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然呢?”姜娆苦下脸来,“若不是走到绝境;我又怎会甘心如此…凌平王是他负我在先,我恨他,我想要他死!但我仍是忘不了他…”
说到最后,眼底是一抹绝望的狠厉。
陈芳仪愣了一愣,似乎想说甚么,却被身后来人打断。
“公主和陈妹妹好兴致,正与本宫想到一处了。”
皇后款步而来,先是和善地冲着姜娆道,“大婚将至,公主身怀小世子不宜远走,若是有甚么好歹,本宫也无法向武安侯交待。”
姜娆抚了抚衣衫下的圆润,“皇后娘娘并未生产却能如此通晓娠妇调理,可见用心,倒是我平白消瘦了您的美意。”
皇后脸色微变,她本是想借机杀一杀姜娆的锐气,却不料被反咬一口。但她碍着姜娆即将出嫁,左右再忍忍便罢,遂压下不悦,“关怀后宫,乃本宫职责所在,公主不必客气。”
这一场针锋相对的争宠戏码,委实无趣的紧。
姜娆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无心虚与委蛇,草草地告了退。
刚走出几步,就听见皇后声音冷淡,“陈妹妹今儿若是无事,便到紫宸宫替本宫抄些诗文罢。”
她嫣然回转,抚了抚额头,“回皇后娘娘,我约了陈芳仪同往初棠宫,学些针绣女红,险些忘了。”
陈芳仪一时弄不懂姜娆的意思,但她的确不想独自面对皇后,遂佯作记起,两人一来二去便比肩出了落月亭。
路上几番欲言又止,姜娆到底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分别时,陈芳仪幽幽走回华音阁,却是带了满肚疑惑和担忧,只得独自憋在心里。
直到午间皇上来时,见她面有郁郁之色,遂关怀了几番。
陈芳仪娇弱地依偎在怀,那模样柔弱地惹人怜惜,她道,“白日里见了姜御侍一回,说来也怪,她竟是提及了凌平王,嫔妾与英敏长公主素日投缘,想来慕太妃病体初欲,王爷才可放心离开。原该准备些补品送过去聊表心意。”
卫瑾对她的话没有异议,仍是十分温柔地揽着她,“去也无妨,只是别耽搁太久,朕晚上还要过来的。”
皇上似乎刻意忽略了姜御侍三个字,而且若是寻常妃嫔提及,定会龙颜震怒,但此时此刻,却对陈芳仪格外包容。
而这一番话,三分真七分假,陈芳仪亦是借此试探皇上的态度。
这些日子下来,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即便是没有情,但恩宠却是不像是作假。
这话儿说的十分惹人遐想,陈芳仪臻首更低了一寸,双颊红云密布,“陛下作何说这些呢…您来嫔妾宫中频频,只怕…旁的姐姐们会不欢喜…”
卫瑾揉了揉她白嫩的手,“朕欢喜便是,管他人何事?”
陈芳仪仰头,眼前这张英俊的面容,便和脑海中的另一个人渐渐重叠,直教她情不自禁。
便在情绪荡漾之时,卫瑾膳毕,漱口净手后交待了一番赶回含元殿处理政务。
午间小憩中,几名婢子在回廊下守着,隐约交头接耳。
虽在睡梦中,但凌平王三个字,登时如最强的清醒药剂,将她唤醒。
“你们在说些甚么?”
几名婢子一回头,见自家主子素衣披发站在回廊上,不由地噤声。
倒是有个胆大的,回道,“回小主,奴婢们方才从内务府回来的路上,听了些风言风语,不敢污小主的耳。”
陈芳仪双眉微蹙,“说罢,也好解解闷儿。”
待她们支离破碎地将听来的消息说完,陈芳仪素来波澜不惊的脸容,血色尽退。
凌平王部下途径城外青马桥时出了意外,至今无确切消息…
晌午姜娆说的…竟是真的,她果真下了狠手!
华音阁上下,从没见过自家小主如此急迫的一面,她绾了简单的髻,钗环全无,径直赶往初棠宫。
谁知在殿外,得到了姜娆陪武安侯兄妹出城游玩,至今未归的答复。
姜娆不在宫中,这便更印证了猜测。
一贯冷静自持的陈芳仪,终于乱了心神。
宫中如今鄢秦候夫人的眼线留下的极少,她几乎不曾认得,都是凭着和凌平王的直接联络来履行任务。
这一断,就切了干净。
她凭着回忆寻了几处埋伏的线人,但得到的结果不是被打发出宫,既是犯错被处罚了,是以泱泱紫微城,如今竟留她孤身一人。
从未有过的孤独无助之感渐渐蔓延,脚步行至幽禁鄢秦候夫人的行宫前的树林时,立了片刻,终是回转。
脚步声从殿外响起,陈芳仪起身迎驾,羸弱的身子在夜风中格外萧瑟。
卫瑾开口,说出的话却不是她料想中的任何一句。
他说,秋夜好景,要她伴驾同游。
月下六马驱车,良辰美景,但汹涌的暗潮却隐在表面的平静之下。
苍穹如墨。
陈芳仪端坐在车厢一角,望着眼前男人冷峻的侧颜,良久才怯怯地问,“夜已深,不知陛下要嫔妾陪您往何处去?”
