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我也想听。”小周伸手在床头柜上按下了大灯的开关,房间里马上亮堂了起来,她眯着因睡眠不足而有些肿胀的眼睛,“我去洗把脸,就来。”说完,就起身到隔壁自己的客房去了。
“昨晚你们都没睡?”吕昭问。
“你不也没睡嘛。”我将吕昭让到围椅前坐下,帮他倒了杯茶。
吕昭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把事情的经过再好好跟我说说吧。”
我隔着小茶几与他对坐着,把昨晚发生的一切都详细地跟他说了一遍,甚至连高上的表情也做了细致的描述。吕昭紧抿着嘴唇,凝神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认真地听着,偶然会轻轻地点头,或不易察觉地动一动眉梢。
小周洗完脸进来后,关上房门,就安静地坐在床沿,听我们说话。
“就这些?”
“嗯,就这些。”
吕昭自失地一笑,摇着头说:“区区两块冰,就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也不仅仅是两块冰的问题,他对我们的心理变化掌握得恰到好处。”
“是啊,最早,我们认定是缢杀,就在我们苦无进展的时候,他抛出冰块和小诗的证据,一下子就把整个侦查方向都扭转了……”
“不说这个了,杨飒的事是怎么回事?他是自杀的吗?”
吕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现场勘查的情况,没发现他杀的证据。”
“没有他人留下的痕迹吗?”
“有,四个人的痕迹都有,杨飒、叶子、小蔡和唐姐的都有……可,这很正常,他们都在那里出现过,没有他人的痕迹才不正常。”
“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吕昭摇了摇头:“现在只有模糊的推断,具体时间还在分析检测当中。”
“为什么?”从发现杨飒的尸体,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了,按理,死亡时间应该是检测出来了的。
“因为杨飒是在浴缸里溺死的,而当时溺死时的水温是多少,我们并不清楚。尸体浸泡在不同温度的水中,人体衰竭的特征指标都会不一样,真正的死亡时间就无法准确检测出来。如果是热水的话,死亡时间就会推前,如果是冷水或冰水,死亡时间就会推后……”
“那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大概是什么样的?”
“时间跨度比较大,法医解剖尸体后,大概框定的死亡时间是在昨晚8点到12时之间。”
“呃……”这个时间跨度也确实大了些,整整4个小时,“依据呢?”
“法医在做这个结论时考虑了各种可能,从温水到冷水,从40度到20度的温度都考虑进去了。不过,最终下结论时还是根据死亡初期温水对尸体的影响进行了换算,如果是冷水的话,死亡时间还要往前推。——但谁会在浴缸里用冷水泡澡呢?”
“尸体是裸体吗?”
“是的。”
“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一个疑点。如果杨飒准备自杀的话,放满水直接扑下去就是了,就没必要脱光衣服。可他脱光了衣服,似乎说明他死前是在泡澡的。如果他是想泡澡,就不该是凉水,而应该是热水或温水才对。可他死后的姿势又是俯卧的,这个现象似乎又说明了他不是泡澡,而是一门心思寻死。这些现象都需要认真分析。”
“会不会是他先是在泡澡,然后再寻死的呢?”
“有这个可能——我们分析过后,觉得好像也只有这个可能。”
“自杀的话,为什么要选择俯卧的姿势?”小周问道。
“人的鼻腔和咽喉遭到突然进水,可引起昏厥而迅速失去知觉。仰面躺着当然也是可以成功自杀的,不过,俯卧的方式更容易些。”
“为什么?”
“仰卧的话,第一口水呛进肺里的时候,人可能出于本能会不自觉地挣扎,这个时候,处于身体上方的手臂的活动空间是不太受限制的,攀着两侧的浴缸壁,再利用脚的蹬力,相对而言更容易把头部从水里探出来。而采用俯卧的方式的话,手臂的活动空间受到一定的限制,特别是脚挂在浴缸外不好用力,仓促间很难爬起来,可能一下就呛昏死过去了。而且,参照以前浅水溺亡的案列,自杀者确实是以俯卧的姿势居多。”
“哦。”
我接着问道:“杨飒自杀的结论,有什么证据支撑吗?”
“有。”吕昭的面色愈加凝重,他端起茶杯轻轻晃着,乌沉沉的瞳子盯着茶杯里旋舞着的茶叶,“我们在床头柜里发现了杨飒的遗言。”
“遗言?”我心头一震,“杨飒留有遗言?”
