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群明军的伤兵忽然提刀从对面的街口冲了过来,他们不由分说上前举刀朝着那些被绑的俘虏就砍,四周围观的人发了一声惊呼,我本能地向弟弟身边扑去,可帖哈紧紧地抓着我,人们的惊呼还没落地,那些俘虏便在哭喊声中全被砍倒在了地上。我再看弟弟时,他早已倒在了血泊里,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就眼睛一黑倒在了帖哈怀里……
我醒来时天已开始亮了,我发现我就躺在救护员们歇息的客栈里。我挣扎着想下床,帖哈按住我轻声说:他们已经被埋掉了……
我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身子,这么说,弟弟也没了!阿台没了,父亲没了,哥哥没了,弟弟也没了,母亲,你知道么?……
我就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正在变青,有一些云团正在向天边退走,天上的神灵们,没有了云的遮挡,你们应该能够看清下界的情景,你们看清了没?看清我一家死了多少人吗?看清了么?……
第十六章 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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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亮之后,一个官员进来告诉我们,攻城失败的瓦刺军已暂时撤走,我们这些救护员可以各回各家,如果再听到锣声,仍来这里集合。
我挣扎着起身和帖哈开始往家走。我两脚发飘,走得摇摇晃晃。帖哈走在我的前边,他是扶着街边那些房屋的墙壁走的,和我一样,他身上的力气好像也都已耗光,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只从背后看,他已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我想上前扶他,可我腿软得没有了赶上前的力气。
走到城区里边的街道上,我发现街两边坐满了昨夜在城外参战的明军官兵,他们大概已换防到城里歇息。我那空落落的心里忽然想起了卢石,卢石,你这会儿在哪儿?我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你?我可不能再失去你呀!
我打起精神,边走边在那些满脸疲惫的军士们中寻找卢石的身影。你们看见卢石了吗?我上前探问。
卢石?谁是卢石?一个兵士反问我。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卢石只是一个小官,在这么多万官兵中,认识他的能有几人?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下去。
快走吧。帖哈突然扭头朝我恶恨恨地喊了一声。
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这种反常的不带任何同情的声音令我一怔。
他要是死了你怎么问也没用,他要是没死自己总会回来。他铁青着脸说。
你怎么能说他死了?我瞪着他。你怎敢这样说?
他为何就不能死?瓦刺人死那么多,我儿子和你弟弟都死了,卢石为什么就不能死?!他的话语里充满恨意。
你要咒他死?我死的亲人还少么?我真有些恼了,拼力朝他吼了一句。有你这样说混账话的吗?
他没再开口。
我本想再吼几句,把我心里的那股难受全吼叫出来,可一想到他儿子达布惨死的情状,我又在心里原谅了他,他心中毕竟也不好受。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卢石竟先于我们回到了家。我和帖哈走到院门口时看见了一匹战马拴在院门外,我当时还有些诧异:谁来家里了?及至看见卢石从陈老伯的房里出来,我才吃惊地高叫一声:卢石──向他跑过去。
我一下子抱住了他。那一刻,我真想哭喊一声:我可是只剩你和母亲两个亲人了!
不防他倒先痛楚地叫了一声:呀──
我惊骇地松开手后才发现,他的右胳臂上缠着白布带子,上边还有血在渗出。你受伤了?!我急忙去察看。
一刀,只挨了一刀,而且没有伤住骨头,我没容他来第二下,就把他干掉了!只是我的马中箭了,呶,门口那匹是我新换的。
天呐!
听陈老伯说你们去当了救护员,我很高兴,咱们是全家都为守城出了力!你们在哪个方向救护?
德胜门。我去那里就是想看见你,可到最后也没看见你一眼。
我们那支队伍,仗还没打就从德胜门悄悄出去了,我们就埋伏在德胜门外大街两旁的空房屋里,待瓦刺军一到,突然发起了攻击,打得瓦刺军措手不及,死伤惨重。那瓦刺军头领也先一看在德胜门外占不了便宜,便紧急调整兵力,改为主攻西直门。当时西直门外的都督孙镗手下的兵力并不多,于谦大人就急令我们这支队伍驰援西直门。我们到时,孙镗部正处于危险之时,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乘胜而来,人人都勇气百倍,直把瓦刺军逼得退了下去。那也先亲自杀了几个后退的兵士,才又稳住阵脚。但我们的人不断由德胜门和阜城门来增援,士气越来越高,越杀越勇,西直门外瓦刺军的尸体越堆越多,总有四五千具。也先大约感到这样再打下去太危险,方下令退兵。当晚,我们又偷袭了一下他的老营,又让他留下了几千具尸体……
我心里一搐:又是几千具尸体?!
