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长柄劈斩成两段。枪柄在细长的小街中抖开了数道黑影,围绕着姬野和西门,青骓从武士群中直冲而过。
连续的辟啪声伴着武士们的嚎叫,如同诸神惩罚世人的雷鞭,无可逃避。
西门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快意”。那个昂然冲过人群的武士,那种纵横无忌的鞭击,那样扫荡千万人唯我在此的霸道。星相家竟然笑了,她看不见自己的笑容如春天的花开。
青骓前冲二十丈,猛地煞止在小街另一侧。姬野再次翻手,长枪滑过手心,枪锋如电指点着摔倒在地的武士们:“留下那些女人,否则我会用枪锋。”
武士们逃走了。
姬野对那些女子挥了挥手:“走吧,越远越好,宛州不是你们生存的地方。”
随后他拉动马缰,带着西门走向了小街尽头,女子们愣愣地看着他的黑斗篷飘拂在远方。
这个如风而来如风消失的骑士后来成为沁阳城青楼的一个传说,沁阳商会并非不知道是姬野所为,可是他们压下了这个消息。于是很多女人都听说一个无名的黑铠骑兵的故事,到后来姬野自己再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都不知道那个黑色的骑士是否真的是自己。有人说那个骑士和宛州商会五百精兵恶战,还有人说他用一柄星辰般明亮的长剑,当然在每个故事里这个骑士都是俊美逼人的。
如果直接面对五百精兵,姬野毫无疑问会逃跑,他的剑也没有吕归尘的苍云古齿剑锋锐,是花十六个金铢随便在武器铺里买的,至于容貌,说坚毅冷峻则可,说俊美实在不符合姬野的风格。所以姬野摇摇头,说:“是别人干的吧?”
当然那个黑骑士是不是姬野并不重要,乱世里的很多传说本都如此。
在客栈前面,姬野捞着西门的腰把她放在地面上,自己却没有下马。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走了。”
“再见,”西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离开沁阳吧,”姬野忽然说,“局势随时可能变化,有战争的地方总是危险。”
“我再留几天,准备去衡玉城。”
“那么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谢谢你救了我的朋友。”
“没什么。”
“如果我拥有九州,我会把一州送给你,表示我的感谢,”姬野静静地笑着,“可惜我连立足的土地都没有。如果我富甲天下,我会给你一生用不尽的金银,可惜我只是一个流亡兵团的首领,我甚至没有钱给我的战士们买盔甲和战马。我所能做的只是让你开心一下,就算我的回报吧……你开心么?”
想了很久,西门点头:“我很开心,我一生都很少这么开心。”
“那么再见了,”姬野摸了摸她的脑袋,带马准备离开。
“姬野,”西门拉住了他的马缰,“星命是不可违逆的。灭亡的征兆已经降临在你们头上,如果想活下去就悄悄离开这里,不要管其他人了。”
“离开了这里我还有什么呢?”姬野摇头,“我只有我的朋友们。”
“甚至不惜和他们一起死么?”
“我不知道,我不希望死。可是,”姬野笑了,“我觉得我无法扔下他们。”
西门默默地松开马缰,青骓踏着小步走了。星相家默默地站在马后,看着骑兵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忽然空荡荡的,西门站在客栈门口的柳梢下,柳枝间有一轮明月。
青骓忽然兜了个圈子,姬野回过头来看西门。西门呆了一下,她已经知道姬野有很多不同的面孔,可是她不知道姬野还能这样笑,笑得温和而有孩子气。青骓在姬野的操纵下扬首退了三步,又轻轻点着蹄子侧行,前驱后仰,马步优美得像一种舞蹈。
姬野曾经在下唐的骑兵队中服役,那种精巧的仪仗马步也是那时候学的,现在操纵马匹走这种优雅的龙骑士舞步还是很熟练。马步活泼而快乐,姬野这么看起来不像个流寇,却像无忧的贵族公子。
“你的马头上没有羽毛,”西门笑了,对姬野喊了一声。
“等我一统天下,我把它满身都插上羽毛,”姬野很高兴,因为他看见西门很高兴。征战了许多年后,他已经很少体会这种简单的快乐了。
青骓终于退着小步消失在街拐角的树下了。等了很久,它终于没有再露头。
于是西门知道姬野是真的走了。
星空灿烂,星相家扬起了头,隐约有一层清光在她的眼睛里荡漾。
七
“吱呀”一声,西门推开了客房的门。她喜欢独住,所以那是间单人的房间。
一片安静,没有灯火。