“是啊,他留了一张条子,经过初步鉴定,是他的亲笔。”
“什么条子?”
“一张裁下来的纸条,上面说他很愧对蓝月,还说,永别了。”
“啊?”我和小周面面相觑。这怎么可能?还在不久前,杨飒亲口跟我们说起蓝月时,对蓝月是那样的怨恨,可转眼间,就变成愧对蓝月,并因而自杀了?这样巨大的转变,让我和小周猛然间回不过神来。
吕昭默默地啜饮着茶水,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第十二章 真相之下1
我和吕昭、小周三人在房间里默坐了几分钟,谁也没有说话,各自在埋头沉思。半晌,吕昭站起身来看了看时间:“现在还早,我去找叶子谈一下。”
我点点头:“是啊,问问也好……这事,来得突然,其中肯定有些蹊跷,或许,叶子她知道些什么。”
吕昭拿起电话打给在外面等着的刑警:“你进来一下,我们两个一起去做一个调查。”不一会,刑警在门外敲门,吕昭对我说:“我们先去问问,等会再找你。”
“我不信杨飒会自杀。”吕昭走后,小周幽幽地说。
“信也好,不信也好,都得要有证据。”
“我就是不信。”小周轻声地嘀咕,也不看我,自顾自地看平板电脑。我扫了小周一眼,不再说话,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看,可脑子里一片混乱,书上的字一排排一圈圈倒像九曲回肠的迷宫,怎么也看不进去。
过了一个多小时,吕昭回到了我的房间,面色阴沉地说:“果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叶子开始还不肯说,到最后她终于承认昨天曾跟杨飒开过一次玩笑,但她没想到杨飒当真了。”
“什么玩笑?”
“她昨天中午对老杨说,她曾和蓝月开过一次玩笑,说那天晚上和老杨在画室里不是在修窗户,而是在……”吕昭瞟了一眼小周,迟疑了一下继续说,“而是在偷情。”
“啊?”我和小周再次不敢置信地相互对视了一眼,“她真这么说?”
吕昭点点头:“是啊,叶子是这么说的。她说本来是给老杨开个玩笑,没想到老杨当真了,当即把她怒骂了一顿,还说她才是杀害蓝月的凶手。叶子后来使劲地道歉,说她只是和老杨开玩笑的,并没有真的对蓝月说过那样的话,可老杨就是不相信。他说,他早该想到蓝月不会为了吴越去寻死的,他真混蛋,居然还去怀疑蓝月与吴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责怪蓝月抛弃两人二十年的感情,还怨恨蓝月嫁祸给他!他说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难怪蓝月会去寻死,原来她是误会老杨出轨了!叶子跟老杨解释了很久,但是老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了,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对不起蓝月,错怪蓝月了。”
“叶子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叶子自己也很后悔……下午侦查员做调查时,她都不敢说这事。刚才是被我逼急了,才说出来的。但她说,她当时看到老杨在气头上,怎么解释也不听,就想,等老杨消了气再慢慢解释算了,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老杨竟然就这样走了绝路。”
“叶子就这么一说,老杨还真相信了?”小周问道。
“话不能这么说,得看前因后果……照我看啊,虽然老杨之前对蓝月是满腹的怨恨,其实,他在骨子里是不相信蓝月会背叛他的,到底,他们有二十年的感情啊。所以,当叶子开玩笑地说出这事的时候,对他来说,肯定是更情愿相信蓝月没有背叛过他的。只是,他就这么地追着蓝月而去……”我摇了摇头。
“这还是男人?怎么能这么脆弱呢?”小周淡淡地说。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坚强的,”吕昭从围椅里站起身来,“老杨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变故太多,心理上担负的压力太大,再加上对蓝月的误会,让他再也无法承受了吧。”
“是啊,很多人表面坚强,其实内心很脆弱的。”我又问吕昭,“蓝海那里……”
“蓝海那里,下午已经通知他了。”
“他有什么反应?”
“他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说了声‘知道了’。”
“高上的事也跟蓝海说了吗?”
“高上的事还没跟蓝老说的。”
“你是不是有所担心?”