瓦刺兵退走之后,于谦大人下令让在城外作战的部队进城内休整,让原来在城内作预备队的部队出城防卫。我因为受了伤,上边允许回家养息,加上我也怕你们挂念,一进城就回来了。
好,先说到这里,你坐下歇息,我去给你做饭,让你好好补补身子。我推他向屋里走。
他注意地看看我,忽然说:你好像哭过?
我真想给他说说弟弟被俘和被砍死的经过,可我知道那不行,我只能叹口气说:死伤的人太多,太叫人伤心了……
战争就是这样。卢石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手下的兵,死得只剩了三个,一想起出征前那些死者生龙活虎的样子,我这心里就难受得──
不说了吧。我拦住他,我俩虽在为不同的人难受,可那难受的程度是一样的。我踮脚在卢石脸上亲了一下,让他进了屋。现在,对于我来说,只要卢石回来,战争也就算结束了,结束了。
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帖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吃过饭,我扶卢石上床歇息,衣服还没替他解完,他就鼾声如雷了,连续的战斗加上受伤出血,他已经累极了。
我抱着卢石的脏衣服来到院中,想先泡在水盆里,却见帖哈已换了一身衣服,做好了外出的准备,不由得轻声问他:还出去?
他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陈老伯养的那只小狗大概是闻到了卢石衣服上的血腥味,慢慢踱到了我的身边,围着我的腿转着圈。走吧,你。我这句赶狗的话还未说完,忽见帖哈猛地弯腰一下子扭住了小狗的头,那小狗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脖子已被帖哈咔嚓一声扭断了。
我吃惊地看着帖哈,骇然地问:你怎么这样?
他不答,只是从腰里抽出短刀,刷刷几刀,就把那小狗的头从身子上割下来了。
我惊怵地瞪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又把那小狗的四条腿和尾巴全割了下来。
你?!我叫了一声。
帖哈低而冷淡地说道:我现在就是只想杀这城里的活物!
我的心一颤。
我出去一下。他说完这句,捧着那只被他分解了的狗的尸体就闪出了院门。
我明白他现在出去是要见那些听他指挥的人,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难道这战事还不算完?双方都死了这么多人,既是打不下京城,那就回吧,回到草原不是同样能过日子?
帖哈天黑前回来了一趟,晚饭后又悄悄出去了。因为太累,这一夜我睡得很死,根本不知道帖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早晨起来做早饭时,他进厨房里帮我烧火,我看出他眼圈发黑,一夜没睡的样子,刚想跟他说句什么,不想他已先开口低声告诉我:那边已经传过来话,今天和明天,太师他们分批佯装撤退,让一部分人带着那个被我们在土木堡捉住的皇帝先向北撤,给大明军造成一个我们瓦刺认输的错觉,其实我们的精锐部队,则全隐藏在天寿山一带。待守城的明军以为大敌已撤走,松弛下来,我军即在后天晚上半夜突然攻城,我已安排好了里应外合的事,骄兵必败,争取一攻而破!
明军就一定会放松警惕?万一他们仍然全力守城,怎么办?
太师说了,后天天黑之后,我隐藏下来的部队实行静肃行军来到城外,但并不立刻攻城,等待我俩发出攻城信号,我俩如发现明军守备确实松懈,而且我们内应的人也已到位,就点燃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他示意我随他进到他的屋里,从他的被子下摸出一个又粗又长的被黑布裹得很紧的东西。
这是什么?
里边装满了火药,点燃药引后,它能嗵的一响飞上一百多丈的高空炸开一团白亮的光。也先太师他们看见这个东西飞上天,就立刻开始攻城!
你敢保证它一点就能飞上天?
为了防止意外,送给我的是三个。他边说边又从被子里摸出了两个相同的东西。太师他们已经反复试过。
要是大明朝的军队根本不放松,依旧严守京城怎么办?
