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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做这样的事!这是犯罪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素姐道:“刚才那些人你看到了?他们虽然对我尊敬有加,可绝不允许我走出作坊半步。刚才他们来敲门,其实是为了确认我还在这里。”
我陷入沉默。谁守着这么一位大国手,都定会严防死守,不容半点消息泄露出去。素姐看我沉默,神情终于露出一丝苦涩:“所以你该明白,为何我要帮助一个不知底细的入侵者。我没有选择,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终于明白,素姐一开始说的替她申冤,为她了愿,并非玩笑之言,而是一位老人在绝望中唯一能抓到的稻草。我热血沸腾,一拍胸膛:“您放心!我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帮您逃出生天!”
素姐摇摇头:“我这把年纪了,可动弹不了。我只希望你能把消息送出去,就够了。”我心念电转,想到一件大事,连忙问道:“是谁把您囚禁在这里的?”
素姐道:“我本来是顺州汝瓷研究所的纹饰专家。退休那年,所里的领导给我引荐了一人,据说是古玩界的老前辈。这位老前辈说他有心复兴汝瓷,建起大厂,殷切地要返聘我,希望请我去指导后辈工作,发挥余热。我不虞有诈,结果被他诓到这里,再没离开过。”
“您可知道他是谁?”
“我双眼已盲,看不到相貌,只知道他自称叫——”
“——老朝奉!”我一字一句地接住她的话,脸色凝重。
饶是素姐一贯淡定,也明显呆了一下:“你……你怎么会知道这名字?”还没等我回答,她立刻反应过来了,“你从北京来,莫非你是……”
“不错,我是五脉中人。”我低声说道。
我相信,素姐既然研究瓷器,对五脉一定有了解。果然老太太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随即问道:“药来是你什么人?”药来是青字门的掌门,专司瓷器。素姐一听五脉,自然第一个就是问他。
可惜药来已经去世,我也不想细说,便回答说他是我的长辈。
“那你是哪家的?黄克武?刘一鸣?沈云琛?”
我没想到她对五脉的构成还挺熟悉的,一一否认。素姐奇道:“五脉一共四家,你到底是哪家的?”
“我姓许,叫许愿。”
“哦,许家。原来他们家回来了……”
素姐略为感叹了一句,没继续往下问。这可以理解,一个被禁锢了这么久的人,她最关心的是眼前的困局,而不是打听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别家八卦。她用手轻轻拍了拍膝盖,自言自语道:“许家也好,反正都是五脉,很好,非常好——这么说来,五脉终于打算对付老朝奉了?”
“没错!我们好不容易才查到成济村,他在这里吗?”我语气急切起来。
“你能查到这里,也算是有本事。可惜这里虽是老朝奉的产业,但他一年也不见得会来一趟。”
“那他总有代理人吧,总得有人管这个作坊吧?”
素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拖着脚链走到门口,谨慎地侧耳倾听。此时那些大灯陆续都关掉了,不知是抓住人了还是已经放弃,整个屋子又恢复到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素姐确定附近没人,才回转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若只是普通蟊贼,我本打算送你几件真瓷,换得一个报警的机会。你若是五脉中人,又是冲着老朝奉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我问你,你找老朝奉打算干吗?”
“把他绳之以法,让他身败名裂。”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恨意来。
素姐道:“老朝奉此人狡黠无比,若你想从成济村追查,那是千难万难。”她见我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抬手一摆,放慢语速,脸上露出一丝大仇将报的快意,“不过我这里恰好知道一些关于老朝奉的隐秘事情。这个事件烂在我肚子里,只是些残片朽物;在你手里,或许能化为利器,点住他的死穴。”
我一听她这么说,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聚精会神地支楞起耳朵。素姐没着急开口,而是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一件器物,悠然而熟练地勾起纹饰来。我觉得,她应该是真心热爱这门手艺,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生命和寄托,否则在这种被人胁迫的恶劣环境下,不可能会支撑这么久。
素姐很快又勾完了一件,缓缓问道:“你知道《清明上河图》么?”
这个问题太低级了,《清明上河图》是北宋张择端绘制的汴梁风情图长卷,将首都汴梁在清明时节的市井全景一一描绘出来,细节详尽,文史价值极高,乃是国之重宝。只要上过中学的人,都知道这张画的价值。
可是,我们明明是在一个瓷厂里,明明谈的是老朝奉,为什么素姐突然横插进这么一个跨界的无关问题?
