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凌望了望“仙人们”离开的方向,咬了咬唇。
“别再胡闹了!殿下您都被前面的小黄门送回来了!万一,万一您要遇到……”宋娘子不容分说地将他往里面带。
“不要再胡闹了!天都快黑了!西宫要落了锁,您冻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
为了让他听话,她不得不把话说的重了点。
听到“冻死”云云,门口守着的健壮宦官们嘲笑般对着刘凌龇了龇牙,像是往常一样吓唬这个孩子赶快“回家”。
“奶娘,我真是想去……”
刘凌露出哀求的神色,身子拼命往后拱。
“走!回去!”
宋娘子毕竟是大人,刘凌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拉扯的过她,没一会儿就被拉回了含冰殿。
冰冷阴暗的含冰殿里,应该在殿中伺候的两个宦官毫无仪态地趴睡在案上,看见宋娘子扯着“淘气”的刘凌回来,不过是掀了掀眼皮子。
这里是整个静安宫最“凉快”的地方,所以到了冬天,也就成了整个静安宫最冷的地方,由于袁贵妃没有拨多少炭火下来,含冰殿里的杂役们只能在外面捡了枯枝烧火取暖。
这两个宦官也是一样,他们占据了含冰殿里最大的一个炭盆,盆子里“噼里啪啦”的烧着木柴,虽然烟很大,但总比挨冻要好。
宋娘子扯着面无表情还在生闷气的刘凌到了火盆旁边,让他在旁边烤火,自己却奔波到后殿去了,没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看样子是早就在灶上烧好了的,臂上则搭着一条干帕子。
“来,殿下,先洗洗手洗洗脸,暖和暖和。”
她捧着盆子,微微弯下身子。
哪怕刘凌再怎么想要出去,看到这样的宋娘子也不愿伤了她的心,胡乱地洗了一把手、擦了一把脸之后,蹲了下来烤火。
“娘子,剩下的水就给我们洗洗吧!”
火盆边长脸的宦官笑嘻嘻地望着宋娘子。
“我们正好擦一擦。”
“刘赖子,你用自己的盆,这是殿下的!”
宋娘子沉下脸,口中虽然不客气,可也没把水端走,而是等刘赖子把自己的盆端来之后,将银盆里的水倒进了他的木盆中。
含冰殿有一座主殿一座配殿,可由于主殿大,又没有什么陈设和炭盆,在恶劣的季节里根本没办法保暖,一到冬天,刘凌和贴身照顾她的奶娘宋娘子就不在主殿住了,而是搬到小上不少的配殿住。
但在配殿住,就不免要和两个被袁贵妃安排来“照顾”皇子的宦官朝夕相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宋娘子都是在心里祈祷着两个宦官不要在袁贵妃面前乱说什么,至于“照顾”?不“折腾”他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好在这两个宦官也不愿意长期在这鬼地方呆,一有机会就跑回袁贵妃所住的蓬莱殿献殷勤,想要重新回到袁贵妃身边,加上刘凌才五岁,又不是什么爱折腾的脾气,这名为“照顾”实为“监视”的两个宦官也就越发惫懒。
圆脸叫“王宁”的那个宦官,有时候还会随手从蓬莱殿带点吃的回来给刘凌,虽然大多是他吃剩的,但对于常年吃不饱的刘凌来说,也根本顾不得会不会伤自己的自尊,能吃饱肚子才是正事。
最头疼的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这两个宦官打呼加磨牙,实在是让人饱受摧残。刘凌正在长身体,夜里睡不好觉,气色越发难看,让照顾她的宋娘子心中更是又气又悲。
所以到了白天的时候,要是宋娘子见他实在困得狠,就叫他到几个老太妃那里去“玩”,其实就是去补补觉。
由于白天又惊又吓,宋娘子怎么也不想让刘凌出去,将早上吃剩的蒸饼在火盆上烤了烤,没那么干硬了,又端了一碗在小炉子上热过的肉汤,递给刘凌就着饼吃。
没有蔬菜,在冬天,蔬菜是比肉还要精贵的吃食。
她自己,则随便吃了几口已经发粘的黍米饭以作充饥。
两个宦官摇了摇头,各自从怀里掏出一块胡饼吃了,这也是早上吃剩的,在这上面,他们没有得到比刘凌高的待遇,这也是他们为什么那么想离开这个破地方的原因之一。
吃饱了肚子,眼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完全没有什么“业余活动”的刘凌等人,只能选择在上榻睡觉来御寒。
宋娘子细心的给刘凌泡过脚,又用刘凌泡过脚的水换盆洗了洗自己的脚,抱着刘凌进了羊毛毡被里。
两个宦官则在不远的一处墙角互相挤着入睡,这是最好的取暖方法了。
小孩子都嗜睡,原本应该像以前一样,趁着两个打呼的宦官没睡着抓紧时间睡觉的刘凌,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会出现那些仙人下凡的场面,那位美的惊心动魄的女仙人瑶姬。脑海里,回忆起的全是太/祖“遇仙”的一个个故事。
直到熟悉的鼾声有规律的传来,刘凌依旧还是没有睡着,瞪大着眼睛望着高高的宫梁,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孩童才有的光芒。
一旁的宋娘子准备给他掖被角,却发现刘凌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有睡意,惊得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问着:
“怎么了?还是白天惊了?”
