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绝不要伤心哭泣。何况人都要过这一关,能抢先走一步,是我的福气。”
长生掉转头去对了炉火隐哭,萤火严肃的面容仿佛有了刻痕,刀削般的难看。姽婳闻言怔怔看了他,“那你再留一个紫颜给我们。”紫颜手指微抬,指向长生。
长生听见此话,回过头,见众人看向他,窘了脸难过的道:“少爷,谁也代不了你。”傅传红此时正踏进屋来,听到这一句,远远的望了紫颜。
易容师像渴望飞翔的鸟,正要跳脱大地的束缚,轻盈的迈向天空。
时光如流水,他们从未觉得半个时辰会如此短暂,不知下一次呼吸时紫颜是否就会远去,疑惧的等待狰狞的死神。紫颜始终轻扬着笑,和每个人说着闲话。有时,众人生了错觉,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午后,而后,会有无数个日子,一如今时。即便真得是最后一刻,奇迹也必降临。
在他祥和的话语中,忘却了生死,忘却了前尘,仿佛低吟浅唱一首歌谣,众人的不安慢慢抚平了。
铜炉里噼啪一响,紫颜粲然的笑容忽的一滞,萧然阖目长逝。
一缕香魂终飘散。
众人措手不及。萤火直直跪倒,长生嘶声拍了床板哽咽低语:“少爷,你说的,要还我一张脸。。。你快醒来教我。你还没能带我们去五湖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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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凄恻的哭将起来,撕心裂肺的苦楚骤然袭遍全身,恨不能当即用刀抹了脖子,一同随紫颜去了。什么平常心,什么不动心,痛失少爷的刹那他全记不起,天地尽黯,一颗心停了跳动,只知趴在地上奄奄的哭。
“你一直说要对抗上天,为什么没能做到?”姽婳愤愤对了紫颜不动的身躯质问,不信他就此离去。长生抬起头哭道:“不,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我们没本事。”姽婳跺脚跑出屋去,傅传红顾不上其他,连忙尾随追去。
萤火面无表情的走出去,珠帘在他身后暗哑的沉响,声声如泣。
侧侧杏眼凝霜,并不曾流泪,只痴痴的望着紫颜。夙夜进屋,在紫颜胸前的玉麒麟上拂了一下,又唤她:“姑娘珍重,他已经去了。”
说什么彩鸾仙侣共余生,他独自去了。这一生的灿烂,若没了他,便如弦断音绝,一张琴再出不了声。侧侧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有利刃从腔中划下,将心剥开两半。她跪在床边,没有起身的力气,这身子、这心神都不是自己的了。
夙夜扶起筋疲力尽的侧侧,“你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一点。”
侧侧看他一眼,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她丢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出了披锦屋,往裁玉筑走去。飞旋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侧侧恍若不觉,一脚深一脚浅走在地里。
夙夜放心不下,一路跟随过去,见她收拾了几件给紫颜的绣衣出屋来,一径走到河水边。雪花漾进碧水中就不见了,骤生骤灭,留得片刻妖娆。她默默看了片刻,一刀铰下去,剪碎了锦缎。
细画的芙蓉,匀粉的清荷,沾露的娇杏,但见繁花逐波逝,那些幽香飘渺的针刺纹样,尽数在水上打转。几个波折,就随了冰凉河水,渐渐远去不见。
不知道天是如何黑的,夜是如何尽了。
周遭安宁无声,像极了死亡的静,侧侧站在一条七彩的河流上眺望。对岸是她的身影,环绕稠密的空气,黑翼的蝶凌空起舞,迎了星光的指引。
他越走越远。侧侧大声喊他的名字,紫颜,秀睫忽睁。
侧侧张眼望了碧纱罗帐出神,一切不过是个噩梦。紫颜的离去,仅是她内心惧怕的一个梦,仿佛还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她感伤且庆幸的捂住了脸,她没有错过他。定定醒了会神,起身转到东屋,钉住了脚步。床前长生趴着睡了,空荡荡的锦被下,缈无人影。
俏脸冻得煞白,侧侧想起了姽婳的话,“你有没有一次,能离开他为自己而活?”