“你可知道《清明上河图》如今身在何处?”素姐又问。
这个问题我也知道答案。《清明上河图》的真本原是收藏在紫禁城内,后来被溥仪带到了伪满洲国去。抗战胜利以后,时局混乱,无数人冲进伪满皇宫去偷东西,这幅名画也因此流落民间。一直到长春解放,解放军四处寻访,这画才重见天日,先收藏在东北博物馆,后来调至北京故宫,至今仍在。其中曲折,已成为圈内一段传奇,足够拍一部电影了。
素姐赞许地微微颔首,继续说道:“据传此画历来伪本摹本很多,所以它被迎回故宫之后,上级调集了一批专家成立鉴定小组,对这幅画进行一次全面鉴定。五一年这画进了故宫,当时鉴定小组分成两派,争论不休。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专家一锤定音,认定此本为真,才有了定论——”说到这里,素姐抬起手来,语速放慢,“——这个人,正是老朝奉。”
我眼睛一亮。如果老朝奉参与过《清明上河图》的鉴别,那他的身份,就很容易查出来了。可我转念一想,又冒出一个疑问:“老朝奉参与《清明上河图》鉴定这件事,又如何化为利器,点住他的死穴呢?”
“如果我说这画有问题呢?”素姐淡淡道。
这一句话说得淡薄无烟,可在我心里却不啻一声惊雷。《清明上河图》的名气太大了,如果这画的真伪存有问题,上级主管部门一定会去调阅鉴定记录,锁定责任人。无论当时老朝奉是看走了眼还是别有用心,他都会因此身败名裂,再也无法隐身于黑暗之中。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
要知道,书画虽说也是古董,但和其他古玩不太一样,自成一派。瓷器看施釉成分,青铜器看绿锈,玉类看折射率,这些都是客观指标。但一幅书画出自哪位大师真迹,没有客观标准,更多依靠鉴别者的眼力和阅历,跟着感觉走,全是主观意见。同样一根竹子,你说是郑板桥画的,我说看着不像,那就只能看咱俩谁的资格老。所以书画鉴定,有时候是比拼资历和名望。
《清明上河图》这幅画太重要了,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很难推翻最初的鉴定结论。素姐既然这么有把握,说这画有问题,那么她手里,莫非握有什么可以一剑封喉的秘辛?
“这画有什么问题?”我满怀期待地伸长了脖子。
素姐道:“我不确定。”
我差点把脖子给闪着,等了半天,怎么就等来一句不确定?
素姐道:“我只是凑巧知道一点《清明上河图》的疑问,这个疑问是否成立,还得要靠你去求证。”我顿时大失所望,瘫坐回地板上,听了半天,原来只是一个猜测罢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秘密呢。素姐听到我叹息,眉头一竖,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怒容:“许家小子,你若觉得没用,就当我没说过。滚回去等天上掉馅饼吧。”
我见素姐动了真怒,连忙道歉。这次是我做得差了,老朝奉那么狡黠一个人,不可能留出大好机会等人上门去抓,想对付他,只有死死抓住每一分可能性。我刚才期待值有点太高,一时失态了。我赶紧跟素姐诚恳地道歉,素姐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一提到老朝奉就如此急躁,这样如何对付他?”我勉强按捺焦虑,催促道:“素姐我知道错了,您说吧,我好好听着。”我挪动几下脚步,好像一只看见盘里有带鱼却够不着桌子的猫。
“若不是没别的选择,我可不想找你……”素姐冷哼一声,这才继续说道,“五一年《清明上河图》送回故宫鉴定时,当时我正在学国画,教我的老师差点就进了专家组。他虽无法亲见实物,但能接触到一点消息。鉴定结果出来以后,他一直存有疑问,但顾虑很多,不敢说出来,只敢吐露给我。终我老师一生,也没机会去验证这个疑问。现在看来,我也没有机会了。现在我把它告诉你,希望你别让我们失望。”
我不敢再贸然开口,挺直了胸膛,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
