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甲日想带蒲英去骑马。
他坚信,只要他锲而不舍地去引导蒲英多多体验藏区的草原生活,就一定能够让她恢复对前世草原生活的记忆。
正好,江央多吉虽然走了,却寄养了好几匹骏马在寺庙里。
此时已进入阳历的五月下旬,山坡草甸的鹅黄已经渐渐转为了嫩绿。
新一季的青草。虽然长得还有点浅。但已经可以没住马蹄了。
于是。每个清晨的早课之前,每个黄昏的晚饭之后,甲日总是以帮忙遛马为由。邀请蒲英去骑马。
这样的要求,比他的歌声,更让蒲英难以抗拒。
佛学院的尼姑生活对她而言,还是太安静太单调了。她又那么喜欢骑马,有人愿意提供骑马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就这样,蒲英和甲日常常一起到佛院沟山坡后连绵的草场上骑马。
骑马时自然不会只有快马扬鞭、风中驰骋,也会有慢慢遛着马散步看风景,或是放缰让马儿自行吃草,两人坐在草地上闲聊的时候。
因为甲日真的履行了承诺。不再说起央金玛的事儿,蒲英也就放松下来,和他海阔天空地随意聊起来。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也会常常装作好奇的样子,问起甲日在国外的家族情况。
不过,才仁坚赞告诉她的关于甲日家族的事情,并没有比她掌握的资料多多少。
这位甲日少爷,在家族里似乎很受宠,但也给宠成了一个不问世事、只喜欢音乐的大孩子。
他对家族中年长的男人们都在干些什么,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自己的家族原先在国内就是颇有势力的贵族家庭,即使是流亡国外,散居在孟买、纽约、伦敦等大城市,家族成员的经济情况还是很宽裕,依然享受着奢侈的贵族生活。
不过,甲日强调:当他回到藏区,才发现自己的灵魂还是在草原上。
国外的现代文明,虽然很便利,却远远没有辽阔的草原、雄伟的雪山,对他的吸引力大。
这一点,蒲英也有同感。
因为她也同样迷恋这片雪域高原的风光,迷恋这里返璞归真的风情。
当蒲英询问甲日有何政治倾向时,甲日表示自己对政治不感兴趣,但他也明确地说——他和大多数藏人一样,对**的宗教领袖地位很尊崇。
于是,蒲英又进一步地问他对西**立怎么看。
甲日想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汉人,一定和中央政府的立场一样。可是,我站在藏人的角度上看,却希望藏区能够更独立一些!因为这样有利于保护我们藏族的传统文化!”
“这么说,你也赞同**说的,要将西藏、青海和川滇西部的汉人都赶回内地,然后让这个所谓的‘大藏区’独立,是吗?”
蒲英说话时面无表情,但言语中不难听出讽刺之意。
甲日急忙分辨道:“不是!那个大藏区的说法,也有点太过分了!——你别这样看我啊!我就不同意把汉人从藏区赶走这一条,因为内地的汉人来到藏区,对我们的经济发展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你不用为了讨好我,而故意说假话。”蒲英还在挤兑他。
“我从不说假话!我也不是讨好你才这么说的。”
甲日的脸都有点涨红了,却还继续说道:“以前,我在国外,对家乡的情况一点不了解,也以为国内的藏民生活得很苦。这两年回来后,跟着丹增活佛去了不少地方,我才知道达兰萨拉那伙人的宣传,很多都是不实的。”
“达兰萨拉是什么?”蒲英明知故问。
“就是西藏流亡噶厦(政府)在印度的驻地。从那儿来的人,包括我的叔伯婶婶等亲戚,从我小时候就天天对我说——国内的藏民如何被汉人欺压,日子过得如何辛苦。可我回来后,亲眼看见的,却根本和他们说的不一样!藏区当然有穷人,但却不是因为被欺压,而多是因为疾病和居住地的条件太贫瘠!我看到的大多数人,只有有手有脚,努力肯干,日子也都还过得去,很多人还很富裕。上一次,我在金马草原艺术节上,就遇到了来自不同地区的很多藏民。从他们华贵的衣饰珠宝,从他们欢快的歌声舞姿,我都感觉得到,他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们对自己的生活也很满意……”
蒲英听得暗暗点头,但还是接着追问:“那你为什么还赞成西**立?”