她不能。
心里眼里全是他的身影,香粉金缕,曼妙的旋转下坠。
再没有喘息的气力。
紫颜去后,京城连日雨雪纷飞,像是在洗刷悲哀,因此久久停枢未葬,只在披锦屋、瀛壶房、拂水阁等处点满蜡烛追思。侧侧柔肠寸断,闭门不出,在裁玉筑独自怀想。傅传红终日陪了姽婳,谈起当年的一些事情,由她哭哭笑笑,慢慢振作精神。
“早早下葬,不致让他体内毒素散发,想起紫颜也不愿连累他人。”夙夜肃然劝道。
长生依言与萤火一起为紫颜操办后事,京城各处有人来吊丧,先前认得紫颜的一众易容师及医师也赶来哀悼,俗事繁多杂乱。长生与萤火两人忙前忙后,让侧侧和姽婳、傅传红专心守灵,又遣了伶人看顾他们。尹心柔吊唁后仍回蘼香铺,在铺子前后挂上白幔致哀。
紫府内外棚户鳞次,挽嶂连云,雪白的一片宛如银山。
消息传出后,照浪悄然到了凤萧巷,顺了青石径走向前,有纸花越墙而出,飘落到脚下。
“紫颜死了。。。。”照浪喃喃的念了一句又一句,重复如诵经。他默默在高墙下立了一阵,浑不觉北风吹面冰寒,直到夜色漆黑方才离去。
紫府连做几日法事,日间戏台上笙鼓齐鸣,晚间则焰火漫天烧去悲戚。
夙夜常在积石园的山石上打坐冥想,说是紫颜灵柩入土,就会离去。姽婳怨他凉薄,也不大理会,长生倒是点击着,每日顺路往园子里走一回,向他行礼问安。
一日,天一坞里名唤如禅的班头来请侧侧等人,众人不知何事,随她一路去到云渚楼的戏台边。台上粉黛如云,众伶官饰了舞裙檀妆,调弄玉箫金管,只等观者入席。如禅道:“先生生前写过一套传奇,交代吩咐,若有日他或遭不测,权且让我等排演这场戏,聊遣伤怀。”
侧侧想起紫颜那时调音择律,写词串曲,将戏本改过数回,却原来暗自安排了后事。她心下凄凉,又有了些许寄托之情,问道:“说的是什么故事?”
如禅道:“说的是一个易容师游戏人间,看破生死。”姽婳黑了脸摇头:“他怎不说去求仙?他参悟了,丢下我们难过,没良心!”侧侧拉起她的手,微微挣出一缕笑容道:“他一片心意,有花了心血,且安心坐下听一场。”
那时紫颜去后,姽婳第一次见她笑,酸楚温柔。尹心柔在旁听了,偷偷抹泪,萤火、长生两人亦低头垂眉,顺了席坐定。傅传红叫人拿来戏本,飞快翻了一遍,慨然笑道:“果然是紫颜,走也走的洒脱。”
筵上虽有珍馐佳酿,几人全无胃口,一径痴望台上笙箫。
姽婳张望片刻,道:“既是演他的戏,岂能无香?我去布置。”起身带了尹心柔,着人搬来炉鼎,缥缈的香气顿时如烟卷碧云,袅袅氤氲。
暗箭般的香来时猝不及防。成也熏香,败也熏香,众人嗅到香气,爱不是恨不是,心境缭乱复杂。他们抖知道,若紫颜还在,必不会怪罪于香,反而笑他们拘泥。
台上一个伶人罗袖凤锦逐风俏立,一身香雾,陌生的笑容立挟了熟悉的韶秀温雅。
他去了,洒然的身影像是从未离开,令人生生要望到眼瞎。
“光阴似流水,日月搬昏昼。尘俗一笔勾,世事都参透。。。”泠泠乐音起,悲欢离合渐次上演,红尘内外众生相,一声声委婉啼转。众人投进戏梦人生,玉箫锦筝,对景伤情。哭一回,笑一句,悲极了反而收了泪。侧侧咀嚼每一词曲,心事逐歌扬尘,仿佛炭火消冰,抑亚多时的哀思稍减。
及一出戏终了,余音未觉,众人只想再看一回,无憾与紫颜良苦用心。那个扮演易容师的伶人甚是乖巧,特意走到侧侧、姽婳面前,奉上两双绣鞋,“这是先生为排戏缝制的,大小却是谁的脚也不合。”侧侧与姽婳拿起看了,分明和她俩的鞋一个模样,默默收下了。
姽婳看了看台上,蓦然道:“他既往生,我也要去了。”
“你要走?”侧侧愈加戚然。
“京城这铺子已闻名远播,我要带心柔去别处再开十几家分店。蘼香铺必要超越霁天阁,那是我对师父和紫颜的承诺。”姽婳说着,脸上流出憧憬的荧光,跳出一时的悲伤。
侧侧明白,她不想久留这伤心地,失去了紫颜这个羁绊,又可如从前的自在。
“你要保重。”侧侧不知再说什么,寥落的心情一如爹爹去后那时。
傅传红忽然牵了姽婳的衣袖,拉她去到一边堂内。洪炉畔两人并立悄话,侧侧迢迢相望,摩挲手中的绣鞋,百感交集。
傅传红凝视姽婳半晌,坚定的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姽婳眼前浮起紫颜的影子,那时她千里相随,为的是要让两人更上层楼。如今,若于傅传红一起,前方会否有别样天地?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忙碌的日子里,鲜少有时候停下来想一想,探问内心中,究竟把他视做了什么?
