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乃是约定的第三日,按照时间,侯铁铮该当为江浙的万千百姓,除下兵马大权。此时谢临不停地在鼓励朝臣们提江浙水患一事,其心在何处,不言而喻。尉迟正不禁看向憋屈的第三人。
侯铁铮朝服之下,攥紧了拳头,发出轻微的“咯”的几声骨节的响声,显然气得不轻。
明重谋看着朝臣们滔滔不绝的气势,怒火越来越盛,终于忍不住喝道:“都给朕闭嘴!”
众臣骇了一跳,本还待说,见陛下盛怒,心下惴惴,大殿上终于安静下来。
明重谋转向谢临。谢临只觉两道扎人的眼光向他射过来,不禁低下头,却听明重谋低沉的声音传遍大殿,“谢临,三日前,朕让你写的自省诗文,怎么样了?”
“回陛下,臣诗文已就,请陛下过目。”谢临说着,从长袖里取出一叠纸,双手捧在手里。
“呈上来。”明重谋说。
内监总管赖昌,步下阶梯,走到谢临面前,双手捏住谢临手中纸张的两角,准备接过来,却感一股阻力传来,低头一看,原来谢临抓住那纸张不放,赖昌一怔,拽了纸两下,没拽过来。
龙椅上的明重谋,见赖昌顿了一会,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便沉声道:“赖昌,怎么了?”
圣上已然在催,赖昌看谢临面无表情的架势,不好强夺,只得低声道:“大人,大人快放手。”
谢临这才松开手。赖昌接过纸,松了一口气,便转身走上阶梯,呈给陛下。
明重谋满以为丞相大人一出手,就算内容空洞气人如上次,也起码辞藻华丽,让人看着颇有洋洋洒洒滔滔不绝之感,不料双手一打开,纸上一字皆无,一点墨迹也没有,干干净净地如它刚造出来的那副样子。
这谢临竟一个字也没写!
明重谋当即双手一合,把纸飞了出去,“谢临,你怎么解释!”飞出去的纸太轻薄了,明重谋本来打算把它丢到谢临的脸上,但它实在太不给力了,刚飞了两下,就躺在了地上。
就如明重谋大起大落的心情。
这谢临露出一脸沉痛地模样,恭恭敬敬俯首帖耳似地说:“臣有罪,臣不知道如何下笔。”
不知道如何下笔?
皇帝陛下听到谢临如此回应,重重地“哼”了一声,“永留年间的探花郎,朕的丞相大人,就一篇诗文而已,竟会不知道如何下笔?”
“臣确实不知如何下笔,”明谢临低头道,“臣自省半月,本觉下笔如千行。但真临下笔的时候,却觉自己要说的太多,要自省之处太多,提笔半晌,一个字也没写出来。白纸见陛下,乃是取无声胜有声之意。”
“好个无声胜有声,半月不见,谢卿诡辩的技巧真是越来越纯熟了,”明重谋怒极反笑,咬牙道,“朕明白了,敢情是谢卿自认错处太多,写不过来,所以干脆不写了?”
谢临心觉否认似乎也不太好,倒不如坦坦荡荡的,于是低头恭恭敬敬道:“陛下圣明。”
圣明?圣明个屁!
再圣明也被你个奸佞捏在手心里玩,当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谢卿,看来你是自认有罪了,回去自领二十鞭,”明重谋露出阴冷的笑容,“我朝大将军被打了三十鞭,照样上朝来,想来你受二十鞭,也不多吧?”明重谋环顾四周,沉声道,“众位卿家,你们说,是也不是?”
陛下盛怒,群臣不敢捻其须,看来一眼似乎站得还算笔直实则修养了半月的侯铁铮侯将军,群臣尽皆心下惴惴,胡乱打了个哈哈,不置可否。
两边都不能得罪,那我们就干脆不说话了吧。
既然群臣都不说话,明重谋就当他们打算默认,于是便道:“那谢卿早朝回家之后,就行刑吧,赖昌,你带人去,监督行刑过程,回来向我汇报。”
赖昌正要应声,便挺谢临再度抢先恭敬道:“陛下圣明。”
“……”
明重谋暗暗骂了个够,方才冷冷道:“既然丞相大人不给面子,这早朝也不必接着了。”他打了个哈欠,然后重重一喝:“退朝!”
众臣被这一喝吓了一跳,方才如梦初醒,正要叩首高呼每日一次“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旧把戏,却听谢临断喝道:“且慢。”
明重谋眯起眼睛,冷冷道:“谢卿还有何事?”
好不容易借口找个话题退朝,你要是再敢提水患,朕就跟你拼了!