、081章 用笛子试探
甲日摇头答道:“你误会了,我并不赞成西**立,我只是希望西藏地区能够有更多的独立性,能够保留我们民族的特色文化,不要汉化得那么厉害。康巴那边的藏人一直就比较汉化,这我就不说了。但我发现,现在就是拉萨和日喀则附近的藏人,也都汉化得非常厉害了,很多人的藏语还不如汉语说得顺溜,就连生活饮食习惯也越来越四川化了。我们藏人以前是绝对不吃鱼的,现在鱼都成了餐桌上常见的菜肴了,而且做的都是麻辣水煮鱼。还有,我去年在拉萨跟着朋友一起耍林卡的时候,看到他们都在帐篷里打麻将、斗地主,连藏戏都不看了……”
蒲英听到这里,也不禁莞尔。
大四川的饮食文化和休闲文化,渗透力不要太强哦!
“你别笑嘛!”甲日抗议道。
蒲英收了笑容,正经地看向甲日。
后者继续抱怨道:“这些都还是小事。我最不喜欢的是,内地办了不少藏族学校,将大量藏区的小孩接到内地去上中学——老这样下去,我担心以后,我们藏族的孩子,就只知道汉文化,不知道本民族的东西了。”
蒲英忍不住反驳道:“甲日,你的想法太不对了!政府出钱,将那些贫困边远地区的失学藏族孩子接出来,送到条件更好的内地中学接受教育,这明明是提高藏族人的文化素质的大好事啊!……对了,我曾经有一位教官。就是得益于这一计划,才能考上军校,成为一名军官的。如果他一直待在藏区,能这么有出息吗?……还有。据我所知,藏族聚居区的孩子们,初高中毕业后考不上大学的,还可以免费在川内的中职中专技术学校学习。三年的学习期内,国家还给他们生活补贴。这么优惠的政策,也就只有藏族有,其他少数民族都没有。——你看,国家下这么大力气,发展藏区的教育,为藏族培养本民族的技术人才。这不都是为了藏区的发展吗?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办教育是好事。我当然不反对。可我觉得。在藏区多修些学校,让孩子们就近上学,不是更好吗?没有必要把他们迁出藏区吧?小孩子离开父母和家乡。在外地长大,以后一定会对家乡的认同感变得淡漠了——政府这么做,真的没有在文化传承上消灭藏族的意图吗!”
“我的天呐!”蒲英不禁仰天感叹:“哪来那么多阴谋论啊?!——哎,我看你真是被达兰萨拉的人给洗脑了,怎么看问题这么偏激?好,我先给你说说在藏区办教育的困难吧!牧民放牧的点那么分散,孩子们要上学,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冬天下雪了怎么办?再说,高原那么艰苦的自然条件。内地有多少好老师能在高原牧区安安心心地教书——没有老师,你怎么办教育?所以变通一下,把孩子们送到内地上学,这样不但利用了内地过剩的教育资源,还可以让孩子们多接触藏区以外的世界,增长见识——这种一举多得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甲日认真地听着,虽然也在点头,但最后还是说出了不同的意见,“我就怕,孩子们见到外面的花花世界,都不想回家乡了。那我们藏区的人口不是越来越少了?”
蒲英笑了:“你这是杞人忧天!你可以去查查看近年来藏族人口的增长情况,看是不是减少了!还有,你为什么忘了草原的魅力?连你这个在国外长大的不够地道的藏人,一来到草原都不愿离开,何况那些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吃惯了酥油糌粑味道的地道牧民?当然,有些人为了更好的发展,可能会留在内地。但他们不会是全部,而且我保证,那些中职中专的学生,一定会回家乡的,因为他们是为了藏区定向培养的初级人才。我相信,随着教育的发展,藏区的建设人才越来越多,再加上国家的支援和扶持,藏区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就能吸引更多的人回来。所以,根本不存在你说的政府‘想消灭藏人’的阴谋论。”
甲日这两年四处行走,也对藏区经济的发展印象深刻。他开始反省,但还有疑惑。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我也许真的是受那些人的宣传影响太多……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我看到,康巴藏区的政府在向牧民推广所谓的‘安居计划’,就是让他们在指定的定居点居住——这种改变藏人游牧习惯的做法,总是不好的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蒲英惊讶地站了起来,俯视着甲日。
不过,她马上想到了:他一定又是只听到了片面的传言。
蒲英对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很恼火,不禁大声责问起甲日:“真正的游牧生活,可是很艰苦的!你这个大少爷,恐怕根本不知道吧?你自己是享受过了现代文明生活,觉得不稀奇了。可是你为什么要阻止,那些一直过着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缺少学校和医院的游牧生活的藏族同胞们,在天寒地冻的时候能有一个有水有电的房子可以住呢?我想,任何一位智商正常的牧民,都不喜欢过餐风饮雪、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希望住上温暖的新房、过上安居的生活吧?”