“你肯丢下宫中的差事?”
“逃还来不及,怎会不肯?没什么事比陪伴你更重要。”傅传红顿了一顿,“只要你不嫌弃。”
姽婳轻声道:“呆子,我对你一直不够好,为什么你还要。。。”傅传红目不斜视的望了她,“若有天我也突遭不幸,只想有你在身边。”
姽婳定定将目光停留,这一句的分量她感同身受。倘有一天,她自己倒下,想看见的又是谁人,方能安心闭目归去?她猜不透自己的心,但,也不忍推开他的好意。
他憨笑的模样多年未变,她不禁好奇,想看看支撑他痴爱至今的那颗心,想明白若更进一步,她是否也会陷落,一如侧侧对待紫颜。倾心付出是很累的事,如同全心调弄香料,她明白投入的苦。然而,那煎熬之后,会有动人的芬芳,补偿每一段深深的凝眸。
傅传红揣测不安的等她回复,姽婳点头说了句:“好,我们一起走。”用手牵住了他。暖暖相握,傅传红的神情庄重起来,目光里似是许下承诺,再不分开。她看出他眼底的快活,微微有一丝甜蜜也渗入了心里,这是紫颜离开后,她初初有了一些安慰。
姽婳安定了心事,抽回手道:“既然要走,我还有几句话对夙夜那妖怪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转往积石园去了。
等姽婳回来,又像是哭过,傅传红不知夙夜怎么惹恼了她,索性拉她出门散心。姽婳径直拖住傅传红去到一家酒馆,喝的大醉不醒。等两人转回府里,侧侧又是怜惜又是羡慕,着长生为两人煮了醒酒汤服下。次日,姽婳与傅传红告别侧侧等人,将铺子交付给其他香料铺慕名投靠来的几个姑娘,与尹心柔一起驾马离开京城。他们并无目的地,这一去也不知几时会再回头,侧侧想到这里,只觉人生寂寥,生无可恋。
紫颜下葬的那日,侧侧哀若心死。琦玉此时已进京,入宫赴任前转到紫府,陪侧侧住了两三日。侧侧自称伤心人无力打理文绣坊,琦玉却劝她,寄情他事或能忘却忧愁。
侧侧知她不能忘,仍把继任的事暂时放下了。
大雪纷飞的某个午后,紫府来了两个客人,执意要见此间主人。童子拗不过,只得请出了一身丧服的侧侧。
“贫僧法号平常。”
换做往日,侧侧会娇笑道:“这也能做法号?”此刻她淡淡点头,强撑了道:“不知大师为何事前来?”
“贫僧听闻天下易容师齐聚京城,特意赶来向紫檀越讨教。”
侧侧想,这是几时的旧闻了,耐心的回绝道:“我家先生不幸中毒昏迷多日,前阵突然不治,已经入土了。”
“紫檀越竟。。。”平常和尚难掩失望,低首念了声佛号。侧侧正想叫人关门,和尚又逼近一步,“我修习易容术多年,最大心愿就是与紫檀越比试,没想到。。。。”
“反种种相,皆是虚妄。和尚学习易容做什么?”
平常道:“众生种种色相,贫僧都想明见。况术屋善恶,用在人心,以易容术救厄解难,未尝不是慈悲。”
侧侧涩然一笑,“原来和尚也有放不下的尘世疾苦。”他顿了一顿,“大师请回,这里不再有大师想见之人。”
平常和尚念了声佛号,一步跨进门槛,“听说紫檀越有个徒弟。。。”
侧侧蹙眉,长生失去师父,能遇上高明的易容师斗艺自是修习的大好机缘,可他会有闲情与人比试么?她犹豫不决时,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语声:“大师若想见识我师父的易容术,长生不才,愿抛砖一现。”
长生用了紫颜的一张脸,侧侧回眸时几乎呼吸停顿。她怔怔望着,少年在她面前俯身一拜,“请赴任原谅长生冒昧。”侧侧缓缓摇头,看不够呵,哪里舍得责怪,只要这副身躯样貌仍在人间兜转,仿佛他从未离去,就是最大满足。
紫颜执意教他易容术,是否也为了这一天?
平常带了小沙弥踏入瀛壶房,长生神色凛然,先去案上点燃一注香。侧侧不忍再看,目光却不舍的跟随,他的举手投足无不令人怀想,剐心的疼。香气仿佛有灵,轻抚她的衣袖,蜿蜒的缠身上来,绸缪缱婘,令她痴痴沉溺其中。
她斜倚了门,远远的望着。
“大师想比什么?”
“就比扮女人。”
长生处变不惊的一笑,“和尚心中,也有男女之分?”
平常和尚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