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多像我。
除夕夜一过,夏色竟被叫做“小水烟”。就如当初,我被称作“小媚秋”一般。
虽说清倌人与红倌人总是有差别,可是在这些人的眼中,不过都是风尘之地开出的花朵,没有干净不干净之分,只有美艳不美艳。
香妈妈真的让我过上了清闲的日子,没有难缠的客人。偶尔,会有熟悉的客人过来陪我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昔日初上戏台,他们说:“水烟,你当时美得不可一世。”再后,又聊起夏色,他们说:“水烟,你看,昔*也是这般清美!”
昔日,昔日,昔日。
今日,今日,今日。
曾经不想改变的,却还是硬生生地改变。时间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只是轻轻一个掠过,脸上便青春不再。
琪画在碧水间陪着我,对着镜子给我梳妆,口中喃喃,“水烟,你看,多美!”
我看向铜镜,镜中的人儿面容不若往昔的欢喜,眸子不若往昔的澄澈。若是再看得细些,细长的丹凤眼里,满满的全是悲伤。
“琪画,我已经十七了。若说要嫁人,都算作老人了。”我想要笑,可是嘴角却不自觉地撇了下来。
琪画蹲在我的身旁,眸子里全是心疼,“水烟,别等他了,嫁给欧阳公子吧。这样你我,也好有个伴!”
可是,我怎么舍得呢?
听宫里来的小太监说,吐蕃王子得知幻墨不是处子之身,便不愿娶她为妻。
皇上为了完成联姻,便将吐蕃公主赐予岳长骏。吐蕃公主心高气傲,不愿屈居上官亦清之下,这点正好戳中皇上的心事。皇上只好以“边疆安定”的名义,让上官亦清和吐蕃公主都做岳长骏的侧妃。
这一次,岳长骏没有穿着大红袍来向我赔罪。
这一次,我的手在冰雪中冻得红肿甚至紫青。
这一次,只有我一人在寒冬夜里流泪到天明。
没有书信,没有岳长骏,只有宫里来的小太监,好像一脸的同情。
幻墨怕我想不开,自己在宫中又无法出来,只好将穆水差遣到玉香阁陪我。琪画也陪着我。
穆水努力想要安慰我,脸上却还是挂着幸福的笑容。
“穆将军,终是心安了?”我打趣他。
穆水傻傻地点头,忽然又正了颜色,慌忙安慰我,“水烟姑娘,谨王殿下一定是有苦衷。谨王殿下不可能抛弃你的!”
琪画慌忙挡住穆水,握着我的双手,“水烟,你知道,穆将军总是*子。谨王殿下定不会负你,这些,咱们都有目共睹!”
其实我比想象中的还要相信他,只是听着他身边已经有了两位女子,我的心,就痛得快要死掉了。
听说那位吐蕃公主长相十分美艳,异域风情,别样销魂。
岳长骏,是不是那位美丽的女子,让你忘记这个在玉香阁沦落风尘的清水美人了?
也罢也罢,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又何必故作难过呢?
岳长骏,我会一直守在这玉香阁。你若想我,大可过来,我不离不弃不哭不闹;你若不愿再见我,我就在这玉香阁中度过余生,誓死不出门半步!
为什么春日渐渐临近,身子却越来越冷呢?
对了,原来是长骏你,不在我的身边……
、047
十二岁,第一次遇到岳长骏。
十五岁,终于和岳长骏坦明心意。
十六岁,岳长骏娶了上官亦清。
十七岁,岳长骏又娶了吐蕃公主。
岳长骏,我真的很想相信你,我真的很想像当初一样确定你对我的心意。只是,三年你的两次成亲。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玉香阁的客人们,有时候会叫喊着要我上台。
香妈妈总是合不拢嘴地收着银子,笑得像花椒,“水烟,你倒是比媚秋还有本事!就算落败,也在这些公子哥心里烙下个印子。早知道,就让你再当一段日子的首绝,也好多赚些银子。”
如果是曾经,我或许会听见幻墨低声说:“早知道,早知道姑奶奶是个公主,就算饿死也不进这玉香阁让你祸害!”
如果是曾经,我或许会看见琪画婉婉地笑,“若你不来这玉香阁,那我与水烟该如何?”
如果是曾经,我或许会听见幻墨接下去,“那姑奶奶就进来把你们两个救出来。”
如果是曾经,我或许会拍着手叫好,“好!本姑娘等着那一天!”
