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骑兵渐渐逼近夕桑对岸,高山相挟的河谷里微微回荡着一股骚乱的低啸,倾斜阳光照耀的剔透冰雪颠峰,更加光华夺目。山坳林间升腾着一股淡淡的水雾,象山鬼出行时飞驾的妖云。
“掩旗!”赤胡低声下令,命凉州骑兵悉数下马,牵着坐骑缓行,藏身在南岸山坡的树林中。
“弓弩手。”辟邪指着山坡道。
“是。”鲁修领着汉军中三千强弩,抄向凉州军后侧布阵。
焦同顺带着剩下两千人,也要后撤,被辟邪拦住。
“凉州的硬弓都在八十石以上,远比震北军强,此战靠的就是弓箭拉开扇面截杀,将军这两千人只能在前。”
“咳咳。”焦同顺干咳一声,“公公说得是。”
赤胡在他们身后轻声笑了起来,“上差你呢?”
辟邪道:“我出来的匆忙,没有携带弓箭,只有长剑一柄,自然是立于最前了。”
“我还有一柄弓,借给上差使。”赤胡从马上又卸下一柄强弓来,连同箭壶交给辟邪,“就是不知上差拉得开拉不开。”
辟邪弹了弹弓弦,笑道:“就怕会拉折了这张弓。”
赤胡做了个鬼脸,躲入林中。
流火烦躁地刨着地上的沙子,想要打鸣的时候,让辟邪按住了鼻子。
辟邪靠着它的耳朵,喃喃道:“你是马中的君主,我是人中的贱役,我都不怕,你为什么要怕?”
流火终于安分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能听到身旁的人低沉的喘息。放眼北岸,山阳青翠,郁郁葱葱,只觉天地平和静谧,哪里有什么杀机,只是山谷中的回声却越来越响了,象是有人试图用双手按住沸腾的水面。
“阿拉库!”
——山谷跟着放肆尖叫。中原士卒凛然一惊,面面相觑。
“阿拉库!”突然爆发出万众咆哮,连山谷的回声也胆战,被压抑成细若游丝的呜咽,被锐利的江风吹散。
悠长的号角声从怒吼中清越而出,对面林间随即一抹亮光闪过,然后是一片、两片蔓延开,最后整个山坡上都是雪亮的闪光,似乎山间生长的都是藏在鞘中的利刃,这时骤然绽出杀戮之花。雪峰顿时黯淡下去,蹄声如同她的体中奔腾肆虐的山洪,那片刀光奔腾泄来,尘土自其下飞腾,直冲青天,如同整个雪山崩动。
军中一阵哗然,听见赤胡叫了声:“天神顾佑,来得竟是时候。”
“只怕有五万人!”焦同顺却是脸色惨白,失声大叫,腾地站起身来。
辟邪将他按回地上,冷冷道:“我们却有五万利箭,来得正是时候,又有何惧?”
“挡不住的。”焦同顺吼道,“我上了你的当了。”
周围的士卒仓惶地看过来,辟邪低声道:“出息些,你标下子弟都看着你呢。”
“退兵吧,公公。”焦同顺口中哀求,手却往腰里抽刀。
辟邪冷笑,靖仁剑倏然出鞘,焦同顺的头颅“扑”地滚在马蹄旁,士卒一片哗然。
“一样是死,你们愿意死在我的剑下,还是出去杀两个虏匪,挣一条命回来再说。”
士卒们闭上了嘴,纷纷往箭壶里取箭,默然扣于弦上。辟邪回头,可以看见赤胡向自己招手微笑。
“你快急高凉州和震北军统帅。”辟邪命身边伍长。
那汉子奔出去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我叫人去了,我不走。”
辟邪一笑,“好汉子。”
山坡上滚落的沙石已溅起河面上的水花,在阳光下激起岸边一片水雾。
“开弓。”辟邪挥手。
八千人张弓时的细小喧哗,在这铁蹄声中无比渺小。辟邪环顾,处处可见强矢在阴暗里散发着销魂的黯然光芒。
“天神佑我坐骑幸存,载我尸骸归国;天神佑我同袍平安,携我遗言返家。”
——凉州骑士的祝祷声飘来,象是吹拂密林的瑟瑟风声。
“呸。”辟邪身边的震北军士笑道,“我却愿天神佑我一箭杀一敌,箭尽才亡。”
辟邪手抚地面,感到地狱也在恐惧,战栗的阴魂正尖叫着涌出来。沙尘将阳光遮得黑暗,马蹄将山谷践踏得呻吟不止。手持马刀的匈奴骑士已从林中奔腾而出,骤然跃入眼帘,一会儿功夫,便觉满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
“哼。”——辟邪在阴暗中欢笑——心中纯粹凛冽的杀机令他畅快难言,戴上头盔,取过赤胡的弓,静静开满。
匈奴前锋已近河心,水至马腹,顿时缓了下来,北岸大军有些拥堵,高声的催促和笑骂夹在马蹄声和水流声中,震得山谷颤抖。
大约七十步左右——辟邪回首示意,便听鲁修大叫一声:“弩手——放箭!”
