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谢临,能让死水似的大楚,焕发出不一样的活力。丞相之位,目前除了他,还有谁能够胜任?
万兆皇帝在想,群臣亦在想。
想来想去,毫无结论。
姑且如此吧。这奸相也并非毫无能力。如果他真能为国效力,大楚朝何愁无盛世之未来?
大臣们正觉不如对谢临妥协,让他安安稳稳做个丞相之时,却又闻噩耗。
皇帝陛下所批,为江浙一带开粮仓赈济灾民的奏折,被丞相驳回。
大楚朝丞相监国,先帝曾言,明重谋刚刚即位,经验不足,有任何不对,丞相一经发现,发出的圣旨即可驳回。
谢临没事就行使这项权力,众臣们也习惯了,自然没人敢吭声。但没有人料到,在今时今日,江浙洪水淹没良田,致人丧命的此时此刻,当年因洪灾,家人无一活命的谢临,竟会不同意开粮仓赈灾!?
谢临面对皇帝与大臣们的疑惑,仍面露坦然,恭恭敬敬地说:“陛下,开粮仓济民,臣不同意,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谢临就是不让人安生!
帝王术
“陛下,开粮仓济民,臣不同意,请陛下收回成命。”谢临表面温润平和,却隐藏机锋。谢丞相似乎尚不知此话引得朝堂轩然大波,百官哗然。丞相少年时,因家乡大水,家破人亡,此事朝中知晓者虽不多,但赈灾之事,毕竟乃是朝中大事。虽然往日,贪官污吏常常暗地里贪污赈灾物资,然而明面上,此事却是救济万民的大事,轻者关乎万人性命,重者动摇国本,轻忽不得。
谢临此举,简直就是荒谬至极。
便是贪官污吏,也对谢临此举十分懵懂。奸佞之臣不贪污,天下大谬。谢临常常没事就贪污许多银子,大凡贪官污吏遇到谢临,被黑吃黑了一笔,都只是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吞。但是连赈灾物资都不发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物资,怎么贪啊?
没有哪个贪官,会认为谢临不是和自己一条战线上的,他们贪,他也贪,大家一起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银子丞相先捡,要入狱大家一起奔,皆大欢喜。
但今天这谢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此时,倒不见闭门自省数日,容光焕发,印堂发红,似隐有吉兆。若按相书上说,此乃红鸾星动之相,或乃吉兆之相。
想到昨日听闻谢临又带了青楼歌女抱在怀里一起睡,明重谋直看得咬牙切齿,喝问道:“丞相何以言此?”今日你若不说个明白,朕跟你没完!
众臣只等着谢临以舌战群儒的气势,说出令众臣信服的话,却见谢临一躬身,恭敬道:“开粮仓济民,确是好事。”
众人一怔。
既然是好事,你驳回圣命干什么?
明重谋冷笑道:“赈灾乃国家大事,岂同儿戏?不开粮仓济民,莫非丞相是要让我大楚子民,生生饿死?!”万兆皇帝练得一身好气力,内功修为深湛,喝问之下,众臣顿觉心中大石忽然压了下去,几乎透不过气来。陛下此话十分严重,龙颜大怒,明重谋初登大宝,年头尚少,然而却已颇具帝王气势。天子盛怒,众臣莫敢接招,于是纷纷跪了下去,叩首齐齐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一时之间,“息怒”之声络绎不绝,绕梁转了三圈,陛下却不喊众臣起身,朝野登时寂静无比。
因为谢临有先皇命,不须三跪九叩,背脊挺得笔直,如明重谋在密室所收藏的一把利刃刀锋,锋利至极,寒气逼人,透着宁折不弯的脾性。满朝文武皆跪,唯谢临站在最前,最显眼却又最扎眼的位置,虽然态度依然恭敬,却十分招人厌憎。
明重谋虽不觉得厌憎,但一股莫名烦闷涌上心头。
只听谢临应道:“我大楚国运虽盛,奈何我国与夷国征战,耗资甚巨,若是休养生息,方可无碍。然而我朝又可有这些银钱去赈灾?陛下言赈灾开粮仓之意图甚佳,然而无钱无银无粮,想赈灾物资,从何而来?”谢临一摆手,招户部主事胡瑜道:“若是陛下不信,可亲自向户部询问。”
陛下凛冽的目光向胡瑜直直射过去,胡瑜心下一颤,头垂得更低,颤颤地道:“陛下……丞相……丞相所言极是。”
明重谋目光夺人,隐见胡瑜趴伏于地时,动了动五指,他侧方恰好站着谢临,这一动,似乎是想要抓谢临下摆,却又中途放弃。
“若果真如此最好,”明重谋沉声道,“此乃攸关我朝子民之事,不可轻慢,胡瑜,”他亲亲切切地唤了一声,胡瑜却觉浑身一抖,“赈灾银粮之事,你且去办,好得好,朕重重有赏。”
办得不好……
明重谋侧目一瞧面露漠然的谢临。
那你就是求丞相饶命,也没用了!
