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娆扯扯唇角,一夜无多话,琥珀服侍着她盖了锦被睡下,便在外间守着睡下。
夜里醒来几回,皆是下意识地抱住,然怀抱空空,没有一丝温度。
一连数日,姜娆都改不掉这个习惯,有一回琥珀晨起服侍她梳洗时道,“奴婢心里头疑惑,小姐您睡梦中唤的阿瑾是谁?咱们府里并不记得有这样的人物。”
握住长发的手微微一顿,姜娆淡淡道,“是从前认识的一位故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琥珀并不清楚内里因由,见小姐情绪不高,一叹作罢。
回府的第一件事,姜娆便去了父亲的藏书阁。
带着忐忑而又无法抑制的心情,她抱着那一本厚厚的《大周史记》,独自坐在案前翻阅。
昭和帝三十三岁即位,为昭和元年,翌年册封皇后,并加封敕号昭懿,诞下太子临猗。
鲜卑作乱、招安连氏、御驾亲征…所有的事件一一铺展在眼前,仿若一幕幕真实的过往。
姜娆屏住呼吸,目光下移。
泛黄的书页上,是这样一行简单的字句。
昭懿皇后卒于昭和九年,因病去逝,葬于皇陵,为纪念皇后,改年号为昭懿初年。
昭和帝卒于昭懿八年,帝后同葬,为后世佳话。
姜娆从藏书阁出来时,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
她终于肯相信,她的阿瑾是真的不在了…
生活复又恢复从前,爹爹忙于生意,少在府中。
几位姨娘姊妹各自相安,见她精气神愈发好了,倒没甚么事头,只是私下里丫鬟们渐渐议论,都说这大小姐病好了,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样貌愈发标致风流,性子也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这些话,如今的姜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笑笑便罢。
后来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二妹姜瑛于不久前意外坠马身亡…
原本结亲的张姜两家,从亲家变成了冤家,碍着张尚书的面子,三姨娘白氏在家里哭断了肠也终究是不了了之,只好守着小女儿姜若过日子。
许是此事打击甚大,白氏如今性子收敛了不少,不再如从前那般事事争锋。
入夏之后,京城里有件大事,那便是盛府的老太君做寿。
若是寻常家户,此等小事自是不值一提,但这人家换成了盛家,那自得另当别论了。
盛府是甚么地位?世代将门,世袭爵位,每一代都做了大将军,可谓是大周第一的名门望族。
武官中无人能出其右,但是文官中,当朝尤以丞相蘅氏能与其并驾齐驱。
盛家乃世族,蘅氏是新贵,都是京城声名鼎盛的豪门。
如今的封国将军盛筠乃第六代继承人,盛府这几代血脉单薄,盛筠有个不成器的弟弟,乃京城四公子之一,与其并称的,还有魏家四郎、丞相公子和陆家三郎。
各个皆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但的确又是纨绔中的翘楚。
姜娆对这些世族了解不深,但盛家她再熟悉不过…
盛家老太君的七十寿宴,名动京城,就连当今圣上亦是钦赐了贺礼,并准了贵妃盛怜的告假,允许其回府省亲,这是何等的殊荣?可见盛家的地位。
寿帖广发,但凡是京中上流士族皆收到了邀请,姜家自不例外。
身为正妻和嫡小姐,姜娆母女当日随同父亲一道,带了贺礼往盛府贺寿。
贺礼是极名贵的,两盘一人多高的南海红珊瑚,价值千金。
盛府门庭若市,车马如流,从轩车的华盖便可看出,此地名流云集,盛况无匹。
姜娆今日装扮简约而俏丽,淡粉色的烟罗穿纱裙,一袭绛色的半袖荷叶衫外罩,鬓上一枚三瓣玉海棠步摇,在人群里,如明珠般耀目。
以姜家官商大户的地位,家产丰厚,在来客中亦算的上上流。
盛府管家仆从有序地接待来客,安排周到,盛将军亲自在内门站立恭候,可谓给足了面子,自然也是为人脉铺路。
“姜兄百忙之中还来赴宴,盛某感激不尽,快快入席上座。”盛筠一袭烟青色锦袍相迎,虽春风满面,但却有不怒自威的仪态,姜老爷少不得寒暄几句。
盛筠将目光移到随行的姜娆身上时,不由地赞叹,“姜府有如此明珠,可惜我盛家子嗣不盈,否则必定要上门议亲才是。”
姜娆跟着笑,“小女见过盛将军。”
引得盛筠连连称憾。
盛家的确子嗣不丰,如今只有大夫人养有一子,也不过才四岁。
但盛家没有适龄男儿,别的家里却有的是。
母亲带自己来赴宴的目的,姜娆怎会猜不透?