素姐把笔搁下,缓缓道:“若要讲明此事,须得从《清明上河图》的传承说起。你不是想找老朝奉报仇么?不妨耐着性子把它听完。这幅字画背后,可也有个惨烈的复仇故事,与今日大有干系。”
“嗯。”我忙不迭地点头。
素姐不疾不徐道:“《清明上河图》是北宋徽宗朝一位叫张择端的宫廷画师所画,这你是知道的。张择端完成之后,将它献给了宋徽宗。宋徽宗亲题‘清明上河图’五字,并钤上一方双龙小印,收入宫中。可惜没过数年,靖康之变,这幅画遂落入金人张著手中。所幸《清明上河图》是无上精品,收藏之人无不精心呵护,它在金、南宋、元三朝之间辗转数十手,没毁于战火。到了明代,这画先归朱鹤坡,后传徐溥、李东阳,然后落到了嘉靖朝的一位兵部尚书陆完的手上。陆完极为喜爱《清明上河图》,每天都要玩赏一番。他临终之前,叮嘱自己夫人说这幅画是传家之宝,一定要收藏好。他没想到,这一番叮嘱,却牵扯出一桩大事。”
素姐语调平淡,到这里却突然挑高,跟说书似的。我忽然想起来,素姐刚才说她五一年正在学画,看来在研究瓷器勾饰之前,她本是丹青圣手,书画才是本行。她常年被囚禁于此,憋了一肚子丹青掌故无处抒发,好不容易逮着个肯听的,索性一次说个痛快。
素姐“看”了我一眼,继续道:“陆完死后,陆夫人谨遵遗嘱,把《清明上河图》缝在枕头里,片刻不离身,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允许碰触。这位陆夫人有个外甥,姓王,平时也对丹青极为痴迷。他早听说陆家藏有《清明上河图》,垂涎已久,只因陆完看管得太严,不敢张口来借。好不容易等到陆完死了,他就去找陆夫人,央求看一眼。陆夫人被缠得没办法,就对他说你只能在阁楼上欣赏,不许拿走,不许带纸笔,而且不许说给别人听。这姓王的外甥满口答应,空手登上阁楼,先后连看了数十次,前后两三个月,然后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愣是默摹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出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别的风景画人物画也就罢了,《清明上河图》画的可是汴梁全景啊,上面房屋、舟桥、器物、牛马、旗仗一应俱全,还有几百个不重样的汴梁市民。这位王外甥能默誊一幅出来,记忆力可真是不一般。
素姐这时话题一转:“嘉靖朝有一位大奸臣,名叫严嵩,他有个儿子叫严世藩。严世藩为人歹毒,嗜好搜罗这些奇珍书画,尤其是想要《清明上河图》。都御史王忬正好有事相求严家,就花了八百两银子,从那位姓王的外甥手里把这幅摹本买了过来,当作真品进献给了严世藩。严世藩大为高兴,请府邸里一个叫汤臣的装裱匠来装裱。结果这汤臣一眼就识破这是赝品,借此勒索王忬重金。王忬却没理睬他,汤臣一怒之下,就告诉严世藩,这幅画是赝品,里面有个绝大的破绽——”
说到这里,素姐故意拖了个长腔儿,直到我急切地伸长脖子咳嗽了一声,她才继续说道:“《清明上河图》画的是汴梁市井,里面举凡饭庄、酒肆、民居、车马铺、杂货铺,都刻画得非常精细。其中有一处画的是赌坊,有四个赌徒围着台子在扔骰子。骰子一共有六枚,其中五枚都是六点朝上,还有一枚仍在旋转,赌徒们都张口大呼。汤臣告诉严世藩,按照常理,这几个赌徒应该喊的是‘六、六、六’。而宋代汴梁口音里‘六’是撮口音,要把口卷成圆形,而这些赌徒却都是张开大嘴,用的是闽音。从这一字之音,可知这是赝品。”
“不是说默摹得一模一样吗?”我在黑暗里举起了手来,傻乎乎地问道。
“古代又没有复印机,也没有照相机,而《清明上河图》又以海量细节著称。王姓外甥只凭着记忆临摹,难免有些偏差,这些细枝末节想当然地一笔带过,未及深思。”素姐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继续说道,“得知王忬进献的居然是赝品,严世藩勃然大怒,回报严嵩。严嵩怀恨在心,将王忬寻了个别的罪名害死。这时汤臣又告诉严世藩,说这张赝品如此逼真,执笔者一定亲眼见过真本。严世藩按图索骥,查到王某,又查到陆家。一打听,发现陆夫人已死,真本已被陆家人变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