已经是深夜了,似乎客栈的客人们都睡着了。西门合上门,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只有身边的窗户透下一片星光,星光里隐然有神对未来的旨意。
穿着这身黑袍,西门已经追逐星空诸神的意志整整一百二十年,离开宁州森林中的古殿也有不少时间了。背着一只包裹独自行走,朝看旭日暮看炊烟,西门的心一直很静,就和她的名字一样。不曾孤独和寂寞,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命运的含义,知道在浩瀚的星空下自己如此渺小,孤独和寂寞更只是一瞬间渺小的感情。
“所有的生命被层层叠叠的砂土埋葬,直到沉陷到大地的最深处,一切的感情都和生命一起消失,龙那样强大而神秘的生物最终也是一具白骨。曾经歌唱的人和他的歌声一起消亡,曾经愤怒的英雄和他的愤怒一起沉睡,曾经流泪的公主再也不知道悲伤,生命是一个美丽的笑话,”西门的老师曾经这样说。
西门已经忘记老师说这话时的神情了,也许是嘲弄,也许是通达,当然也可能有一点凄凉,毕竟作为一个羽人,老师最终也不能摆脱自己的执着而选择了死亡。
“为什么研究星辰呢?”西门问自己。
她不知道。她想洞彻这个世界的秘密,可是她知道即使洞彻了,她依然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所有种族都是自然面前的弱者,她所见过的人们中,只有姬野具有那种强悍乃至狂妄的意志。姬野一手抱着她一手挥舞长枪冲过敌阵的时候,西门竟然也冲动地以为这个武士真的可以改变星辰的意愿,而构造他所希望的未来。
忽然有一点热。想到姬野抱着自己的时候,西门觉得身体里有一阵热流。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一百二十年来根本没有过。
西门忽然从手腕的绸带中抽出一根银针刺进了自己的手背。
疼痛让她重新清醒过来。这已经是很多年的习惯了,一旦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就会用银针轻刺自己的手背。不过这一次银针刺得很深,因为她太慌张,心里从来没有那么乱过。
擦去血滴,西门穿过走廊去了客栈门口守夜的伙计那里:“帮我买一张大车的票,越早越好,去衡玉城。”
三天后。
“嗨,等到什么时候啊?”远处的旅客们开始烦躁了。
“商会怎么这么做事?没点信用。”
宛州是商业最繁华的所在,各个大城间都有宛州商会主持的大车来往。单身出行的人也就不必携带车马,只要花不多的钱买一张大车票,桐木大车就会按时把客人送到目的地。虽然是有点拥挤,也不那么干净,但是以西门微薄的旅费,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好在她并非很挑剔的人。
这班深夜出发的大车一个时辰前就应该出发了,不过沁阳被三国围剿姬野的军团包围后,进出的大车也要先知会三国的封锁岗哨,大车的车夫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西门站在城墙上,背着她小小的包袱。里面是星相最高的密典《天野分皇卷》,再就是几十枚算筹,几只小星盘,和一点衣服面饼。她一直都带着这些走来走去,不知道最终会停止在那里。
她漫无目的地眺望着南方,三天后就会到达那里的衡玉城,再然后会去下唐的南淮。而姬野他们将随着自己的星命,永远终止在沁阳。
西门已经计算了很多次,结果总是一样,这个流亡兵团的灭亡已经是必然了。
西门做不了什么,可是她现在站在这里,却总是忍不住去想姬野,想他身边那个英俊的贵族秘道家,还有明艳照人的羽人女孩,甚至龙襄脸上那道刀疤都想了起来,在脑海里分外清晰。
想到那些人在一起笑,西门唇边也带过一丝淡淡的笑容。
“什么人?”城门口的商会武士似乎喊了一声。
“我们是武士,驻扎在北城的营地,这是出入许可的令牌。”
城门下一阵响动,商会武士似乎是验过令牌,让那些归来的武士们进入了。
北城的营地就是商会租借给姬野他们的,姬野部的武士也经常出去打劫三国联军的物资,所以晚归并不奇怪。宛州商会也秉承一贯的传统,野武士团可以随意出入,诸侯的军队却必须取得许可才能通行。
西门低头扫了一眼,领队的不是姬野,几十名骑兵列着松散的队伍进城了。
移开了视线,西门却皱了皱眉头。她总觉得有些古怪,可是她却想不起来为什么奇怪。
“太累了么?”西门自嘲,她是有些日子睡眠不好了。
“上车了上车了,”车夫也跟在那队骑兵的背后回来了,大声地喊,“去衡玉的车谁走啊?”