大周民风开放,正式场合带着女眷出席并不罕见,闺中小姐结伴出游,亦不在少数。
姜娆如今二八年华,正是议亲的好年岁,母亲早就留了心眼。
席间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每重席案间,皆有玉屏风微微格挡,园中香花绿荫,气派雅致自不用提。
母亲多多暗示,心下已经选定了几家男儿,还特定携了姜娆过去拜见主母。
但姜娆的反应及时平淡,几乎连话也没有一句,平白浪费了机缘。
盛家大爷、二爷纷纷轮番敬酒贺寿,直到最后,盛家的嫡小姐才露了面。
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盛府女儿颇多,但上的了大台面的,唯有嫡系才可。
那女子面若桃花,一身锦绣,笑容极是美丽。
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姜娆望着她八面玲珑的姿态,心中倒没多少感触,这样门第的小姐,以后都是要嫁入名门,是以皆是修养培训极严苛的,盛家出了这样的妙人断是不足为奇。
此人正是盛筠的大夫人徐氏所出,芳名盛嫣然。
这短短的露面,便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很快就有各路人脉打探消息,跃跃欲试。
而找到姜家的人,也不在少数。
论起姿色,盛嫣然和姜娆旗鼓相当,不过是今日宴席的主角罢了,风头要高。
眼见那盛嫣然出尽了风头,姜娆却已经意兴阑珊。
她辞别了母亲,往后园散步。
后园乃盛家闺秀所居,并无男子。
鸟语花香,姜娆并没有目的,却在林间遇到一人。
那女子远看身量娇小,烟霞般的裙摆带着一丝隐隐的神秘,正认真的俯身摆弄着园子里的花草。
听到脚步声,那少女缓缓回头。
姜娆不由地一愣,该如何形容眼前少女的容貌?娇柔似水中莲花,清冷如九天寒月。
面相上来看,有些稚嫩,约莫不过十三岁上下,但眼神扫过来时,却带着慑人的冷清。
饶是姜娆已阅尽千帆,但如此的人儿,委实找不出来言语形容。
唯有冷清二字,能配得上她。
“你是谁?为何偷来此地,也没有声响。”少女说完,不屑一顾,转身便要走。
倒是姜娆哭笑不得,伸手将她拦住,“想来姑娘也是盛家的小姐,来人既是客,你如此说话可是有失待客之道?”
少女微微一笑,两颊一对儿梨涡若隐若现,可就是这样一张娇柔万千的皮相,说出的话可比刀子还要尖利,“原来是前院的客人,怪不得如此。那宴请,于我又何干?我可没空和你消磨时间。”
少女避开她,手中还捧着新采的花叶。
姜娆越发好奇了起来,她在身后问道,“敢问姑娘芳名几何?”
少女回眸,“若不是我不喜欢热闹,今日还轮不到她登台出面。”
说完便径直离去,从后面看,那身段婀娜如柳,怎么也不像她的为人。
才走没走远,就听从旁有人道,“小姐可别招惹了她,盛家大小姐的脾性在下可是吃过亏的。”
锦衣公子翩翩而来,手执折扇,语气虽然调侃,但目光却是追寻着那道人影而去。
姜娆见他丰神俊秀,便猜测是哪家的子弟擅闯后园,不想多留,谁知一抬头,但见身旁还有一人孑然而立。
白衣如雪,腰间只有一枚文玉佩饰。
单这份气质,便华贵无匹,而那俊颜上喜怒难辨,带着极致的俊美。
只是,眼神根本就没在自己身上停留,那并不是寻常的傲气,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韵,冷清不可一世。
他蓦然转身,“不过是小女子罢了,陆兄何必高抬,这里无趣地紧,本公子先走一步。”
陆姓男子笑了笑,“魏四郎还在等咱们,不留也罢。”
提步跟上,临走时,还不忘冲着姜娆淡淡一拱手,很有风度。
和那白衣男子截然不同。
魏四郎?在听到这个姓氏时,姜娆敏感地一顿,旋即又无奈地自嘲,卫姓乃皇族,他们口中的分明就是魏罢了。
姜娆也无心游玩,遇到的三人,都是极顶尖的人物。
而那少女竟然就是盛将军原配妻子所生的女儿,盛府真真正正的嫡女,盛容姝。
怪不得,敢说出那样的话来。
一路走一路想,姜娆不曾发觉,身后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紧随不放。
一袭玄衣从林中缓缓步出,负手而立,他回头吩咐小厮,“好生查一查方才那位姑娘的身份。”
黑眸幽深,唇角微微上扬。
回府不久,上门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
母亲十分热心于此事,私下里还差画师将画像取来,教女儿甄选。
姜娆只是应付地瞧瞧,皆说不中意。
她心中早已有了人,如何还能装进旁人?
