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按照皇家的规制,华丽,高贵,如今却满是清冷萧索。
自从她七年前离世之后,她旧日的侍婢都被遣散,这里便空了下来,偶尔会有人过来打扫一下,去去蓬莎蛛网罢了。
水溶都忘记自己又多久没有来过,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去,淡到他都想不起大婚那夜的情景,或者那时候,根本不想要看清吧。
唯一能记起的,是她躺在棺椁中嘴角一丝安静的笑意。
一阵冷风袭来,扑醒了水溶。
一个声音在心中回荡--进去看看吧。
那股久久缠绕在心头的疚意在水溶伸出手去,触及那冰冷的院门的一瞬忽而抽离,所以,他只是用指尖掸去了几丝不存在的灰迹,眸中似蕴着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毫无温度,然后转身折向另外的方向--竹风院,他的书房。
风倏然卷了几句低语落在耳中:“那是王爷么。”
“是啊,是王爷。王爷和先王妃感情真好……”
“那是自然,这么多年,王爷都未再娶王妃呢。”
水溶脚步未停,嘴角淡淡的扬起一个嘲谑的弧度,眸中却像是深深的厌倦。
大观园内,月若一挽轻纱,薄薄的覆下,远山近水,亭台楼榭都裹入其中,朦胧静谧。
几庭灯火已经熄灭,沉酣入梦。
月洞窗前,黛玉已经去了大衣服,独一件浅藕色三重纱对襟中衣,胸前束起的丝绦安静垂落,长发散散的垂在肩上,她执笔凝神,似乎在想着什么。
菱花铜镜,借一分温暖灯光映的美人如玉,颇有几许顾影自怜的味道。
紫鹃和雪雁凭她出神,自在外面做针线,偶尔闲话几句,雪雁似乎是忍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的开口问道:“紫鹃姐姐,你不觉得那位北静王有点面熟吗。”
紫鹃也正想着这桩事,抬头望了眼房中无甚动静,便低声道:“你当真记不得了?”
雪雁巴巴的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我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
紫鹃招手令她坐近些,在她耳边低语两句。
雪雁惊讶的眼睛几乎都要瞪出来:“是,是,是那个……”
紫鹃忙捂住她的嘴,向内间努了努嘴,雪雁便将后面的话咽住,心中却仍是震惊不已。
原来那夜是北静王救了姑娘?
此时内间轻轻一声叹,紫鹃向雪雁以指压了压唇,便打了帘子进去:“姑娘,若是倦了就早些歇着吧。明日院子里饯花会,且还有的应付呢。”
黛玉将笔搁下,回头道:“紫鹃,那件事,除了你、我,雪雁、王嬷嬷,我不想还有其他的人知道。”
紫鹃知道她都听见了,连忙道:“姑娘,紫鹃知道了。”
黛玉轻轻的叹了口气:“我本想远离这些是非,奈何还是蹈于泥沼中了。”
紫鹃安慰道:“姑娘且宽宽心,那位王爷想也是个心胸宏大的人,既也不曾再提那件事,姑娘也不提,便只当是过去了。”
黛玉苦笑蹙眉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顿了顿又道:“罢了,不说了,睡吧。”
紫鹃正要叫雪雁进来,却忽然听得外面有婆子高声道:“什么人。”
几乎是同时,月洞窗外黑黢黢的影子闪了一下。
紫鹃脸色一变,立马将黛玉护在身后:“姑娘莫怕。外头的,出去看看是个什么东西这般胆大,惊了姑娘。”
雪雁反应的快,便仗了灯跑出去,一个媳妇已经在外面看了一会,便笑指给雪雁看:“哪里跑来的燎了毛的畜生,又个婆子老眼昏花的瞎喊一气,倒是惊了姑娘了。”雪雁看时确见一夜猫子蹲在廊檐子上,便拍了拍胸口进来道:“姑娘,不怕,是个夜猫子。”
紫鹃仍惊魂未定道:“你看的真么?我明明觉得是个人影子。”
雪雁道:“还在那里呢,姐姐去看看便知。”
黛玉心中忖度片时道:“既如此,罢了,叫他们不要再声张便是。”
紫鹃犹不放心道:“姑娘,还是令人去报了二奶奶,着人好生彻查一遍是。”
黛玉摇头道:“这大晚上的,如果查出什么来还好,若是查不出来便又有人有话说了。”又向雪雁道:“雪雁,刚才与你说话的是谁?”