谢临偏头睨了一眼长得虎背熊腰,今日却一直闷不吭声的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冷冷道:“不是臣,是侯将军他有事。”他转过头,勾起唇角,露出轻轻浅浅的笑容来,“是不是啊,侯‘将军’。”他重重地咬在“将军”两个字上。
侯铁铮倒抽一口气,仿佛刚刚恍然回神。而此时群臣环顾自己,丞相大人微微抿了抿唇,目光森然,透着凛冽,怜悯,可惜,以及了然。
三日已到,侯铁铮,你的答复,谢某不用去问。
因为你的犹豫已经全然告诉了我。
侯铁铮,你已然败了。而且败得毫无商量的余地。
天下兵马大权,我谢临,志在必得!
三人成虎
“不是臣,是侯将军他有事。”大楚朝历经三朝的权臣丞相谢临,侧转头,对着兵马大元帅弯起唇角,“是不是啊,侯将军?”丞相大人隽秀容颜,抿唇浅笑,温和如煦,清浅似梦。
侯铁铮只觉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朝服下的大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十根手指紧紧地扎在手心,连指甲刺进肉里,他都浑然不觉。侯铁铮只感到自己如同一条绷紧弦的弓,要么带着利箭满弦射出去,要么就是弦断弓折,威势全无。
此奸佞不仅毁我女幸福,还以万民百姓为压迫逼我屈服。侯铁铮老当益壮,铜铃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谢临。积年累月做将军,这一眼十足威慑,若是常人,只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可谢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浅笑依然,见到侯铁铮犹豫挣扎之色,谢临便又下了一剂猛药,请示陛下道:“我朝中有侯将军,乃是万民之福,侯将军向来视万民之福、百姓的性命比自己性命官职还重要。将军虽是武将,在江浙水灾一事中,也曾提了一些意见,可谓我朝良臣。”
“哦?”明重谋听了,不禁挑了挑眉,露出兴味的表情来。“侯将军所提者为何?不如讲来。”
虽然他此时对听水灾一事十分厌烦,但武将也在文官之事出了点力有了点想法,明重谋倒生出兴趣来,十分想听一听侯铁铮究竟想说什么。
圣上发话,侯铁铮自然不得不说。
然而侯铁铮却说不出口!
他的手掌攥得越来越紧,鲜红的血顺着五指淌落到宽大的衣袖中,幸而朝服为暗色,鲜血之色方看不出来。他的脸色是晦暗的,几次张口,又几度闭上,阵青阵白的脸色,让朝臣们猜测,看来侯将军被打的那三十鞭之后,修养半月之后,脸色还如此灰败,显然伤口还未好。
侯铁铮只觉脑中那张弓上的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几乎随时会断。圣上在等着他说话,朝臣们在等着他说话。
谢临也在等着他说话。
“将军不必犹豫,”谢临淡笑道,“武将自不比文臣,如果自恐想法不够完善,此时提出,谢某与众卿家也愿为侯将军参详参详,反正侯将军与我等皆为百姓做事,为国效力之事,我等自然当仁不让,”他环顾众臣,笑问道,“诸位说,是也不是?”
众臣本还疑惑,侯铁铮怎地半天还不讲话,有意见和建议,就说嘛。此时听谢临一说,不禁恍然大悟,敢情是侯将军没干过文臣的事儿,此刻非得让他讲,侯将军不好意思了,于是忙纷纷道:“是是,为社稷为百姓,自当效力。”“将军尽管说就是。”“这是功绩,这是功绩呀!”
朝臣七嘴八舌,对侯铁铮致以最真心的鼓励之情。
侯铁铮年过五旬,却依然有几分铮铮铁骨,此际面色虽苍白,双眼却炯炯有神。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定定道:“臣……”
刚吐出一个字,却被身旁一人打断道:“陛下,侯将军自受三十鞭后,便身体一直不适,令将军提意见,实在强人所难,看过将军病情的大夫曾言将军必须修养,此等劳心劳神之事,还是给我们这些文官去操劳吧!”
众人闻声望去,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当面驳斥陛下和丞相大人。这一瞅,登觉乃是情理之中。
昔日侯铁铮手下副将,今日兵部尚书尉迟正,神情殷切。护着昔日上司,尉迟正此行为,倒也无可厚非。
明重谋鲜少见到兵部尚书如此失态,见状不禁失笑,“不必太过劳神,将军姑且说说便是,此前不是恰好想过了么,就此提了吧,况且谢卿不是说了么,有零星不完善之处,尔等除武将外的文官当然要去仔细完善,自有你劳神之处,你又何必着急?”
