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在外人面前早就用炫耀的口气宣扬出去了——“外甥女嫁进了宁王府!”也从外人那里得到了“可喜可贺”的恭贺言辞,他们怎能容许她失去宁王小妾的身份?
因此,从一开始知道自己中了金风玉露散,她就立刻往死路上想,就是因为思及了罗家那些舅舅舅母的嘴脸,思及了母亲幽怨无助的脸庞,她才会想要一死以保名节,不去给母亲添麻烦。
一年前,在她出嫁之前,老太太曾把她叫到房中进行过一次长谈,那是老太太生平跟她说的最长的一次话。
老太太说,“逸姐儿,老身知道你心里怨罗家对你不好,可你这不也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四岁?说到罪魁祸首,还是那个杀千刀的何敬先!无情无义的狗东西,让个窑姐弄得五迷三道的,还娶回家做了正妻,这些年从没有来找过你们娘俩儿一回。那个何阜更不是个东西,你娘好好的一份儿嫁妆,田产宅子,金银细软,全倒贴了这个白眼狼……”
当时,何当归听得蹙眉,每次听这些事都一阵揪心,她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错都没犯过,为什么人人都跟她反复提这个?好似骗走坑走母亲嫁妆的人是自己一样!明明是母亲遇人不淑,明明是外祖母逼迫母亲再嫁,而自己本来也是这些旧事中的受害者!自己什么都没张口怨苦过,为什么老太太等人张口闭口就朝自己抱怨!
老太太见她神色不忿,只好摇头叹气说:“唉,老身也知道你是个苦命孩子,可怜见的,也不忍多要求你什么。可罗家里住的人都是你的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须得谨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罗家荣耀了,你在王府里也有底气,对不对?你怎知将来靠不上罗家?”
何当归暗暗咬牙,心道,至亲?至亲!她住在罗家这几年,谁把她当成至亲!就在几天前,在宁王府来人提亲之前,大舅母还说全家人吃团圆饭的时候不能让“老外”上桌,却没有一位“至亲”张口为她说一句话,最后,一顿三房诸人难得参加的“罗家团圆饭”全家人吃得热热闹闹,而她却蹲在旁边小板凳上,手捧着个木碗,受着来往的眼风眼刀吃一碗白饭!如今终于满了罪孽了,可以脱离苦海了,她为什么还要靠罗家?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她要走得远远的,彻底摆脱这个没有人情味儿的冰窖一样的家,切断跟这个家的一切关系,去过她自己的美好新生活!
老太太摘下手腕上的念珠,转动着说:“逸姐儿啊,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千古不变的铁则。你小时候的确苦了两年,可那只能怪你于‘在家从父’的时候没有‘父’,千怪万怪也怪不到罗家头上来,是不是?罗家待你再刻薄,始终也供养了你十几年,是不是?”
何当归紧紧咬住牙关,止住自己下巴的颤抖,她从未怪过谁,反而是别人都“以为”她在怪他们,怨恨他们。她不想跟他们争辩,她只想逃离这个地方,与这班亲戚老死不相往来。
老太太慈祥地拉过她的手,把随身戴了多年的念珠套在她的雪腕上,最后劝导说:“不要因为小小的争执,就远离了你的至亲家人,也不要因为小小的怨恨,就忘记了别人的大恩惠。无论如何,你还有个亲娘住在罗家,逸姐儿,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以后做任何事之前都先想想你娘吧。要饮水思源,即使荣耀时不能恩泽亲人,假如某天不幸获罪了,也莫要牵累你外祖一家。”
亲娘?亲娘……这两个字仿佛一根小针的针尖,轻轻一戳,就戳破了她攒了几年的气。是啊,她还有一个又软弱又没主见的亲娘,她亲娘还事事靠着罗家给拿主意呢。
尽管她对亲娘也有一肚子的怨气,也恨不得从此切断了关系。在王府来提亲之前,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她嫁不出去或只能嫁寒门,她就只是母亲眼中的耻辱和空气,母亲对她的疼宠还比不上罗白琼几人。而王府来提亲后,所有人又异口同声地夸她有福气有前途,母亲十几年在罗家抬不起头来,因了她这个女儿而突然抬头挺胸了,于是母亲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一种望女成凤的期盼和希冀。