雪雁道:“是新拨过来上夜的秦显家的。”
黛玉眸色微微一沉,点了点头,如果没记错,这秦显家是司棋的婶娘,却和王夫人身边的陪房周瑞家的走的甚近,心下缓缓思忖,一面却就令雪雁铺床,自歇息不提。
灯灭,窗外,疾风百转,千竿翠竹,潇潇脉脉,一地光影流离斑驳。
却说次日饯花会,黛玉醒的迟了些,本性疏懒,也无心去园子里凑热闹,眼见得落花如锦,便令紫鹃拿了花囊,一路走着赏玩,才自到沁芳一带,便觉得身后有人,才微微一回眸,却见是宝玉站在那里,月白箭袖,兜着落花,衣上花落纷然。
依稀,前生。
黛玉心中微微一嗟,终归是看破看穿,心中清净无扰,便微笑道:“二哥哥,真巧。”
宝玉因近来黛玉一直远着他,颇为失落,此时见了她,满腔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强笑了一下四顾道:“妹妹看这些花,昨日开的尚好,今日,便谢了,真真可惜了。如今妹妹可还收拾这些花儿么?”
黛玉听出了他语气里的酸楚之意,却也不接话:“花落花开,年复一年,有人只愿花开,见不得花落,以为挽之葬之,祈常开不败便是惜花,殊不知令其自在而生,自在而灭,便是怜惜了。”
宝玉心中触动了一下,口中的话便说了出来:“妹妹果真进了。我再不能及的。听闻昨日又大展奇才,高迁指日可待,真可贺也。”
黛玉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将她当做攀高枝的人儿了,微微冷了脸色道:“我无意于虚名,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有什么可贺的?至于什么高迁不高迁的话儿,我不懂得,二哥哥也莫要和我说去。我乏了,先回去了。”
说罢,取了花囊便转身而去,清冷身影隐没花间。
宝玉愣住,回过神时黛玉已经去的远了,便又自悔冒撞了,待要跟上,又觉无味的很,叹了口气,索性将一兜花儿全抖进了沁芳水流之中,然后痴痴愣愣的望着出神。
!
第二十六章 寒意催兰
却说宝玉正自发愣,不想身后却忽然一个人走了出来:“二爷,怎么在这里。”
宝玉惊醒,回头看了一眼,却是袭人站在身后:“袭人,你说林妹妹如今怎么不理我了。”
这袭人因见姑娘们都在园子里饯花,独不见黛玉,便紧跟着宝玉找来,果然见黛玉和宝玉一处说话,故意没有现身,听他们说什么,没想到黛玉人后竟也是那般冷清清的声气,绝不似之前,心中暗疑,此时见黛玉去了,方才出来,笑道:“二爷又说孩子话了,如今二爷大了,姑娘也大了,怎好和小时候那样好了恼了的,自然是要个尊重的意思了。更何况如今林姑娘是名声在外头的人,我前儿听见说好多体面人家来打听林姑娘的年庚八字呢。”
谁想不说还好,一提这话宝玉便额上沁汗,急抓了袭人的手道:“这话可真么?”
袭人本是拿话试探宝玉,未想他急的这般,心中一发不安起来,便笑着安慰道:“怎么不真。不过老太太说了,林姑娘年纪还小,要缓两年再说呢。”
宝玉才松了口气,一时又想到黛玉如今对自己那般冷淡,不觉又灰下心来,低头苦笑了下,才想起来:“你来寻我做甚?”