“另外,”明重谋露出沉郁的表情,“谢卿自请闭门自省半月了,也该有所成果了吧?”
谢临一怔,正欲开口再来上出口成章滔滔不绝的诗篇来,明重谋抬手打断,“朕不要那些明面上的话,也不需要那些不必要的文采。上次的信,朕看过了,很不满意,朕不想再看。想来谢卿自省半月,亦有很多话要说,不如诉诸笔端,三日后,朕要过目。”
明重谋本还欲让谢临帮着自己去批阅奏折,没想到谢临第一天上早朝,就让自己生了一肚子气。因此早朝一结束,明重谋便招呼太监赖昌,便转身就走。
出于监国和曾经的太子太傅之责的谢临,本应该跟上去。但是谢临没有跟去,也没必要去。
半月脱离丞相掌控之中的明重谋,做事更果断,更具帝王威严,更明白道理,更懂得百姓的重要,更明白亲力亲为的重要性。
也更懂得帝王术了。
谢临自请半月闭门自省,哪里是真要自省?
半月不入宫,不见陛下,正是为了令陛下毫无助力,自行处理政事。
历朝历代,丞相为皇帝肱骨,为皇帝分忧解劳,本朝也如此。谢临有奸佞之名,不止是因他弄权,更是因他亦有监国之责,陛下初登帝位,势力手段尚且不足,谢临难免越俎代庖,为陛下大刀阔斧,斩去层层乱麻,将权力之形,抽丝剥茧,露出本质,供陛下咀嚼。这样,也就难免得了个不怎么好的名声。
万兆二年,谢临本想着陛下能力初显,正是亲政的好时机,不如逐渐放手,许多事都由着自己这丞相来替陛下引导掌控,于情于理,皆不适宜。陛下毕竟没有真正经历过没有谢临辅助的日子。
若说丞相放权,莫过于守孝丁忧。当年自己考中探花,却被洪水淹没,家破人亡,本该回乡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功名仍在,仍可回京做官。
然而当年的永留皇帝,即先帝兄长,却只给了谢临三月假期,命他三月后即返京述职。谢临曾疑惑问之,永留皇帝当日屏退左右,缓缓道:“汝见解独特,与我朝臣子,与这一科的其他考生,皆大不相同。世事变幻,三年光阴,似短实长,三年之后,汝为何,朕为何,这江山为何,朕不能解,朕想,汝亦不能解。”
谢临沉默。
永留皇帝目视谢临,透着了然,“科举令天下读书人前仆后继,朕却知晓汝无意为官,朕看得出来。朕也无意去探知汝之私密。”然而就当作朕不愿放过人才吧,京师朝局变化,朕虽是皇帝,却也常常探知不透,汝本为白纸,于京师这等嘈杂之地,会变成何种模样,朕也很想知道。”
那一年,谢临自请为亲人守孝三年,实则也打着不再做官的主意。却不料为永留皇帝看出,只批了三月假期。三月之后,谢临亦不知自己究竟是带着何种心态回来的。虽然当日谢临是一甲第三,探花之名,实则本朝殿试后,他是唯一一个被留下来,在京师为官的进士。状元,榜眼等才学比上自己更优的,也都被外放做官去了。
倒真被永留皇帝说中了。三年时局变幻,南有琉球侵扰,北有夷国壮大,外患勾得内忧,群臣坐大,贪官污吏横行,内务腐败,政局散乱,永留皇帝不堪其扰,又无子嗣,又过了数年,便传位于其弟,阖目长辞。
而自己呢,三年内,与众臣虚与委蛇,与皇帝,也隔阂颇深,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学会圆滑世故,学会城府,学会弄权,学会计谋。
数年之间,变得太多。二十六岁的自己,一手遮天的奸佞之臣。与那些朝臣,又有何不同?
