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素鸢略略宽心,想起前世胤禛、德妃母子不和,大致猜出了缘由,便小心地斟酌着措辞,低声说道:“谢皇上恩典。若皇上心里还憋着火,尽撒出来便是,臣妾受得住,想来孩子……”她牵了牵嘴角,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也是心疼他阿玛的。”
她刻意用了“阿玛”,而非冷冰冰的“皇父”。再抬头看时,果然看见胤禛眼里的火气又淡了些,看她的眼神也温柔了许多。
“他心疼他阿玛,他额娘可更心疼他阿玛呢。”胤禛扶了年素鸢躺下,头一回替她掖好被角,又多看了她几眼,才起身离开。
年素鸢松了口气。
等胤禛走远,如玉才大着胆子走上前来,收拾了地上的碎瓷,又往火盆里添了银炭,才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年素鸢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听见了传膳的声音。她让如玉扶着起身,看着眼前一桌吃食,尽倒胃口,简直一丁点儿也吃不下。(爱尚小说网)
如玉将每样菜都试吃了一些,才捧了箸,劝道:“主子好歹用些吃食。不为您自个儿,也得为肚子里的小阿哥想想。如今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再饿着……奴婢多嘴。”
年素鸢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幽幽地叹息一声:“你说得对。”
即便是为了未出世的福沛着想,她也该多吃一些。
晚膳过后,年素鸢觉得精神略足了些,便由如玉搀着,在院子里消食。如今正是新年,却遭逢先帝大丧,举目四望,一片凄凄冷冷。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即便年素鸢有天大的理由、顶着天大的恩典,也必须去朝拜皇后。咸福宫中,后妃贵妇挤得满满当当,逐一朝新皇、皇后、太后下拜;随后,诸嫔妃又齐聚到皇后所住的承乾宫中,听苏培盛一声声念着新皇的口谕:
“敕封雍亲王嫡福晋那拉氏为皇后,侧福晋年氏为贵妃,侧福晋李氏为齐妃,侧福晋钮钴禄氏为熹妃,侧福晋耿氏为裕嫔,格格武氏为宁嫔,格格宋氏为懋嫔。皇上已命内务府拟了册封诏书,出了丧月便可发往各宫。”
一时间诸位嫔妃神情各异,无数道目光在年素鸢与耿氏之间扫来扫去;同是侧福晋,同是替新皇生育了阿哥,一位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一位却只是嫔。年素鸢本就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眼刀子,此时浑然不在意。耿氏习惯了守愚藏拙,自然更是不在意。
那拉氏打了个圆场:“依礼,我等当前往永和宫,给太后请安才是,不知年贵妃……”
年素鸢心里有些犯愁。
若是去,那可就是明着顶撞了胤禛;若是不去,那可就是明着冲撞了礼制。最后,她咬咬牙,朝那拉氏深深一拜:“全凭皇后做主。”
那拉氏愣了神,半晌才道:“既是如此,礼不可废。齐妃、熹妃,你二人多看顾着她一些,莫要让她再鲁莽了。”
李氏与明椒齐齐称是。
永和宫。
那拉氏带着诸位嫔妃,在大殿中等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太后乌喇那拉氏的踪影。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有一位老嬷嬷姗姗来迟,对后妃们说道:“德太妃如今正在潜心礼佛,无法接受诸位主子朝拜,主子们还是……”
“你唤太后什么?”那拉氏厉声喝问。
老嬷嬷苦着一张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后恕罪,只是……只是德太妃不准奴婢们称她为‘太后’。前些日子为着这事,已经贬了十多个宫女去辛者库,奴婢们不敢触德太……太后的霉头,还请皇后明鉴。”
那拉氏哼了一声:“既是如此,我等去佛堂前朝拜便是。”
年素鸢有些疲惫。
她的身子本就沉重,又站了一个多时辰,早有些头重脚轻。若不是如玉一直扶着她的腰,恐怕此时已经要栽倒。明椒本也要扶,被她轻飘飘一句“熹妃莫要自贬为奴”给打了回去。她不想让明椒的手碰到孩子,她嫌脏。
正当那拉氏打算带着妃嫔们杀往佛堂时,太后终于来了。
后妃们整齐地列了班,朝太后行了觐见大礼,口称万福。
太后梗着脖子,扭过头去,硬是不受:“我可担当不起‘太后’之名!”