只是如今,看着香妈妈媒婆痣一跳一跳的,只有我一个人。而我,也不再是幻墨口中那个豪气的女子,只是一味附和着,“妈妈说的是。”
岳落雪曾在玉香阁的门口张望,恰巧被我瞧见,便走了出去。
她女扮男装,在酒楼里当店小二。我暗自笑着,这副面容,怕说是女子,也不会有人信。
岳落雪说,“水烟,我怕是嫁不出去了。虽说曾害过你,但是如今落得如此境地,也想着来劝劝你。皇室显贵,皇上断不能接受出身卑微的女子入宫。若你寻得个好去处,就去吧。皇兄……哦不,谨王殿下那样的男子,你等不起。”
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忽然同情起来,将身上的银锭都塞给了她,“落雪,好好活着。”
岳落雪笑笑,脸皱在一起,丑丑的。
她笑着说,“怪不得皇兄为了你与我大吵一番,你果真是个好女子!”
岳长骏,听见了吗?岳落雪说,我是个好女子。
其实细想来,长骏你,为我做了多少事呢?从一开始帮我在玉香阁立足,接着帮我追寻慕容笛风的脚步,再后那样明里暗里地护着我。你的心意,那么确定,那么真实。只是为什么,我却越来越看不清你的模样?
是时间,终于冲淡了你对我的热情吗?
那么长骏,为什么我,好像越来越爱你了呢?
琪画拉着我出了玉香阁,她说,“水烟,不能这样委屈自己,外面的阳光多好!”
我看着阳光下的长安城,忽然觉得心底一片荒凉。
街上的茶香、酒香和糖香,还有各种各样叫不上名的小玩意儿,都是这十几年,我从未见过的。
琪画开心得不得了,嘴角上扬,从来不曾落下。
我紧紧靠着琪画,一只手捂着脸,生怕别人认出我。
琪画紧紧挽着我的胳膊,温婉如昔。
我们就这样一直向前走,向前走。手在空气中冻得有些痛,可是我始终不敢放下,生怕有人指着我说,“看,那不是玉香阁曾经的头牌,水烟吗?”或许就是这样的原因,让我这些年,从来不敢踏出玉香阁。
唯独那一次,女扮男装去找岳长骏。
我和琪画这样走着,走着。
忽然眼前,就像被一束光,照亮了前面的路。
那是怎样的感觉呢?人群涌动,一侧向前,一侧向后。随意一瞥,那个朝思暮想的男子就这样被阳光打亮,周围一切黯淡失色。
我捂着脸,手指冻得已经没有知觉,眼泪汩汩流下。他与我这样对视着,眼里是那么浓重的心疼。
我曾无数次幻想与他的再次相遇,却从未想过,是在这样热闹的街上。
他就在我的对面,身旁是一个妆容美艳的女子,头上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发饰。她欢欢喜喜地挎着他的胳膊,在他的面前嬉闹,“夫君,你看我,是不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
岳长骏的脸色阴沉,看着我的眸。
对不起,长骏,如果是以前,我或许能看懂你要说什么。只是这一次,我不敢再对上你的眸子,猜测你的想法。
我甩开琪画的手,转身消失在人群。
长骏长骏,我以为黯淡的,是他们。却不想,失色的,是我。
我不敢回到玉香阁,生怕那张俊朗的脸会出现在我的碧水间。
我躲在狭长的胡同里,两只手捂着脸,眼泪温热地流在掌心。好像这样,我就不会看见那些不想看见的场景。好像这样,我就会以为自己从来不曾悲伤。
冬日的街道全是满满人群,长骏,你可曾在人潮中,大喊我的名字?
哦……你一定不会。
你怎么会喊我的名字呢?你身旁,已经有了一位妖娆的女子,艳丽如芍药。我这朵午荷,早已残败在玉香阁的风尘之中。
琪画找到我时,我的泪水已经在掌心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夜幕降临,周围只有轻轻的犬吠。
琪画流着眼泪看着我,“水烟,不要折磨自己!”
欧阳宇只是站在一旁,不说话,长长的刘海飘在一侧,紧紧皱着眉头。
我笑得没心没肺,我说,“琪画,你看,我遭到报应了!我当初抢了你的岳长骏,现在,那个公主抢了我的岳长骏。不对不对……岳长骏本来就不是我的……本姑娘不稀罕岳长骏,本姑娘只稀罕琪画和幻墨……不就是个亲王吗?本姑娘才不稀罕呢!琪画,你看你看,本姑娘欢喜得不得了。可是……琪画,为什么我的心,还在痛呢?”
琪画哭得花容尽失,“水烟,不要吓我。幻墨已经进宫了,我不能看着你离开!”