实在愧对永留皇帝圣恩。
如今时局,谢临已经走不开,抛不下,他虽然知道只要这个丞相之位他当下去,这个奸佞之名他还背着,权谋这片泥沼,他就会越陷越深,再也出不来了。
为当今陛下自行亲政而放手三年,未免太久,丞相大人等不了,也等不起。他只能抠出最多两个月的时间,供陛下自行处理政事,好去适应没有丞相的日子。
不想一个江浙洪水,便灭了这个计划。谢临只得又走向朝堂中心,抓住时局,和时机。
好在陛下成长飞快,便已逐渐果决,颇具帝王之威严。可喜可贺。
朝臣们早已鱼贯走出大殿,谢临却仍直直地看着龙椅发怔。光此一行为,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大不敬。
尉迟正余光扫到,便顿住没走,侧眼看向谢临时,却见他虽然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龙椅,却并无丝毫冷冽之色,温润的唇轻轻抿着,勾起轻轻浅浅的弧度。
丞相大人的笑,往往被世人讥为毒蛇的笑容,只因其常常虽然是笑,却笑未打眼,从不令人感到温暖,只觉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
然而这一次,谢临却也是在笑,却笑得……
如此不同。
尉迟正目光闪了闪,轻唤道:“谢大人。”
谢临听到唤声,微转过头,微弯的唇角拧了拧。仍是紧抿的唇,仍是清澈隽秀的眉眼,似乎仍是在笑,但尉迟正却浑身一抖,便要打寒噤。
若以后谁说谢临也会笑得温暖,他尉迟正第一个不信!
不择手段
“尉迟大人有事?”
尉迟正看着所谓清俊隽秀的丞相大人,语调转沉,“谢大人,若下官记的不错,户部主事胡瑜,前不久,刚刚弹劾了因偷工减料而被斩首的工部严柳方,是也不是?”
工部尚书严柳方,拿着筑卢阳阁的款项银钱为自己的尚书府添砖加瓦,此事遭户部主事胡瑜弹劾,圣上得知此事后,则龙颜大怒,当即命斩。严柳方并非是这么做的第一位大臣,当朝的许多大臣,都明里暗里收受银钱,将自己的住所布置得外观简朴,内则华丽,只是严柳方不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门面上也搞得跟皇宫似的,自然惹得皇帝不高兴。所以严柳方被砍头,并非意料之外。
但是严柳方乃是尉迟正一党,尉迟正虽不同情他,却又难以接受。
谢临听到尉迟正此话,不禁眉头微皱,“尉迟大人此言似乎颇有深意。”
尉迟正微微凑了过去,大殿上除二人外,再无人影,但为防隔墙有耳,尉迟正只得降低声音道:“下官知道,胡瑜虽是户部主事,却又是谢大人的亲信,他崇拜大人,视大人为一生追随,”他注视着面沉如水的谢临,微微眯起眼睛,“大人所吩咐的事,胡瑜都能干得出来。”
谢临向来不太喜欢不爽快的人,而今日的尉迟正,尤其不爽快,“尉迟大人你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他心中一动,不由疑惑道:“尉迟大人莫非觉得,严柳方的死,是因为在下吩咐胡瑜弹劾的?”谢临失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工部尚书,我抓他做什么?对我可有什么好处么?”
“下官并非在说严柳方之死,该当怪谁。况且天道昭昭,究竟是谁的错,老天自有公论,谢大人做没做,自己心中有数即可。”尉迟正一顿,语气沉郁道,“然而我大楚朝,自开国起上百年,尚未听说因为缺银少粮之事,而不赈灾救民的。就算是国家最危难的几年里,我大楚遭逢天灾,一样开粮仓济民。丞相大人说,我朝无钱无银无粮,未免危言耸听,而胡瑜大人应和,只怕也只是慑于大人威信,不说真话而已。”
“既然如此,”尉迟正盯着谢临面无表情的脸,缓缓道,“谢大人,你不同意开粮仓济民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自永留皇帝之后,大楚朝敢说真话的臣子,便越来越少了。大多数都变得圆滑而世故。
这谢临果然原是沙场上的武者,棱角还没有被京师这等染缸磨去,因而显得分外可贵。
谢临除去对方是政敌的身份外,还颇有几分欣赏。
奈何他温暖地看后辈的眼光,尉迟正只觉毛骨悚然。
谢临见了,微微一笑,“谢某闭门自省半月,也没去探望侯将军,不知上次侯将军被抽了三十鞭之后,伤势如何了?”
你还敢提?
尉迟正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如今朝野谁都知道,侯将军一代老将,也对奸佞谢临看不过眼,居然恨不得杀了他,连在他脖子上留个手印都顾不得了。这两人显然势如水火。然而朝堂上今日之前,却少了这两个人,却总也无趣。
侯将军代自己受过,尉迟正怎能不愧疚?当日之后,尉迟正便心说谢临我跟你梁子结大了,有我没你,有你没我。正想着奋起反击,却不料谢临自提闭门自省半月,令尉迟大人一股劲打在棉花上,好不憋屈。
谢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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