西门跟着各式各样的人一起往大车上挤。大车通风很差,所有人都想要一个靠门口的座位,其次靠前的座位也好,否则八匹马的长车,走快了后面就颠死人了。
脚步踏上踏板的刹那,心里的阴影好像被一道闪电击穿了。西门猛地想起了什么,她抬头看向骑兵们离去的方向,脱口而出:“枣红色的马!”
香栈里。
羽然照顾着依然虚弱的吕归尘,龙襄在逗他的猴子。而姬野则站在项空月做的沙盘前,分析沁阳周围的地形。做这种战略沙盘对普通的人似乎要一小队人马考察三五天才能够做得逼真,而对于项空月,他的记忆力强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只要去瞭望塔和周围城墙上转一圈,回来拿些潮湿的细沙捏捏,再用冰术把沙冻起来就可以了。一次用完也不必留,下次项空月照旧会捏个新的出来。
“突围很困难,”姬野算了算距离和敌军的部署,“应该是白毅布的阵,楚卫第一名将看来不是说着玩的。”
“战马都不足,突围当然困难,”项空月瞟了一眼吕归尘,“除非他能进入那种状态,配合我的火术拖住敌人,那么我们大概能逃出大部分人?”
姬野摇头:“那你们两个都得死。”
项空月耸耸肩膀,笑得淡然:“我可不想死,不过说说而已。”
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我是原隐。”
“原隐?”姬野看了项空月一眼,“他怎么会来这里?”
羽然刚要去开门,逗猴子玩的龙襄忽然拉住了她遮在自己背后。
“等等我来开门,”龙襄脸色青冷,说话的声音却依然是那种嘻嘻笑的样子。
项空月和龙襄对看一眼,又盯着姬野看了片刻,指了指吕归尘。姬野的脚步轻如一只猫,已经单臂持盾牌架起了吕归尘。龙襄的剑和姬野的枪都已经在手,项空月手指间凝结出五寸许的冰刃,缓步靠近了门。
龙襄察觉的是声音的异常,刺客捕捉对方心理的能力极强,原隐说话的时候,龙襄立刻就觉得他的声音很紧张。而项空月捕捉的是周围精神的活动,他一旦凝神,就会察觉到周围活动的精神体忽然变得很多。
“进来!”温和地说话,项空月手指上八枚冰刃一起掷出。而更快的是他推出的火炎,烈焰中还携带着极强的气流,烈焰和气流摧毁木门的时候,八枚冰刃才从火焰中穿射出去。
温和优雅的笑容背后,项空月有强横的一面。他一旦动手,就要控制局面。
这个时候,整个房屋忽然塌了!
西门个子比较小,跑也跑不快。当她赶到香栈的时候,已经热得大汗淋漓。
可是冷清清的香栈让她全身的热气都转作冰寒。
这个时候香栈绝不应该没有人,可事实上整个香栈的人忽然都消失了,甚至包括无时无刻不在门口点头哈腰的伙计。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桌子上还有酒菜,烛台还是温热的。可是吃菜的人都已经不在,所有烛台都已经扑灭。
西门闪身扑跑了香栈后的客房。黑暗中的一个角落里,一双犀利如刀的眼睛追逐着她的身影,隐约有金属的光泽闪过。最终,黑影慢慢收回了武器。
星相家并不知道那个时刻自己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今夜的天不错啊,龙襄,”黑影诡异地移动着出了香栈,稍微停顿在长街上仰望天空,“不过不像杀人的天气呢。”
略微有些嘶哑的笑声里,那个影子消失了。
西门留在了黑暗里,隐蔽在木屏边看外面的动静。即使慌乱的时候她也比常人冷静得多,外面星光清朗,只要站在黑暗中外面的人就看不见她,而她可以看见外面的人。
外面有足足百多名全副甲胄的武士,而庭院中,似乎是领头的武士手持一面巨盾遮挡着自己,其他的武士有五十名以上在周围有利的地势上架起了硬弩,剩下的则手持刀剑等贴身武器在弓弩手身边防御。那种硬弩让西门胆寒,她对武器的知识并不算少,那种开弦一百六十斤的三箭弩已经是东陆诸军臂张弩中的至强者,一弦三发,力量足可以在一百步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