“是啊……”
“要不,我们明天一起去蓝老家走一趟,把高上的事当面告诉他。如果高上真是他的儿子,我们也好把握说话的分寸,免得老人家有什么意外。”
“好,那明天见。”吕昭点点头,就离去了。吕昭走后,小周也回自己的客房歇息去了。
※※※※※※
虽然是上午,可时当七月,炎暑蒸人,知了唧唧地噪鸣,又不见一丝儿风,我和小周下得车来,走到蓝海的院门前,已是一身微汗。
吕昭先到一步,正站在院门前拿着张报纸扇风。
开门的还是惠姨,她看到我们到访,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热情,面色沉静,略带倦容。她淡淡地问:“你们今天来?”
“哦,我们今天找蓝老聊点事。”吕昭忙回道。
“找蓝老聊事?聊什么事?”惠姨手攀着门,没有请我们进去的意思。
“怎么?蓝老不在家吗?”
“蓝老在家……”
“那,我还是当面跟他说吧。”
见吕昭坚持,惠姨还是把门打开了,侧身让我们进了院子,旋又把院门关上。
石桌旁摆了张可以调节角度的躺椅,蓝老身着白色的绸衫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我们三人放轻脚步走到近前,只见蓝老面色苍白,如患大病。我们三人相互看看,嗫嚅着正要开口问好,却听得蓝老轻声说道:“都坐吧。”蓝老睁开双眼,吁了口气,用手撑着躺椅的扶手慢慢直起身子,惠姨赶忙转到后面将躺椅的靠背固定到合适的位置。
“杨飒的事,我都知道了,高上的事,我也知道了……”蓝老用手点了点桌上的报纸,又抬手指着我和小周说,“还是你们的报纸报道的。”桌上是一份最新的湘楚晚报特别版。
“您……节哀顺变。”我低声说。
蓝老摆摆手:“你不必安慰我,我……想得开的。”
惠姨走到屋里端出茶盘,给我们倒上凉茶:“天热,喝口凉茶解解暑。”又给蓝老递上一把黝黑的茶壶,“你也喝一口吧。”
蓝老接过茶壶,对着茶壶嘴吸了一口,捧在手心,缓缓说道:“你们来,大概是要问,高上是不是我的儿子,是吧?”
“……”我和吕昭对视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个事情,你们不必再问了……他们因什么而死,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跟是不是我的传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也不必再三追问了。”
“可是……”吕昭欲言又止。
蓝老凄楚地笑笑:“可是什么?你们不过是担心有人打那幅《兰溪》的主意吗?现在你们都清楚了,他们的死与这幅画完全没有关系……都是几个为情所困的糊涂人,过不了‘情’字这一关啊。”他摇了摇头,继续说,“只是,我没有料到,高上这孩子,在佛门中呆了那么久,依然是积怨太深,戾气难除……这都是命啊……”
“那……蓝老以后有什么打算?”吕昭问。
“呵,”蓝老笑道,“能有什么打算?我也是快入土的人了……人啊,都是会去的,只有画,才活得更久啊……”他似乎感到有些疲惫,朝惠姨招招手,“我还想躺一会,帮我把靠背放下一点。”
惠姨帮蓝老把躺椅又放倒下,抱歉地对我们说:“蓝老昨天看了报纸,知道高上的事了,下午又得知杨飒的事,老人一晚没睡,他累了。”
我和吕昭见蓝老已经闭目躺下,惠姨又这么说,情知再留在那里也不太好了,就起身告辞。
“蓝老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出谁是他的儿子呢?”出了蓝老的院子,小周问道。
“蓝老不说,自然有他的理由啊。”吕昭分析道,“以前不说,是担心透露出去后,会有人觊觎《兰溪》而对他的继承人不利,是出于保护的目的。现在不说,估计是出于几个方面的考虑。首先,如果高上不是蓝老的继承人,那他不说的原因与之前是一样的;另外的考虑是,大概是有点顾忌到自己的名声了——如果,杀害蓝月的高上真是他的儿子,传扬出去,对他老人家的面子也不大好看。到底,这不仅仅是起简单的情杀案件,里面还牵涉到乱伦的话题。何况,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蓝月、高上和杨飒的死,是因为情感纠葛,似乎与他的《兰溪》由谁来继承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就更不必说了。”
吕昭说的入情入理,我和小周频频点头。他又接着说:“估计,现在最高兴的,是国画研究院了。”
“你这个说法,似乎认定高上就是蓝老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