她是胤禛的生母,却与胤禛关系冷淡,最宠爱的是远在西北的小儿子、十四阿哥胤禵。原本她以为,胤禵才是板上钉钉的新皇,却没想到康熙临死前连下满、汉、蒙、藏四道诏书,传位雍亲王胤禛,几乎要气得呕血,也因此更加不待见胤禛,拒不接受太后封号。
那拉氏夹杂在丈夫与婆母之间,很是难做。象征性地劝了几句,便要带着后妃们离开。这时,宫外响起了三下静鞭,随后是苏培盛尖细的通传声:“皇上驾到——怡亲王到——”
怡亲王允祥的生母敏妃去世得早,康熙便命德妃做了允祥的养母。因此,怡亲王每天都得陪着皇帝来给太后晨昏定省,顺便调和这对母子之间的矛盾,可惜他终究与太后隔了那么一层,即便再怎么劝,也是收效甚微。
胤禛、允祥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依例给太后行了大礼,随后是允祥拜见皇后,诸妃又拜见怡亲王,场面乱得一团糟;胤禛瞧见年素鸢也在,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年素鸢心头一紧,思索着该如何圆过去,恰好听见太后又冷笑一声:
“新皇威盛,怡王又是能臣,怎么,要一齐逼迫于我么?”
胤禛一怒之下拂袖而去,怡亲王急急拉住了他,低声劝说着什么。年素鸢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抬起头来,望着太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皇上终究是太后的骨血,再浓浓不过十月怀胎之亲,纵使有天大的隔阂,难道还能隔了骨肉血亲不成?”
她停顿片刻,趁着旁人尚未反应过来,一口气把话说完:“只因臣妾身怀有孕,才理解何谓‘额娘’二字。太后莫不是忘了昔日稚儿承欢膝下之乐?臣妾斗胆,敢请太后自称一声‘额娘’!”
她硬是跪了下来,膝盖硌得发疼。
太后愣住了。
她想起了四十五年前的豆蔻之年,想起那小小软软的孩子唤自己“额娘”,想起自己拼了命生下孩子,最终却……
自称……“额娘”?
她只是十四阿哥一人的额娘,从来都是!
“要本宫上尊位、移居寿康宫,也不是不行。”太后站起身来,冷眼望着胤禛,一字一顿,“你去把你的十四弟给接回来,要以大礼相迎!”
她低头看了年素鸢一眼,眼角余光扫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又想起“额娘”二字,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我累了,你们跪安吧。”
“你太鲁莽了!”
出了永和宫之后,那拉氏的呵斥声便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太后岂是你能教训的?年素鸢,莫要以为你身怀六甲,本宫便奈何你不得。上有祖训、家法、宫规,下有妹妹们的眼睛看着,你……”
年素鸢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去,恰好撞在胤禛深不可测的眼眸里。她再次跪了下来:
“臣妾有罪,自请处罚。”
“罚你闭门思过半年,手抄佛经万卷,替先帝致哀。”禛的口气异常淡漠,几乎看不出他刚刚发过火。
年素鸢愕然。
这哪里是惩罚,明明是赏赐!
闭门思过,也就意味着她不必天天替先帝哭灵;
手抄佛经,也就意味着她有理由拒绝任何人的造访。
年素鸢心下了然,却故意苦着一张脸,朝胤禛深深叩首:“臣妾领罚。”
那拉氏带着嫔妃们走了。
胤禛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又恢复了先前那副隐忍着怒火的模样:“走吧,咱们去合计合计,该怎么把十四弟给‘请’回来。”
“只怕他已经在奔丧的路上了。”允祥道。
“‘奔丧’?只怕奔的是朕的皇位!额娘,呵,额娘……”胤禛想起方才年素鸢的话,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他的额娘,早就不要他了。
“祥弟,若是你家王妃近日得闲,不妨让她进宫陪陪年贵妃,可好?”
最难消受美人恩
她每日躺在藤椅上看书,看着如玉带着大宫女们勤勤恳恳地替她抄写佛经,偶尔自己也动两下笔,图个乐子,随后又专心致志地养起了胎。
其间,怡亲王妃来拜访过几回,都是坐了片刻就走,偶尔给她带些补血养胎的药材。年素鸢只扫了一眼,便吩咐如玉将它们锁进库房里,还特别交代,要和嫔妃们送来的区别开。
怡亲王毕竟是皇帝的宠臣,怡王妃送来的东西,十有八|九是不掺水、不掺毒的。至于那剩下的一分……保不齐中途会有什么人给偷偷掉了包,对不对?
