国小学课本,从商务印书馆译名著再到《芥子图画传谱》,琳琅满目。在中间有四个大书架,上面的东西以黑、黄、褐等颜色为主,没有封面,灰扑扑的。
“你这儿还真是什么书都有啊……”我大为感慨。
“书有什么稀奇,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牛逼,是因为我除了书以外,还收各种档案。”图书馆说。
“档案?”
“人们对书挺尊重,对档案却不怎么重视。一出动乱,就丢得到处都是。盛宣怀牛不牛?留了一批盛档,多贵重哇,结果现在星流云散,十不存一。我专收这类东西,你想找什么银号的账本、赫德的海关档案、张学良的电报密码本,咱这都能给你挖出来。原先这些档案没人问津,现在倒值钱了,那些研究历史的老先生们,都得过来求我。嘿嘿,钱可不少收。”
他一边絮叨着,一边来回检索,最后把目光落到了一个书架的最上端。他搬来几摞书,高低摆成一个台阶,然后踏上去,伸手在书架上掏啊掏啊。忽然一阵灰尘响动,上面一叠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有八几年的挂历,有黑乎乎的碑拓,甚至还有两张发黄的《人民日报》。图书馆跳下台阶,从里面翻找出一个大牛皮纸袋子。
这牛皮袋子是典型的机关档案袋,颜色有些发暗,估计很久没打开了。图书馆拿给我看,我看到封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局”几个正楷大字,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毛笔字:“《清》鉴图档馆存第一号乙备。”上面还盖着一个大大的文物局红戳,不过略有褪色。
我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看来这是《清明上河图》鉴定组的工作档案。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呐,你看到了?”图书馆没好气地抖了抖档案袋。
“这里装的是什么?”
“你不认字啊?这是《清明上河图》在文物局留的资料备档,里面都是实物照片。”
“又是照片啊……”我叹息一声,看来这趟又是无用功。《清明上河图》的照片在市面上铺天盖地,能用的话,还用得着跑来这里查?
图书馆把档案袋一收,不屑道:“你懂什么?我收的档案,能和别人一样么?我告诉你,这是鉴定时用的原始资料。古画不能长时间曝光,所以当时在鉴定前,用专门设备从多个角度拍了几十张高清照片,细节纤毫毕现。大部分鉴定工作,其实是对着照片进行的。鉴定结束以后,这些照片也就存档入馆,放在文物局做备份。前几年文物局清理档案,不知哪个白痴把它扔了出来,被我捡了个大便宜。市面上那些复制品的精度,能跟这母本比?”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图书馆说他没有真本,但却可以让我看到真本了。既然这些原始照片可以满足鉴定组的专家们的要求,那么对我来说,一定也足够了。我想到这里,兴奋地要去拆档案袋,图书馆却轻轻一撤,把它收了回去。
“我只答应告诉你怎么看,可没答应让你看。你现在看到东西了,可以放心了吧?两万块,我把它卖给你。”
“可两万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你可以不看嘛。”图书馆笑眯眯地把档案袋搁到身后,然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凶光,“你别打举报的主意,你敢去派出所,我立刻就把它扔炉子里烧了烤肉串用。”
我陷入两难境地。不是我舍不得出这两万块,而是这价格实在太离谱了。这些照片,只是要拿去验证一个未确定的猜想而已。我望着图书馆贪婪的眼神,突然想到,我从来没告诉过他我找照片的目的。他之所以敢叫两万的高价,是观察到了我进院以后的急切神情,觉得一定能吃定我。
这在古董行当,叫作见人敬茶。有经验的老店主,就算对这客人背景一无所知,只要观察他看一件古玩的表情,就大致能判断出他是真心想要还是聊胜于无。据此报价,无有不中。
想到这里,我伸出两个指头:“两万我是真出不起。两千块,我在这里看完,您再拿回去,如何?”
这下轮到图书馆犹豫不决了。两千块不算少,能买下几车书了,而我要求的,仅仅只是看一眼照片,等于说这两千块他是白拿。可他又有点不甘心,从两万变到两千,落差有点大。不过当图书馆看到我摆出一副“谈不成老子就走了”的表情后,终于还是妥协了。与其开一个把买主吓走的天价,还不如赚这两千块来得实在。
图书馆犹豫再三,总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一场博弈,双方都用了心思,总算是皆大欢喜。他是白赚,而对我来说,花两千块换来老朝奉的软肋,也是极划算的。
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出去银行提了现。等我取钱回来,图书馆已经收拾出了一个小书桌,把档案袋搁在上头,还配了一把剪刀、一枚放大镜和一盏橘黄色的小台灯,居然还有一杯冲好的橘子水。这家伙市侩归市侩,服务精神真是没得说。
我把钱交给他,图书馆唾沫星子横飞地数完,下巴一摆道:“那你就自己在这儿看吧,我不打扰你,爱看多久看多久。那杯橘子水是白送的,饿了想吃东西就得另外掏钱了。”说完推门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屋子重新恢复了安静,无数本破败的旧书环伺四周,颇有一种“乌衣巷内老雕虫”的感觉。我扭亮台灯,用剪子仔细剪开档案袋的封口,从里面哗啦啦倒出几十张彩色照片。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十二英寸的规格,少数几张七英寸的,相纸很厚,摸上去有一种麻皮感。
当时彩色照片在国内还很罕见。1949年开国大典的时候,当时担任筹备委员会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