“我怎么会离开呢?怎么会呢?你看你看,岳长骏不要我,岳长骏不稀罕我这个清水美人了!他喜欢芍药花,不喜欢芙蓉花。我离不开玉香阁,走不出风尘地。琪画,我走不了,我哪里都去不了……”我想要哭,可是脸上却还是拼命地笑着,直到牙齿在风中打架,我也不愿闭上嘴巴。
欧阳宇蹲下身来,看着我。
是什么时候呢?欧阳宇竟然瘦成这般摸样,在我的泪眼中,竟然看到一丝岳长骏的影子。
“水烟,想出来吗?”欧阳宇问我。
我拼命点头,点得脑袋好像要离开脖子一样。
他双手扶住我的脑袋,像下了一个大大的决心,他说,“水烟,我赎你出来。哪怕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也养你!我欧阳宇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你等着!”
长安的冬日好冷,我和琪画在夜色中发抖。
岳长骏的眼眸那么深那么深地落在我的心底。长骏,你想说什么呢?
是不是叫我,不要等你了?
、048
我红肿着眼睛回到玉香阁,香妈妈在大厅里等着。
深夜的玉香阁,只有淡淡的脂粉气,反而安宁起来。偶尔会在隔壁房间,传来客人们的呼噜声。
香妈妈若有所思地缠着我,扶我上了楼,进了碧水间。
“妈妈,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水烟听着。”我说。
香妈妈皱着眉头,面容忽然不若从前那般惹人嫌,倒是有那么一点点,母亲的味道。她顿了顿,盯着我,“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妈妈,我没有。”我摇头,不想让她抓住我的把柄,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会将我反锁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逼我做了红倌人。
香妈妈叹气,“水烟,我香妈妈好说歹说提醒你,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妈妈,明日欧阳公子回来赎我出去,可不可以今晚,让我睡个好觉?”我看着她那张脸,忽然那么想哭。这些年,香妈妈对我,真的不错。
香妈妈轻轻抱抱我,“其实水烟,我香妈妈在这玉香阁这些年,最喜欢的就是你。出去以后,若有苦,来找妈妈!”
这个女子,真的是香妈妈吗?
如果她真的如此爱我,那为何,会对幻墨做那样的事儿?
一夜未眠。
清早的玉香阁到处都是告别声,“爷,明日再来!”“公子,人家想死你了,一定要多来!”
欧阳宇身后跟着好几个随从,抬了两个大箱子。香妈妈却不像以前那么高兴,收下金子,对着欧阳宇埋怨,“咱们水烟就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待她!”
姐妹们衣着鲜艳地涌上来和我道别。一张张欲哭无泪的面庞下,藏着一颗颗暗自欢喜的心。我走了,你们就有出头之日了吧?
夏色嘟着嘴巴,眼泪冲刷脸庞。
我笑着捏她的脸,“夏色,欢喜些。水烟姐姐终于出了这玉香阁了。”
“可是水烟姐姐,夏色不想让你走。夏色喜欢你跳舞的样子。”夏色嘤嘤地哭着。其实,她不过还是个孩子,一个被香妈妈保护得很好的孩子。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我抱抱她,其实我一点都不难过,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外流。
双眼不经意瞟见屋里的媚秋,两只眼睛失神地望着我。是什么时候呢?媚秋只会这样失魂落魄地在房间内转圈。只有说起慕容笛风,她才会忽然恢复记忆,然后对着我哭得天昏地暗。接着,就像一个小孩子,在房间里傻笑。
我要走了,媚秋疯了。
物是人非。
曾经,碧水间里,是三个懵懂的小姑娘,一直谈论着可有可无的事情。如今,碧水间里,有一个夏色,一个被称作“小水烟”的夏色,还有两个小姑娘,一个有些像幻墨,另一个眉眼像琪画。
再见夏色,我只期盼,你们三个,不会像我们这般沉浸在悲伤之中。
再见媚秋,我只期盼,你就这样圈在这里,不要再想起那个令你失去所有的男子。
欧阳宇扶着我上了马车,我撩起帘子,出神。
“水烟,”他吞吞吐吐,“你……真的不愿嫁给我吗?”
“如果欧阳公子赎我出玉香阁,不过是为了我嫁给你,那么欧阳公子大可再将我卖回给香妈妈。”我不去看他,我在寻找,那人群中,是不是有那么一双眼睛,可以一眼让我泪流不止。
欧阳宇慌忙解释,“水烟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陪着琪画,多久都愿意。我欧阳宇这辈子只懂得经商,钱财多得花不完,你若喜欢,全送你都成!”
这样的话,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