她活了两世,儿女双全,早已对成亲没有了任何期待。
王氏张罗了许久,见女儿不愿意,便只得暂时作罢。
但据琥珀说,近些日子,魏家的公子时常登门拜访,并且和姜府在生意上签订了盟约,双方互利。
商场上,再寻常不过。姜娆没放在心上。
可是又过了些时日,母亲时常吹起了耳边风,只夸赞那魏四郎品貌俱佳,乃是良配。
姜娆起初是不在意的,但后来母亲的态度愈发强硬,似乎是动了真心的。
琥珀也跟着劝了起来,“原来魏家公子来咱们姜府,可是为了小姐呢。奴婢偷偷见过一回,魏四郎果然名不虚传,人物风流,一表人才!”
姜娆推了推她,“那不如把你许了他。”
琥珀低下头去,“小姐莫要取笑奴婢了…”
但从她的反应来看,这魏四郎定然不是普通人物,因为姜家两位少爷俱都是一等一的品貌,能教琥珀动心,必定不凡。
书房外头,母亲和父亲在里面谈话已有半个时辰,姜娆在外面侯着,心情平静。
想来,是在议论她的婚事。
她本已经做好了回绝的准备,但里面父亲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些,魏瑾两个字撞进她的耳中!
卫瑾?
姜娆脚步不知为何,却再也挪不动。
回到房中,她教琥珀取来从前的画像,当魏四郎的样貌展现眼前时,姜娆如遭雷击,定在当下。
魏家的聘礼已经送到姜府门外,可王氏却急红了眼。
因为姜家大小姐,临时逃了婚!
所有人都傻了眼,姜家自然不能如实相告,以小女抱恙为由,暂时打发了魏府来人。
街市上,姜娆一身素衣前行,她要的只是一个真相。
她必须要在成亲前,见魏瑾一面。
喧闹的集市,繁华如梦。
街旁商铺酒楼林立,人群熙熙攘攘。
姜娆抬头,翠微楼正是魏瑾常去的地方。
才入了内,侍者便上前接引,“有人在楼上有请,姑娘随我过去。”
姜娆自然不肯,掉头便走。
谁知高台琼玉的翠微楼突然阖上了门,八扇檀木门齐齐关闭。
就在同一瞬间,嫣红的绸缎从楼顶铺天盖地垂落下来。
花瓣纷飞如雨,如梦似幻。
满眼皆是喜庆鲜艳的红绸,便如同嫁衣的颜色。
姜娆呆立在原地,但见最上层的阁楼上木门打开,随着脚步声,一袭红衣翩翩而下。
姜娆只觉得胸中似有甚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紧张无比,动弹不得。
高大俊挺的身材,刀裁一般的深刻容颜。
那一眼,仿佛过了百年…
自此,耳畔所有的喧嚣都戛然而止,翠微楼所有的窗台上,都摆放着鲜艳的海棠花。
魏瑾阔步走来,长眉入鬓,他就停在身前不远的距离,“我魏某今日聘娶姜府大小姐,还请满座宾客共同见证。”
姜娆脸上一红,早在看到他容貌的那一瞬溃不成军,眼前人,分明是她的阿瑾…
即便不问,那神态世间也再无第二。
她没有回答,宾客们已然开始起哄。
从没人见过如此聘娶的场面,当真是独一无二。
但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姜娆绯红着一张俏脸,魏瑾却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
他一步上前,打横将她原地抱起,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耳边道,“这里可像海棠苑?若不满意,改日再带你去看更美的。”
他直起身子,大门豁然打开,但见红绸铺地,蜿蜒不觉,魏瑾高头大马,将姜娆抱在身前,一路行至姜府门前。
姜家所有人都看愣了眼,王氏更是哭笑不得。
姜娆已经率先下马,接过魏瑾早已准备好的嫁衣披在身上,款款跪拜,“女儿愿嫁与魏郎,还请父亲母亲为媒。”
春风十里,海棠娇艳。
但见两人身着嫁衣,从马上纷纷跌落,落入无边的海棠花海中去。
新嫁娘被放在新郎官身上,面若桃花。
魏瑾撑起身子,握住她的腰肢,“娆儿,你教我等的太久。”
姜娆笑的艳丽,她俯身,用乌发在他耳边缠绕,“但我的阿瑾,他终于来了。”
天光散下来,覆盖住两人凝视的眸。
魏瑾一个翻身,便将她困在身下,才将薄唇压下来,却被姜娆伸指抵住。
魏瑾还没反应过来,那如花的唇瓣已经贴了过来,她呢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