那种眼神,她几年前也曾见过一段时间,那时,母亲给她穿上彩衣彩裙,让她苦学唱歌跳舞去讨好何阜一家,让她“彩衣娱亲”,想要利用一个美丽乖巧的女儿去挽回丈夫的心。那是一种热切的,期盼的,以及利用的眼神。
那种眼神让她委屈,让她不忿,也让她心酸,可是,那是来自她的亲娘的眼神哪。那个脸庞圆圆,眉宇间永远有挥不去的愁的美丽女人,就是她的亲娘哪。她还有一个亲娘住在罗家哪——带着这样一句刻骨铭心的话,她才从烟雨朦胧的江南,来到了终年刮着西北风的寒冷边陲镇甸,做了一个名义上的宁王侍妾。
罗家人不会容许她丢了宁王侍妾的身份,这身份是她母亲在罗家的护身符和通行证。
所以,一听仙盘宣布了“你还是阿权的小妾,这辈子”,她立刻松了一口气,同时暗笑自己,怎么她居然还考虑到要不要宁王休书的问题,世上哪儿有女子去求夫君的休书的?莫说她夫君是那样完美的男子,就算是他只是个不成材的平庸之辈,她也不能萌生别念,看母亲的情形就知道了,何阜对母亲那么无情,母亲都一如既往地守着那样一个名义上的丈夫。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千古不变的铁则!她用这话催眠自己,只要按着这个规则走,或早或晚,她也会迎来自己的好日子,过上有丈夫有儿子的正常女人的日子。老天都在上面瞧着呢,自己的坚忍不屈和忠贞之心,老天都看得到,就算一时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老天最终不会辜负好人。
柏炀柏推演几下铜钱,又说道:“你的前世……唔,才十岁就死了,真短命,好像死得还挺冤,是非正常死亡,所以无姻缘可卜。今世呐,你的桃花只一朵,就是我家阿权了。至于来世么……阿嚏!”窗外一股凉风灌进屋里,把最后一盏如豆的油灯也熄灭了,室内倏然就陷入了异样的黑暗和沉默中。
何当归凝视对面那一双黑暗中依然不减神采的双目,低声问:“我……在玉楼中遭遇的那些事……真的仅是一场梦么?”
那一双眼睛带着笑意说:“安心吧小妹妹,你跟你夫君圆房时就明白了,现在跟你解释不清。”
趁夜溜回王府,沉沉一眠到天亮,早晨睁开眼睛后,她觉得就像做了一个从头到尾全醒着的怪梦,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可是过程却离奇得超出她过去十五年经历的总和。她跟心仪已久的夫君在梦中有了一点进展;一个陌生男子在幻梦中与昏迷的她一起“解毒”;然后,她认识了高贵有气质的夫君的那毫无气质的老师,大侠柏炀柏。最后,她终于终于不用再在太善的敲诈和威逼下生活了,她也可以心无挂碍地踱出房间,在温暖的太阳下走一遭了。
于是,她溜达出院子,溜达进王府花园,听闻了一个最新消息,古嫔昨夜被王爷点名去侍寝,直到现在还没从王爷房里出来呢。她心中滋味莫名,碾碎了两朵秋海棠,而后开始尝试着用柏炀柏留下的联系方法去找他,昨晚临别时他说,他愿意向她伸出援手,帮她得到夫君的爱。她不知道能不能信他,但她想摸着石头过河,抓住这个机遇搏一搏。
作为女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夫君的爱,否则就是无根的海棠花,美丽得脆弱,短暂得只能在太阳下走一个花期。
☆、247
更新时间:2013…10…19
半年之后,在柏炀柏的帮助下,何当归内外兼修,一举变成了朱权的宠姬和助手,与柏炀柏一起做伍樱阁阁主的“影子”,并无意中发现了柏炀柏容颜不老的秘密,提出让他帮自己驻颜,在那些流水般的日子里,与柏炀柏你来我往地斗智斗勇斗嘴,并乐此不疲。
忽然有一天,柏炀柏说,丫头你跟我一个姓吧;她对之嗤之以鼻,心道这家伙又在开玩笑;
忽然有一天,柏炀柏说,丫头,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第一次遇见你时做的那件事;她以为他后悔救了自己,于是擂他一拳,笑说后悔也晚了,本小姐现在一点都不想死了;她也曾试探地问梦中那个陌生男子的身份,可他一提起此事就面如寒铁,即使神经大条如她也能感觉到他的不开心,于是暗猜他和那人的交情变坏了因此不愿提那人;