“可是陛下,”尉迟正忙道,“此乃僭越本分之事。侯将军本是武官,越俎代庖,不合时宜,”尉迟正双手一合,躬身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明重谋一皱眉。这尉迟正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往日不是尽说文武之道,一刚一柔,相生相克,失之偏颇,则国力不足,又说理说法,诸子百家,皆为一道,只要是对的,皆可纳为己用。
怎地今日所为,与平日截然相反?侯铁铮不过是提个意见,他便三番四次来阻挠,究竟是在干什么!
这般思忖间,便听谢临冷冷一笑,“往日里,尉迟大人不是尽言道,任何评说,只需有理有据,有章可循,皆不妨一说么?今日怎地反其道而行之?”
“看来尉迟大人,也与那些言行不一、自命曲高和寡之士,没什么不同。”谢临一叹,颇有惋惜之意。
“你!”尉迟正闻言,不禁勃然变色。
谢临轻轻哂笑,笑中颇有蔑视之意。
尉迟正见状,脸憋得更黑了。
明重谋一见,这朝堂大殿莫非要变成菜市场了,为个建议而于议事大殿中掐架,简直丢尽了我大楚朝的脸,不禁重重地哼了一声。圣上既然发怒,谢临二人便也恭敬低头,不再言语。
明重谋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侯将军,你想说什么,姑且说吧,我想我朝众臣,皆洗耳恭听。”
侯铁铮环顾四周。期盼担忧地不禁跨前一步的尉迟正,各同朝为官的众臣。
三朝为官,朝中变换,有的老臣还在,有的已经换了新颜。有的也已经同为三朝元老,有的因为换了帝王,也离开京师,外放者有,辞官者有,依然故我者有。
熟面孔,生面孔,尽皆于眼下。此为大楚朝权力中枢,天下事,皆为此间众臣管辖。而龙椅上……
侯铁铮倏地抬头,目视龙椅上那人,龙冠龙袍,龙椅璀璨的金色,令龙椅上的那人光彩夺目,以至面目也不尽清晰。
刚刚登基二年的天子,虽然已过弱冠之年,却被奸佞制衡,无权威慑,若也无能威慑,没有我侯铁铮戍边驻守,这大楚朝,又能如何发展呢?
只怕功绩全无吧!
明重谋见到侯铁铮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不禁眯起眼睛。
这位重臣元老级的将军,向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未逾矩,今日怎地与往日,如此不同?抬头目视龙颜,可谓大不敬。侯铁铮从未犯过错,今日这是怎么了?
侯铁铮森然注视明重谋的眼神,令尉迟正的心中,忽然泛起不好的预感。
侯铁铮虽然年过五旬,却依然威风凛凛,朝服轻摆,忽地趋前一步。他本就是朝中重臣,位置在前,如此趋前一步,众臣几乎以为,他就要迈上阶梯,向帝位而去!
此刻忽然一人断喝一声,“侯铁铮!”
侯铁铮听了这一喝,停下脚步,侧目看了看这一声的主人——丞相谢临。
只见谢临似乎并未移动,却侧转了身,刚好挡住侯铁铮再迈一步的去路,面色森然,不复淡然镇定,奸狡之色尽去。
谢临虽然言语逼迫,折腾弄权,此刻却倏然一站,阶梯之上,权力顶峰处的万兆皇帝,便被他遮在背后,隐在看不见的阴影里。
这个人……
侯铁铮神思一动,微微叹了口气,双膝一跪,将头上官帽摘落在手,搁置在地上,身体一弯,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陛下,臣有罪。”
众人一见,不禁哗然,侯铁铮这一磕头,还把官帽摘了下来,其中涵义,不言而喻。
明重谋一怔,沉声道:“侯将军乃我朝功臣,驱夷定邦,我朝能有如此安稳太平之世,全赖侯将军,朕竟不知,侯将军何罪之有?”
“请陛下勿再说臣定国安邦如蛮夷之所为,臣实在愧疚。”侯铁铮缓缓道,“臣领兵三十载,夷人却南下不断,直至坐大称国,如今竟要靠臣之女嫁夷国王,方才平息战乱之势,换来如今和平。”侯铁铮慢慢磕下头去,“臣……愧对永留陛下,愧对先帝,更愧对陛下。”
“臣愿辞去镇远威武大将军一职,卸甲归田,永归故里。”
明重谋定定地看着他。然而侯铁铮却始终不抬头,终不见其究竟当真宠辱不惊,抑或悲愤异常,或只剩平静。
半晌,明重谋方道:“准了。”
终此一锤定音。
这两个字,如平地惊雷,如轻风却卷起千层浪,举国哗然。
永留年间时至今日三十载的大将军,辞去官职,卸甲归田,徒留天下忧喜。究竟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