“奶娘,我白天在祭天坛看到了神仙。”小
孩子还是藏不住话,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吐露了心事。
“一共十二个神仙,从天上下来的……”
宋娘子一下子掩住了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殿下,您烧糊涂了?可是不烫啊!”
刘凌像是无法压抑般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着:
“奶娘,你不知道,仙人们也有头领,这次下凡的神仙们里,领头的是个叫瑶姬的女仙,长得十分漂亮,比我母亲还要漂亮,说话也很温柔。”
“……其他的仙人们,就有点像是妖怪。不过奶娘你也说过,有些神仙其实是妖怪修炼成的,我想那些大概就是妖仙。”
这么一说,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不会是狐仙吧?
那蓝头发的呢?
难道是鸟仙?
唔,绿头发的是树仙?
“对了,有一个神仙还是四只眼睛!眼睛外面还长了两个透明的怪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修炼成仙的……
“别说了,殿下!别说了……宋妈妈知道您心里苦,您别吓我啊!”
宋娘子怕吵醒两个宦官,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把刘凌一把揽在怀里,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
“奶娘,我没骗你,我真看到了。我想先祖应该也是看得到的。你不是和我说过嘛……”
刘凌板着脸,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我不该给殿下说那些故事……我的错……”
宋娘子只觉得天都塌了,长久以来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您快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三殿下没有饿死,没有冻死,可脑子渐渐不正常了!
就和冷宫里那么多发疯的妃子一样!
她就知道这冷宫不是养孩子的地方!
“你说,我去找那些神仙,神仙们会不会带我走?”
刘凌有些天真的问起抱着自己的奶娘,满是期待地抬头看她。
黑暗中,刘凌看不到奶娘的神情,却感受到宋娘子剧烈地抖了抖。
然后,犹如爆发一般的尖叫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您别说了!您哪里也不能去!快睡觉!”
……
宋娘子难得的失态,让一直自言自语的刘凌终于闭上了嘴,看上去,是顺从了宋娘子的“建议”。
已经睡熟了的两个宦官似乎也被宋娘子的尖叫吓醒了一瞬,鼾声陡然停了停,在一个翻身之后,又持续地传了出来。
宋娘子将头埋入了被子里,开始小声的啜泣,由于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她的身体抖动的厉害,就像是随时会被吹下枯枝的败叶,随随便便就能飘散开。
令人难受的压抑像是潮水般笼罩住了刘凌,让他咬了咬嘴唇,直到嘴唇咬的生痛才略略放松。
一片漆黑之中,刘凌看见窗外猛然闪出了耀眼的白光,然后那白光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刹那之后,犹如流星般散落开来!
刘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窗外,恨不得把窗纸捅个窟窿。可以想到将窗纸捅个窟窿后将面临一个冬天的是什么,又只能颓然地闭了闭眼。
四周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这么强的光,竟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
只有刘凌的眼底,还留着白光闪耀后的光点,像是五彩斑斓的游鱼,调皮地在他的眼前游来游去。
“他们回去了……”
刘凌鼻中一酸,将头也埋入了毡被里。
殿中是黑的,被子里也是黑的,可眼前的七彩游鱼像是会刺人似的,让他的眼中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至少我看到过光彩,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漆黑……’
被窝中的刘凌安慰着自己,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他们回去了,可也许他们还会再来……’
……吧?