尖利呼啸从头顶飞掠,最前的匈奴骑手齐刷刷落于水中,无主的战马仍执著地向前吃力跋涉。
“放箭!”仍是鲁修的声音。
凉州军和辟邪身周的弓手在嗡嗡的弓弦声中淌着冷汗,静静等待中又期盼这摧城的乌云永远不要踏入自己彀中。
眼前的大军就如洪流激于巨石,气势稍滞,片刻分散,便又重新汇聚。阵脚刚乱,敌军大将已冲上前锋高叫:“不要慌!盾牌,盾牌。”涉水的骑兵立即从迎头痛击中回过神来,自坐骑身侧摘下木盾牌遮挡,继续向前推进。
“射马!”鲁修立即命道。
赤胡见中原军中箭势不可缓和敌军攻势,起身叫道:“凉州军——”
凉州士卒挺起身来,向前走到较开阔地带,抬起箭矢指向青空。
“放箭!”赤胡手臂一振。
利箭穿透天空,又扑倏倏骤雨般打在匈奴头顶。
“啊。”短促的惨呼,一个震北军士卒胸膛中箭倒,滚在辟邪脚边。
“对岸。”赤胡向辟邪示意。
北岸的匈奴骑手正用数排强弩还击,多数落于河中,仍有部分能杀伤中原士卒。
鲁修一部射杀的马尸开始堆积在河滩,匈奴空有铁骑,一时也受阻不进。
辟邪慢慢收起弓箭,“上马。”他道,“抄侧翼。”
两千人在树林中急奔,向上游水深处绕了半圆的圈子,猛地冲入河滩,“放箭!”辟邪率先开弓,趁其不备,痛击其左翼。一轮箭下,匈奴先死伤了三四百人,随后依旧顶起盾牌,从缝隙里还击。
辟邪一击得手,不愿有更多的伤亡,叫道:“撤回。”
赤胡军中已有近百人中矢,不得已回撤林中,抽空向河里望去,却见匈奴弓箭几乎擦着辟邪一部人马空击水波,一时也忍不住叹:“太过行险了。”
三波攻击过后,匈奴人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山坡上有人吹起号角来,不一会儿河中的骑兵有序回撤,在北岸稍作休整。
中原军也有空稍作喘息,辟邪检视自己一部,死五十,伤一百十七人。赤胡的凉州军中死二十,伤七十一人。而鲁修那边还未有伤亡。
“不中用的人就快快撤出。”辟邪四处看了看伤者,“留在此处必死无疑。”
鲁修道:“我这里箭只剩三成。”
“赤胡将军呢?”
“一半。”
“那还能再守片刻,之后么……”
“马刀还是人手一柄。”赤胡笑道。
辟邪点头,“放完箭,就且战且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然偏西,“不过两个时辰,援军就到了。”
凉州军中有人忽地站起来,“将军,可听到了么?”
“噤声。”赤胡凝神细听,“象是渡口那里交战。”
“算得精准啊。”辟邪笑道,“若非我们在此阻击,这五万匈奴此时正好到渡口了。”
鲁修道:“无论如何,能打乱他们的阵脚,我们已是胜了。”
“火箭!”阵前士卒大声示警。
“又来了。”赤胡向他们点点头,奔回自己阵中。
辟邪起身眺望,见对面河岸上正用巨大的弩机施射火箭,满天流火罩来,打在林中。此番连鲁修一部也受攻击,头顶上的树枝挂住松油火箭,过不一会儿,便烧起来。
赤胡道:“散开阵型,坚守。”
未曾受伤的士兵尚能翻滚地上熄灭衣服着起的火苗,而伤重不能搬动者一旦身上泼上火星,便只能嚎叫等死,一时哀号四起。
“坚守,坚守。”辟邪游走阵中,不断大声鼓舞麾下士卒。
铁蹄踏水声又起,此刻却是重甲骑兵踏阵,连人带骑,要害之处都覆以双层牛皮甲,便是箭能透甲,也不过皮肉伤。
“我下来。”鲁修在高处道,带着强弩三千人上马,从赤胡和辟邪阵中穿梭向前,直到河岸,赤裸裸露在匈奴眼前,火箭便换作了铁矢,密密麻麻向他们扑来,刚立定便被射杀五六十人。
震北军的强弩也极是厉害,一通乱射倒也压制住片刻功夫。
辟邪向赤胡摇头叫道:“如此是守不住了,我带人冲阵,你们徐徐退却。”
“是。”赤胡呼啸一声,凉州骑兵上马,向下游河岸退去。
辟邪对自己阵中的震北军道:“你们的箭制弓弩相通,速速收集余箭,递上阵去。其余人随赤胡将军后撤。”