那我俩就点燃一堆大火,最好是一座房子,让他们在城外看到。太师他们看到大火后就悄悄撤走,一直撤回到草原,因为这么多的部队要想长时间的隐藏是不可能的,这就是说,我们承认了这次出兵失败。
是这样。
第十六章 之 2
可我不想第二种情况发生,我希望的是第一种,是我们瓦刺人攻开京城!我们耗费了如此大的力气,再无功而返实在让人心里不甘。因此,今明两天,我们要尽可能多的在城里散布瓦刺军已败走的消息,好彻底麻痹他们!
我默望着帖哈那咬紧牙关的样子,没有再说什么。可我的心又乱了,这么说,还要打下去?!
这依旧是一个天空湛蓝的白天。上天好像特意要把所有的云彩都赶走,好让他不受遮挡地看清地面上发生的事情。当初那种震动人心的鼓声炮声和呐喊声都已消失,整个京城一下子显得十分安静。净街的事已经结束,昨天还笼罩在街道上的那种紧张气氛,此时也已匿迹,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在街头。一些商铺也开了门卖起了东西。我午后扶卢石去一家药铺给他胳臂上的伤换药时,街上的气氛已和战前几乎没有两样了,有些茶馆里还飘出了说大鼓书的声音。吃过早饭帖哈就借口出去买东西出了门,不知街上的这种松弛气氛与他有没有关系。
给卢石换药时大夫说,卢石的伤口其实很深,骨头上可能也震有裂纹,要小心化脓,要小心别再晃动胳臂。卢石倒不当做一回事,换完药刚一出来,他就要去死去的秦把总家里看看,说京师保卫战打胜了,应该去秦大哥灵前说一声,这也是他当初最操心的事;另外再给秦大嫂和孩子带一点吃的东西去。我让他回家歇息,我代他走一趟,他不愿,执意要和我一起去。
我在街上的铺子里买了些吃的东西,就搀了卢石走。那秦大嫂正抱着孩子在家门口站着,看见我们俩,慌忙迎了过来,她见卢石胳臂在吊着,知道是受了伤,自然是一番问候。我们问她何以站在门口,她叹口气说:我想去催问一下对那个刺客的处置情况,你秦大哥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死去,我得让他们把那个刺客杀了,为他报仇!
听到这话,我的心不仅又是一沉,意识到这件事也还没有结束,唉,帖哈,当初你要不坚持做这件事该有多好!但愿别再出什么意外。卢石咬了牙对秦大嫂说:这件事你放心,上头不会饶了那个刺客的,你安心在家照料孩子,我负责打听有关这件事的消息。
卢石在秦把总的灵前焚香时,我也在一旁默然站立,望着秦把总的灵牌,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份惊悸:他的魂灵不会看出我对他的死也负有责任吧?
临走时,我和卢石一齐走到那个过了〃百日〃不久的孩子床前,孩子仰躺在那儿,瞪着乌亮的大眼睛和我们对视,我伸手摸摸他那柔嫩的脸蛋,心中再一次感到有一股歉疚生起:孩子,你原本不该失去父亲的。在这同时,我想起了德胜门外那些战死者的尸体,想起了帖哈儿子的那颗头颅,想起了弟弟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子,这场大战结束后,又会有多少孩子失去父亲?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倘是卢石一直在明朝的军队里干下去,不断地和瓦刺打仗,我日后生出儿子,那他就也有可能像这个孩子像自己当年一样失去父亲……
我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
回到家,可能因为不停走动的关系,卢石说他胳臂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了。我忙安顿他在床上躺下,为了分散他对疼痛的注意力,我就和他说话。我说:卢石,仗也打过了,你也受伤了,你对日后有些什么打算?
他默想了一阵,沉声说:还没有来得及想。你说呐?你说我今后该怎么办?我先听听你的。
你过去答应过我,仗打完咱们回你老家开封。我们不能总在这儿借人家房子住,你胳臂上的伤好后,因为骨头上也有裂纹,继续从军必有难处,所以我们得想想回家的事情了。
是呀,我也在想这件事情。
我的心里一喜,忙说:到了开封后,要么咱买几亩地,种庄稼;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