年素鸢很信得过怡王妃,虽然怡王妃从来都不待见她。
出了丧月之后,紫禁城里终于恢复了一丝丝人气,册封的圣旨也颁了下来。贵妃的名号是实打实的,肚子里的龙胎也是实打实的,只不过清心寡欲的皇帝又额外颁了一道圣旨:三年之内,不近女色,以表孝心。
诸王傻眼。
怡亲王没奈何,也只得巴巴地跟着表态。接着是果亲王、庄亲王、诚亲王、廉亲王……
不过,既然是“三年之内不近女色”,那么雍正元年的选秀大典,便也顺势停了。
年素鸢记得很清楚,上一世,胤禛的确是两年多没碰过女人,直到雍正三年才以“子嗣单薄”为由选了几个常在入宫。从雍正元年到雍正三年,宫妃皆无所出;而雍正三年,年纪最长的三阿哥弘时又被贬出宫外,做了八王爷的嗣子;除了四阿哥弘历,胤禛根本不可能再立旁人为储君。
若是她的福宜还活着……
年素鸢硬生生掐断了手里的一枝腊梅。
承乾宫。暖阁。
各宫主位、王妃、命妇们都围坐在皇后那拉氏的下首,说着口不对心的奉承话。那拉氏敷衍了片刻,烦了,便道:“我与十三弟妹说些体己话儿,你们各自散了吧;熹妃,你代本宫去看看年贵妃,顺带把皇上方才赐下的果子、茶点带过去一份。”
明椒软软地应了,跟着众人起身告辞。走出宫时,她顺手拉住了齐妃李氏,央求道:“姐姐同我一齐去看望贵妃娘娘好么?”
她的眼神极是诚挚,令人无法拒绝。
偏偏齐妃是个不大识趣的人,硬硬地说了一句“姐姐宫中还有事”,便丢开明椒走了。明椒想着年素鸢向来心高气傲,这次受罚,肯定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便又拉住了裕嫔。裕嫔耳根子软,被她央求几句,就跟着去了翊坤宫。♀豪夺新夫很威猛
那拉氏将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忍不住冷笑一声:“瞧瞧年妃那个跋扈劲儿,把别人都吓成什么样子了。十三弟妹,听说你府上的瓜尔佳侧福晋也不大安分,莫要养出了另一个年素鸢才是。”
怡王妃笑笑,含糊过去:“娘娘说笑了,臣妾……”
“是四嫂。”那拉氏嗔怪道,“皇上天天埋怨十三弟与他生分了,你怎么也同我生分起来。旁的不说,过些日子你家格格还得喊我一声皇母'注1'呢。”
怡王妃听见“皇母”二字,低下头来,抿了一口茶,心中难过。
胤禛子嗣单薄,膝下四个女儿夭折了三个,唯一养大的那个也在七年前去世了;但是,新朝初立,必须要同蒙古诸部和亲,胤禛便从宗室中挑选了几位公主。充做养女。而怡王妃最小的女儿,就这么不幸地被选上了。
怡王妃放下茶盏,再抬头时,脸上已挂了淡淡的笑:“是呢,臣妾那顽皮丫头年幼无知,还得劳烦娘娘——”她在那拉氏似嗔似怒的目光下改了口,“劳烦四嫂多加照拂。臣妾先行谢过。”她站起身来,朝那拉氏深深一福。
那拉氏正要埋怨,突然看见胤禛身边的另一位大太监张起麟捧着明黄手书走了进来。怡王妃也看见了,便又坐了回去,继续喝她的茶。张起麟给那拉氏、怡王妃打了个千儿,将手书递给那拉氏,便告辞了。
那拉氏摊开手书一看,忍不住皱眉:“废太子的女儿?!”
“娘娘,是理亲王。”怡王妃忍不住出声提醒。
“是是,是理亲王,本宫糊涂了。”那拉氏一叠声地应了,又咬牙道,“皇上统共要收养三位女儿,理亲王家的六格格、庄亲王家的大格格、还有你家四丫头。本宫需得抚养六格格,而你家四丫头,却要放在年妃身边!”她顿了顿,才压低了声音,抱怨道,“我早知道皇上宠着年妃,可也不是这么个宠法……”
“娘娘。”怡王妃虽然也有些不快,却比那拉氏平静多了,“却不知哪一宫的主位收养了十六弟家的大格格?”
“钟粹宫主位,齐妃。”
“那便说得通了。”怡王妃的笑容有些苦,“皇上收养了三位公主,又分别命三位后妃抚养,论理,也应当是您看顾着理亲王家的格格。四丫头……只盼她乖巧些,莫要触了贵妃娘娘的霉头。”
“年妃若敢动四丫头一根寒毛,本宫决计饶不了她!”
翊坤宫。
明椒犹豫了许久,才命贴身宫女上前通报,只说自己奉了皇后之命前来探望年贵妃,旁的一概不提。♀小小拽后狠无赖
裕嫔依旧是那副万物不萦于心的模样,既不喜,也不见恼。
约莫一盏茶时分,如玉便走出宫来,朝明椒、裕嫔盈盈下拜:“奴婢请熹妃娘娘、裕嫔娘娘安。我家主子有请。”
明椒道了声谢,朝身后的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