☆、第4章 晦气?运气?
温暖如春的宫室内,凡是地龙通过的地方,四肢五骸都像是泡在温泉里一般,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一双未着鞋袜的双足踏在铺着赤狐皮的地毯上,涂着玫瑰色蔻丹的晶莹脚趾拨弄着脚下的狐绒,似乎让整个屋内都染上了粉红的氤氲颜色。
光看脚,便能料想这双脚的主人该是如何的美貌,可惜身为宦官,只能俯首在主子们的脚旁,连抬头得见真容的资格都没有。
“哦,你说三皇子脑子有点不清楚?”慵懒性感的声音从刘赖子的头顶传出,而后是一声嗤笑。
“从前可没听过他有这个毛病。”
“启禀娘娘,三殿下平时话不多,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正常孩子。他那么小的年纪,平时举动却木讷的很,也不爱搭理人,本身就不正常……”刘赖子为了取悦自己的女主人,费尽心思地说着刘凌的坏话。
“冬天含冰殿太冷,他和宋娘子住在我们住的地方,所以奴婢们才能偷听到他和宋娘子的对话。三殿下确实是一直在胡言乱语,说自己能见到神仙什么的……”
“小孩子说梦话吧。”
袁贵妃斜挑眉角看了看他身边的另一个宦官。
“王宁,你也听到了?”
圆圆脸蛋的王宁点了点头,并没有添油加醋。
“奴婢和刘赖子装睡,听到三殿下和宋娘子说,见到有仙人从祭天坛下来,一共十二人,有绿头发的、蓝头发的、红头发的,还有四只眼睛的。宋娘子叫他不要再说了,三殿下却言之凿凿是亲眼所见。而且,据说昨天将三殿下送回来的两个小宦官,也是在祭天坛那边发现他的。”
‘难道他真有毛病?不过这也不算奇怪,刘家哪代不出几个有毛病的,就连陛下……’
袁贵妃丰姿冶丽,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心弦,她静静矗立在那里深思,当时就有几个小宦官看愣了去,眼睛一眨也不眨。
“知道了,你们差事办的不错,去找蓉锦领赏。”
袁贵妃用脚轻轻踹了刘赖子肩膀一记,力道明明不大,却见刘赖子就势一滚,像是没骨头一样倒了下去,引得袁贵妃连连娇笑。
刘赖子见逗乐了袁贵妃,也跟着傻笑,脸颊却趁机在地上的狐皮间蹭了蹭。
整间宫室的地上都铺着昂贵的狐皮,仅仅是因为陛下认为红色最适合袁贵妃,便把宫中能找的好狐皮全挑了出来,找到颜色最艳丽、最接近的赤狐皮,将袁贵妃起居的‘蓬莱阁’铺了个遍。
像是他们这样的外人进蓬莱阁,不但要彻底洗尽双足,还要换上蓬莱阁提供的丝履。若不是他有“重要消息”,平日里汇报“消息”,都是在门外跪着的,哪里能进屋!
袁贵妃原本心中愉快着,可见到刘赖子不由自主将脸在狐皮地毯上擦的猥琐举动,忍不住又不悦了起来,当场变了颜色,冷声哼道:
“办完了差就出去,还要我请你不成?王宁都走了,你不走?”
刘赖子听出不悦,立刻爬起来飞快的跟上了王宁。宫里人都知道,和袁贵妃的美貌齐名的,还有她“喜怒不定”的性格。
曾经有宫女迎奉得了她的喜欢,可就在受到重赏之后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拖到外面去跪了一天一夜。
三九寒天,温暖的蓬莱阁里只穿着单衣,可怜那宫人被拉出去的时候连件夹袄都没有,就这么活生生冻死了。
得到袁贵妃的赏赐很容易,她受宠,又夺了皇后打理后宫的权柄,出手素来慷慨大方,可得到赏赐不代表就有命花。
相对于王宁的“中规中矩”,刘赖子这么出挑,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等到王宁和刘赖子都走了,袁贵妃才皱着眉用足尖点了点前方的毯子:“这一块我不要了,换了新的,把旧的丢掉吧。”
正是刘赖子和王宁跪的那一块。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