他自己认镫上马,手持精弓站于鲁修阵中,以他超绝箭法,专射敌军骑手双目,竟是一箭一尸,十余箭无一落空。
敌军大哗,骑手开弓,多向他施射。辟邪手提缰绳,流火轻灵转身,在阵前时疾时缓奔走。辟邪马上箭也是极准,又射落三人,中原军中忍不住欢声雷动。辟邪见敌军距河岸不过三十步之遥,知道势不可挡,对鲁修叫道:“回撤。”自己夺过身边士卒的箭壶,一人押全军于最后,且射且退。
片刻之功,南岸上便挤满了涉水而来的匈奴重甲骑兵,河滩狭窄,不利重甲行军,匈奴人推进得稍慢,河中轻骑飞渡,上岸后挤开前面开道重骑,从缝隙里蜂拥而出。
两军相隔一箭之地,辟邪皱眉道:“须得再阻一阻。”当即兜住马头,任敌箭在自己身周乱飞,不及躲避,只盯准敌人面目,扣弦双箭连发。匈奴前锋被他抢先射倒十多人,不由气势一阻,二十多骑战马随后压上,距他一步之遥,收了弓箭撤出马刀来,扬着满天尘土围住他砍杀。辟邪轻笑一声,从流火背上飘身而出,长剑凌空呛然出鞘,杀入敌阵之中,足尖轻点马首,衣袂挟风,犹如战神趋驾滚滚烟尘辗转奔袭,一剑便刃一人,顷刻便将敌军前锋杀戮殆尽。
两军骇然之际,他又转身追上流火,翻身上马。鲁修一部已去了一些路程,百步之内唯有他一人驻马独立,向着匈奴人笑道:“杀我,便过来。”
匈奴骑士却极强悍,眼见他杀人如麻,心生怯意,却无一人愿落于人后,对他大叫了一声,更是奔泄而来。
身后却是杀声滚滚,赤胡一部喘了口气,又掉过头来厮杀,狭长地带,两股人马放过一轮箭,便如同两股激流汇聚,顿时搅在一处,前后左右,触目所及都是敌骑,人人都杀红了眼,马刀到处,都是血肉飞溅。
河中刀山还在缓缓移来,上岸后分成两路,一路取道河岸,一路取道树林,成夹击之势围歼赤胡。
赤胡见势不妙,持刀呼啸疾退。匈奴前锋的轻骑自然紧追不舍,忽见赤胡残兵两面一分,顿时让出鲁修的箭阵,听得号令,又是一通箭雨如蝗。
如此转转折折,辟邪领残军退出五十里开外,再后退,就是河岸开阔地。远处鼓声如雷,蹄声泼雨,想必渡口战事正紧。若退出此地给匈奴集结,那么渡口也不保了。眼前的匈奴大军已包抄成新月一般的战线,距他们一箭地,勒马待命。
辟邪看了看天色,正是红光照目的傍午时分,不知援军何时能到。三千残兵正如洪峰前的枯木断枝,岂堪一击?辟邪掣出剑来道:“进一步全军覆没,退一步中华亡国。你我必死无疑,一同血战到底罢。”
赤胡在战袍上擦去刀上鲜血,举过头顶,让它在夕阳里挥舞生辉,“凉州男儿何在?”
“在。”一千凉州骑士高举马刀,齐吼道,“以将军马首是瞻。”
震北军此刻也只剩不到两千人,箭矢用尽,多持长刀,阵中有人笑骂:“奶奶的,咱们中原人也没死绝呢。”
“嘴臭!”凉州骑士回骂道,“千万留住你那条小命,等爷爷我来找你算账。”
一时三千人笑骂成一团。
匈奴人端坐马上冷眼看着他们,嗜血地咂嘴嬉笑,急切回首期待将命。中原残军终于慢慢静了下来,拂拭兵刃,收紧缰绳。
有人却在河上突然唱起歌来:
“啄我双目腾明月,
折我断肢发新树。
遥望带林三千里,
无归无归魂无驻。
同袍已从将军死,
无人告我父母知。
飞鹰飞鹰啖我头,
载我血肉归故土。”
夕阳照得河中鲜血更是流红万里,却不及那趟来的骏马更似火焰。那红马比之一般的战马足足高了两尺有多,河水虽深,仍不及马腹。马上的人在辉光里模糊了轮廓,只听他的歌声,便已觉恢宏。
“阿纳……”辟邪绽开笑容,抚摸着弓背。
红马悠然火中漫步,匈奴战士们在那骑士的歌声下垂首,静静倾听着。
“掬我鲜血涌清泉,
扯我流肠成新路,
遥望断琴三千里,
无归无归魂无驻。
兄弟早从亲王死,
无人告我女人知。
豺狼豺狼噬我足,
载我髓骨归故土。”
红马立定了,马上人似乎光芒之神咏颂真言,慢慢地道:“对面,是无畏的英雄,用你们高贵的刀,送他们上天!”
最后一个字就是大喝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