卫瑾靠着车厢闭目养神,“等下便知,爱妃莫急。”
渐渐的,轩车卫队已经奔出城门。
车辙下的路面崎岖不平,即便是裹了厚厚的毡草,也仍是左摇右晃。
眼前男人终于张开双眼,车外呼啸渐进的烈烈风声夹杂着混乱不堪的喧闹,陈芳仪心中凉透,终于清醒。
卫瑾不语,一动不动地凝着她,猛地掀开帘幕。
夜风混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目光所及,青马桥上正激烈交锋,硝烟四起。
处处横尸,血流成河。
陈芳仪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营帐,那飘动的卫旗上是暗红纹绣的“凌”字,染红了她的双眸。
卫瑾伸出手,狠狠地捏起她的下颌,抬起来,“朕的爱妃,今晚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朕知道你会很想亲眼看到。”
随着马车行进,各方暗卫齐齐出动,旷野之上,登时数百人集结,将皇上紧紧护在当中。
有序稳健地穿行而来。
平静的青马桥上,盛家军部将和凌平王余部仍在浴血奋战,如今杀红了眼,走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
卫瑾登上瞭望台,凭栏俯瞰,但见凌平王大营仍在死守最后一片土地。
身旁的女子衣衫单薄,面容呆滞,除了一双会转的眼眸,整个人似泥塑一般定在原地。
突然号角声骤停,凌平王大营缓缓拉开。
渐渐辟出一条血路。
一人一马,在月下缓缓前行。
卫璃面容苍白,冲着高台上淡淡一笑,那笑容万千妖娆,直让九天层云都失了颜色。
陈芳仪只觉得,整个心房都被他狠狠揪起,揉做一处。
两方对峙之时,并未有人发现,武安侯的车马,正从南面缓缓驶入,同行的,还有数十名精锐卫尉。
掀起的窗帘中,露出半张皎洁的脸庞。
姜娆紧紧注视着瞭望台上的一举一动。
“凌平王,朕知你素来怜香惜玉,自己的女人,总不舍得伤害。”卫瑾冷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只见冯渊将陈芳仪往前押着,微微一送,便挂在高台边缘。
那女子纤瘦单薄,烈风将她裙摆吹得肆意舞动。
不知为何,这一幕入眼,姜娆猛地捂住胸口,被突如其来的绞痛袭击。
连珏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问,“可还能撑得住,不如就和玥儿留在此地,战场不适合女子。”
“还请侯爷带我过去,我要见她。”姜娆绾起额前散落的发丝,坚定不移。
连珏神色一暗,心下怅然,她的心意竟如此坚定。
“那么便请公主坐稳,珏会竭力护你周全。”
那厢凌平王冷冷环顾周围,邪肆地开口,“容我今日此刻,再称你一句三弟。技不如人,本王愿赌服输!”
目光扫过挂在城头的女子,然后却定在正要入城的一辆不起眼的车马上。
他提高了声线,“只是三弟你错了,本王从来不稀罕任何女人,你若想要她的命,尽管拿去便是,只是堂堂一国君主,凭女人要挟,非大丈夫所为!”
若仔细看去,卫璃已是强弩之末,硬撑在马背上。
高台上,郑秋圆睁双目,静静地望向卫璃。
没有丝毫畏惧。
恰此分神的当口,连珏已经护着姜娆沿着后侧台阶缓缓而上。
远处凌平王大营忽然起火,很快便蔓延开去,烈焰冲天,染红了漆黑的夜。
卫瑾徐徐放下手臂,示意弓弩手准备。而目光却被匆匆出现的姜娆,扰乱了阵脚。
“陛下,请放了她。”姜娆指向郑秋,福身一拜。
卫瑾怒意起,“朕养了她一年之久,为的便是今日,你且先回宫去!”
虽是斥责,但言语中的关切已经不言而喻。
姜娆摇摇头,步步上前,“她是如今能解开你我身世之谜的唯一出口。”
卫瑾终于动容,却并没有教她收回,“兄妹也罢,无关也罢,朕自会彻查。”
当时是,只听卫璃一声厉笑,回荡在天际,“我一生筹谋,仍是毁在你的手上!”
想起今晨姜娆来见自己时,明知事出有诈,但仍是无法割舍。
他将她当做棋子利用了数年,永远也不曾料到,会毁在她亲手设的棋局上,输的一败涂地,输的溃不成军!