甲日被她一连串的发问,给问懵了。
他挠了挠头,疑惑地说:“是这样的吗?可我怎么听三哥说,那些牧民会被限制在定居点的房子里,不准他们四处随意走动,也不准他们的牲畜进入草场。这,难道不是剥夺了他们游牧的自由吗?”
“谣言,绝对是谣言!”
蒲英因为来之前做过藏区相关的风俗社情方面的功课,所以对一些政策也略知一二。便给甲日好好地科普了一番。
政府给藏民建定居点,有的是就近集中建新村,有的是就地把房子翻新一下,主要目的是改变他们过去只能住简陋帐篷、或是人畜共住的居住条件。并不是让牧民们远离草场,也没有改变他们的周边环境。
政府除了给牧民建房,还会给每一户牧民都发一顶新型帐篷。那帐篷里面配备了太阳能卫星电视、牛奶分离器、折叠钢床等现代化的生产生活设备。等到了春夏,牧民们就可以带着这新帐篷,四处放牧——那可比过去传统的蒙古包帐篷舒服多了!
另外,安居计划不仅仅是建定居点和发帐篷,政府还会资助牧民建立冬季贮草基地和日光牲畜大棚,让牛羊顺利过冬。
按照传统,每年11月到次年4月,都是草原上的牛羊越冬过春的“奶荒期”。为了保证母畜、幼畜不掉膘。降低牲畜死亡率。牧民在这个时期基本上都不挤奶。自然也没有收入。即使这样,只要照料不周,赶上降温。牲畜大量死亡,牧民的经济损失是很大的。
但是现在,有了贮草基地,牧民们在冬天到来之前,比过去可以多贮存近10倍的草料。甚至有些牧民相互联合起来,加大投入,建起了气调鲜草贮藏库。这种科技含量更高的贮藏库,可以让夏季收割的鲜草到了冬季拿出来,也和刚割不久的一样。
于是,过冬的牛羊都能吃到充足的草料。日光暖棚又让它们免于严寒,所以这些牛羊现在也可以在冬季挤奶了,还不掉膘。
新政策的确是改变了游牧文化的一部分,但它是改进,不是消灭!如果说有“消灭”,那消灭的也是困扰牧民们多少年的“奶荒期”问题——这难道不好吗?
甲日听了蒲英的介绍,非常意外。
“这么说,牧民们到了冬天,就在定居点过冬,人和牲畜都可以过得很舒服;到了春夏,他们依然可以带着帐篷去草原放牧——这和我以为的定居计划,完全不同嘛!嗯,这才是最理想的游牧生活啊!”
“就是嘛!不过,我说的这些,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没有实地调查过。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可以等过两天金马艺术节开幕的时候,再去问问那些牧区来的藏民好了!”
蒲英说着话,已经走到几步之外,从那匹还在埋头专心吃草的马儿身边,解下了马鞍上挂着的水壶,猛喝了几口奶茶。
她刚才费了半天口舌,嗓子都冒烟了。
甲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却在她转过身的时候垂下了眼睛,讷讷地说:“我相信你啊!……看来我三哥也是道听途说,不清楚实际情况才……”
“你呆在国外的时间太长,对国内的情况不了解,还情有可原!你那三哥,江央多吉,不是常在青甘宁地区经商吗?怎么也会不了解情况呢?”蒲英走回来,又坐在草地上。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藏区民族特色和传统文化的消失,还是很严重的……”
“你是不是指,穿藏袍的人越来越少、穿衬衣牛仔裤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是经济发展、对外开放的必然结果啊!毕竟生产生活的时候,现代的衣服比传统服装更方便一些嘛!其实,你们藏族还算保留民族特色比较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