忽然有一天,柏炀柏说,丫头,咱们做完了这趟任务就一起私奔吧,虽然你是阿权的爱妾,不过他不会为了你跟我闹翻,就当是我对不起他好了,我会设法补偿他的,他有几十几百个女人,也不缺你这一个,我却已离不开你了;她摸他额头,老伯你喝高了,这是哪出戏里的台词,还蛮动听的;他捶墙大骂,我是疯子,我是傻子,我是这世上最大的傻子,我还活着干什么,我要重新活一次,我要从十年前开始活;她惊慌,老伯你什么事想不开,你是不是缺钱了;
忽然有一天,柏炀柏说,丫头,当年那场姻缘占卜我还没说完,其实咱们俩也有夫妻缘,就在来世,不如咱们一起殉情吧;她点头,好啊,大兄弟你先殉,小妹随后就来;他火爆地叫嚣,劳资说的是真的,劳资真才实学算出来的,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姻缘盘么;她嗤之以鼻,一个破盘子哪里会说话,当时你用的是腹语术吧,事先用无色丝线把盘子吊起来,再扯动手中的线头,房间那么黑还不由得你玩,这些招数都不新鲜了,老伯你过时了;柏炀柏气得跳脚,丫头我不老,我健壮又长寿,绝对比你活得长,你信我这一次,这一次我真的没骗你;她安慰他,知道你长寿了,别上火了,上火伤肝,伤肝折寿;
忽然有一天,柏炀柏说,丫头,你又怀孕了对吧,那我以后不能帮你驻颜了,那个汤浴是孕妇禁用的,你以后别再来我家找我了,我要出远门;她连忙问,滢滢粉呢,孕妇也禁用吗;他慢吞吞地说,那个是可以用的,丫头你爱阿权对吧,你很紧张你们的孩子是吧;她一脸“未来母亲”的光辉,抿嘴笑道,原本以为快三十了不会再有孩子,谁知从前心心念念求的时候没有,如今不求不念,突然就有了,柏大师你帮我算算,我这一胎能顺利生产吗;柏炀柏点头又摇头,最后说,我能看见你抱着个孩子开满月宴,但是我看不到你们开周岁宴;她很紧张地问,那是什么意思,柏炀柏你别吓我;柏炀柏摇头,我也不知那是什么意思,可能最近酒喝得太多,影响了我的天目吧;她关怀道,老伯你少喝点酒,当心以后上了年纪关节痛。
……
数月后生完了女儿,她心中升起一点不安,只因夫君的恩宠骤减,足足一个多月没歇在她的房里了,而且夫君新近迷上了一个十六岁的江南少女,丫鬟出身的侍妾。
何当归以为是自己的容色衰退,拿过镜子照时,镜中人青春妍丽,倾国倾城,只是眼神变老变陌生了。于是,她又开始惦记柏炀柏的驻颜汤浴,跑去他的家里找,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偌大的豪华宅子满目破败的积尘。她用伍樱阁的特殊渠道反复联系他,让他给自己寄点保养药材来,等了很久只收到一封薄薄书信,忙不迭拆开信封一看,里面只一张白纸和一片风干的桑叶。
她研究白纸无果,什么药方都没发掘出来,见柏炀柏小气得只寄一张真正的白纸给她,她气得跑去他家里乱砸,砸得自己吃了一头一嘴灰土。有一瞬间,她觉得有人在门缝中偷看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熟悉得彷如她在镜中见到的自己的眼睛,不是柏炀柏是谁,可她踢开那门的时候,门外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
三个月后,她被周妃和罗家人联手陷害,被朱权下令关进暗无天日的冰寒水牢,嗓子被热炭烧成哑巴,女儿被孙氏和罗白琼放的毒蛇咬死,她用长着冻疮的手指沾着井水在石壁上卜卦,卜来卜去都是死局。可她不想死,如此血海滔天的冤仇,如果就此被埋葬于水牢,尘封于地下,那么她也无意再去轮回转世,去继续下一世的人生。人生如此,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她不畏死,因为死是解脱;可她怕死,因为死是终结,冤仇的终结,复仇的终结。她不能死,她要报仇!
她忽而就想到了柏炀柏,她忽而忆起多年之前,第一次参与指挥刀光剑影的暗杀行动时,她惊惶地躲在柏炀柏身后说,这样杀来杀去,最后会不会杀到我的头上来,我不想死,我刚刚才找到活着的乐趣。
然后柏炀柏就安慰说,丫头别怕,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死,我活多长你就能活多长。
她还是很怕,摇头说,刀箭无眼,要是我突然被一支冷箭射死了,你也没辙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