有鲜血从他嘴角丝丝沁出,他几近癫狂,电光石光之间,谁都没有看清楚,卫璃手上何时多出了一支利箭!
“既然你如此绝情,那么本王也要让你陪葬!”
话音未落,箭已离弦!
破空之势,所有暗卫皆是集中保护皇上,却不曾想到,卫璃口中之人,却并非卫瑾,而是那个让他赔上一切的女人!
姜娆还未反应过来,但觉眼前一花,沉重的躯体覆盖上来。
再睁眼,漫天血光中,卫瑾后背中箭,紧紧护在身前。
俊颜上绷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幸得朕未来迟。”
卫尉护驾,急召军医,瞭望台上形势紧张。
而所有弓弩手,几乎是同时放箭,但那道人影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入火海之中,不见踪影。
“不要!”一道女子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冯渊连忙将郑秋拖回台上。
但郑秋却发了疯一般地往边缘奔去,姜娆扶住卫瑾的手臂娇喝一声,“拦住她!”
、57 大白
迅疾如风之间,冯渊稳稳箍住郑秋的腰;将她拖至近前。
用力按了几回;才将她双膝跪地。
远处大火弥漫,天际星月无光。
郑秋双目赤红;钗环萎顿,层层叠叠的宫装委地;凄艳而惨烈。
鸾撵上,那一支利箭当胸而过;若不是卫瑾这般久经沙场的男子,只怕当真会一击毙命!
既是如此;顺着玄色衣袍缓缓沁出的血,仍是教姜娆看的触目惊心。
所有的关切和担忧,只化作手臂上的温柔,毫不顾忌众将在场,她娇小的身体揽过卫瑾的双肩,让他斜靠着,双手紧紧按在伤口处,以最快的速度将内衣的衬摆撕开暂时止血。
军医很快将至,卫瑾浓黑如墨的瞳仁,浅浅侧来,只露出一丝快慰的笑意,旋即握紧了她沾满了血腥的手。
“她,随你处置。”卫瑾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任谁也无法相信,这个前一刻还独占恩宠的陈芳仪,会摔得如此之狠,而后缓缓阖目,“集结所有兵力,入火场救人,朕要留活口。”
冯渊颔首领命,“凌平王部下该如何处置?”
卫瑾只吐出一句话来,“不杀降兵,反抗者立诛不赦。”
即便是军医上前诊治,姜娆也不曾离开他的身子,视线越过旁人,落在郑秋身上,“你我素日情分一场,如今我只问你一句。”
郑秋凄然一笑,苍白的脸容如罂粟般带着妖毒,她不言,只是猛地一挣,挥开他人桎梏。
冯渊想要上前,却被姜娆以眼神制止。
细弱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她一颗一颗解开胸前绣扣,满场疑惑之时,卫瑾复又张开双眼。
细嫩的肩头渐渐露出,衣衫褪至蝴蝶骨处,骤然停顿。
郑秋始终与卫瑾对视,而后缓缓转身。
即使是姜娆,此刻也有些摸不清用意,唯有卫瑾大震,重重地吸了口气。
“皇上根本从未碰过嫔妾的身子,若是您与臣妾有一次恩宠,也不过时至今日才发现,嫔妾的后背,也有一处一模一样的胎记!”
她娓娓道来,一层一层穿回衣衫,“其实这根本不是胎记,而是我和娆儿的生身母亲临死前替我们姐妹二人刻上的印记。”
姜娆浑身一僵,微微启唇,“姐妹…那么伊姒她是?”
郑秋弯起眉眼,“她不过是收养你我的主人,根本毫无血亲。我甘心替她卖命,不过是为了我心爱之人!只是如今…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卫瑾和姜娆的手同时握紧。
这个消息,在血腥弥漫的夜,无疑是亮白的月光,刺进心头。
豁然,开朗。
见姜娆面露疑色,郑秋仿佛早已料到,她近前几步,撩开额前的刘海,另一只手遮住下半张脸容。
姜娆身子一晃,被卫瑾强硬地拉住。
因为,那一双眼睛,桃花儿流转,妩媚殊丽,若不是素日郑秋遮掩的极好,那么任谁都能看出,她们二人的眉眼,几乎是一模一样!
真相太过突然,姜娆暗自思量间,却忽感胸中一痛。
猛地抬头,为时已晚!
郑秋灵巧的身姿敏捷地从人缝中略过,直直奔着高台而去。
她回身,衣裙翻飞,就在她跃起的同时声音似从遥远的夜空传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妹妹,我从来都舍不得伤害你…你何其有幸,今生能得一人如此待你,便是死,也终究无憾了!”
随着话音落下,人影已经消失在高台之下。
姜娆脑海里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