袭人忙道:“瞧我这记性,才茗烟进来说什么冯大爷那里请呢。”
宝玉闷闷道:“成日家就是这些人,无趣的很。”说着拿起脚来便走,袭人连忙跟上,二人一先一后回到怡红院,袭人给宝玉换过衣服,打发他走了,自己坐了一会,想来想去终是心不能安,便向麝月秋纹晴雯等道:“我出去走走,二爷若是回来,仔细伺候着。”
旁人罢了,唯晴雯是个心明眼亮的,便知道袭人要去哪里,在后冷笑一声:“快去吧,晚些赶不上赏好衣服,好果子了。”
旁人都不言语,唯碧痕是素来和晴雯好的,连忙道:“姑娘们都在园子里顽,我和你外头散散,把早起晾的帕子收进来。”一面拉了晴雯出来,因在无人处劝道:“咱屋子里耳报神又岂止一个,你若要说自管捂了被子跟枕头说去,没的给自己做祸。”
晴雯哼道:“我偏看不上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的样儿,弄的那些儿个鬼儿,哪个还不知道呢。其实又有什么好说的,左不过是去了哪里说了几句话,才在园子里不过一会子不见,便疑心了,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跟着。”
碧痕因叹道:“谁不知道老太太是属意林姑娘的,二太太却是看中了那宝姑娘了,这饥荒且有的打呢。如今看着,林姑娘见了咱们都是淡淡的了,焉知不是这些事儿给闹的。”
晴雯性子本就直爽,提起此事便越发的恼了道:“林姑娘是聪明的。我倒是不知道,那宝姑娘成日家黑天白日的往咱们屋子里来,怎得不见她说说,倒是拿十天八日见不着几次的林姑娘嚼舌弄鼓的,生怕人不知道。”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丫头子跑来:“碧痕姐姐,麝月姐姐问你让你帮她收着的桂花油在哪里。”
碧痕冷声道:“你且去。我收了帕子就来。”等小丫头子走的远了:“这是叫我说什么呢。你且外头走走,我听听他们说什么。”
晴雯本也不愿回去,便往院外头去,一时穿花度柳看着园中景色,不觉到了潇湘馆后头,正想着要不要去见见黛玉,问紫鹃、雪雁要几个花样子。原来,论身份,晴雯本是赖嬷嬷孝敬了贾母来的,又俏丽出众,那些个大丫鬟诸如鸳鸯、琥珀、袭人虽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嫌她是奴才送的礼物,自幼唯有紫鹃,性情敦厚平易,待她亲热,只是后来,因一个跟了黛玉,一个跟了宝玉,为了避嫌疑,便话少了,其实心里还和旧日一样,而况这晴雯的脾性,你待我三分好,我便待你十分真,故而和紫鹃雪雁的关系都不错。
却说正走着,晴雯听见花障子底下有人说话,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便故意隐了身影听着。
一人道:“昨儿夜里要你藏的东西,你可都藏好了。”
“都藏了。只等人来了一抄便一个准儿。”
“仔细点,别叫人知觉了。那林姑娘和几个丫头,并那老嬷嬷都是人精儿样的人。”
“知道,知道。”
“此事妥当之后,太太和我说,就提拔你去园子里看管厨房,那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日后司棋姑娘想吃什么,你也可以尽着她弄,不必受柳家的气了。”
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立刻带了十分的惊喜十分的谄媚:“那多谢太太恩典、多谢周姐姐提携。”
一直待这二人去后,晴雯才从暗处闪身出来,暗暗冷笑,怪道最近提拔那秦显家的去林姑娘房中上夜了,原来是有用处的,那二太太看起来慈悲,心里却是这般歹毒,又不知她藏了什么东西要害林姑娘,一头想着,便爽性往潇湘馆来。
黛玉正歇觉,紫鹃在外间做针线,整个潇湘馆鸦没鹊静的,紫鹃见晴雯进来便放下活计笑道:“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
晴雯笑道:“屋里呆的憋屈,只你们这里还敞亮些。”
紫鹃哧的笑道:“这话奇怪了。整个园子,就属你们那间又精致,又宽敞。”
晴雯道:“地儿虽宽敞,人心却不宽敞哩。”一面压了声音道:“这几日夜里,你们这里可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紫鹃迷惑道:“有什么动静?”一时一拍脑袋:“昨儿夜里却是见窗外头有个黑影,唬了我和姑娘一跳,雪雁出去看,说是个夜猫子。姑娘便没叫声张。”
这话正对了前头听见的,晴雯道:“这便是了。”便将才听见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紫鹃。
紫鹃脸色顿时苍白,听的心惊胆战:“竟有这样话儿?”
晴雯道:“还当我唬你呢。我是和你好才说的。姑娘的才貌如此,又得老太太的喜欢,多少人眼热呢,你们可要多给姑娘长双眼睛才行。”又坐了一时,便去,却不知本是无心的一举,却将命数尽改了去。
到了晚上,紫鹃便排开那小丫鬟,独留了雪雁,又请了王嬷嬷来,才 将白日里晴雯话一字不落的说了。
王嬷嬷顿时恨道:“好个算计。姑娘,咱们还是辞了家去吧。”
雪雁气的脸色都红涨起来道:“可若就这么去了,这口气怎咽得下去。”
比之那三人的激愤,黛玉的却是平静的多,冷冷道:“回是要回去了。有人精心安排下了这场戏,若是不让她演完倒是可惜了。”
王嬷嬷道:“姑娘的意思老奴省得了。只是紫鹃那晴雯的话可靠得住么。”
紫鹃还未开口,黛玉已经道:“嬷嬷放心,晴雯是个直肠子的,没那么些弯弯绕。”
前生,那晴雯不就是因为性情太直,被人利用,风流灵巧招得人怨,得罪了王夫人,以落得寿夭而亡。
黛玉轻轻一叹,如果没记错,过几日宫里会有一位太妃薨逝,到时候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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