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楼见了连忙接着,命小鸾服侍他脱了大衣裳,自己扶着他往炕沿上歪着,一面替他脱了靴子,换上家常的暖鞋,跪在地坪上给他捶着腿,一面又叫小鸾好生炖茶进来。
那西门庆在衙门口儿忙了一日,原本心里不爽快,如今见爱妾这样殷勤伺候着,也觉得舒服受用,不由得长叹了一声道:
“我西门四泉娶了你这样好浑家,也不枉今生托生男儿一回。也不知咱们夫妻缘分还有几日,往后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好姐姐,你们只管守着我的牌位,千万别走散了给人家笑话……”
孟玉楼正服侍他,听见这话就知道官面儿上不好,不知怎的触动情肠,眼圈儿一红就滚下泪来,连忙将衣袂抹去泪痕,勉强笑道:“看你,又是在衙门口儿吃了酒,回来就乱说……”
那西门庆捧了妇人一对雕花玉腕,将她拉在身边坐下道:“说正格的,我心里如今也没个准谱了,方才下了衙门,刚回书房里歇一歇,就听见来旺、来昭两个回来了,只怕东京城里云诡波谲,也看不清个事态,不知你我前程几何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一面伸手接过小鸾的茶来,回身吩咐道:“你且去外头小厨房里吃饭吧,这里有我服侍着就行了。”一面又柔声问那西门庆道:“爷从外头回来有酒了不曾,若没有,我下厨弄些菜蔬酒果来。”
那西门庆摇头苦笑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怕也是吃不下去,你且陪着我静静的说会子话儿吧。”
孟玉楼听了,心里一酸,嘴上勉强笑道:“爷今儿这是怎么了?原先在街面上那样说嘴,不过就是亲家老爷吃了挂落罢了,倒唬得没了主意,依奴家看来,这件事情未必就牵连到了咱们家里……”
西门庆道:“三姐,我原本也是往宽处想的,谁知今儿来旺、来昭两个回来说,往我干爹蔡太师府上打听消息,偏生去的时候干爹正上朝去,是他家大爷蔡学士在家,听见是干亲家来人,才破例见了,因说相爷如今是没事,只是赵官家不知何故,竟与那杨戬杨大人恼到底了,不肯放出来,如今就要三法司会审他,一旦定了罪名,再要洗脱只怕就不容易。
这延误军机的事原也不是杨大人过错,倒是往年他一个门生故吏,兵部王尚书办错了事情,把他攀扯在里头,也不知那赵官家恼他何处,只是不肯轻饶,这罪名若是定了,是个株连九族,血海也似的干系,咱们家原是干亲,不算在内的,是指亲家老爷那边儿与杨提督族内有亲,若算起来,咱们两家倒是四门儿女亲家,只怕也要吃他挂落……”
孟玉楼听闻此言,唬得花容失色道:“奴家竟不知此事这般厉害……只是如今我们房下姐妹都是妇道人家没个注意,爷现在更不能乱了阵脚,家里还有官哥儿、孝哥儿两个,爷必要拿得起来才是!”
西门庆点头道:“我是你们汉子,这些事情自然理会得,只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真是个抄家灭门的勾当,到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
三姐,我往日里常说你不大生养,是我一生憾事,如今倒好了,你没有生下西门家中子嗣,又是个姬妾不在官中名册之列,不如趁着如今山雨欲来之时,我与你一纸文书,接了娘家去吧……”
孟玉楼听了这话,知道西门庆要写休书,桃花面上泪痕珍珠断线的相仿滚将下来,哭道:“好狠心的哥儿,奴家自从嫁你为妾,可曾犯下七出之条,如今你赐我一纸休书,倒比咱们一起给拿进牢里还要折磨人的,常言道夫妻同生共死,如今我不是正房奶奶,不敢说这话,只是我孟玉楼从小念过四书五经,也受圣人教化,就是死在这里,绝不往外头逃出生天!”
那西门庆听了,心中爷十分感念,将妇人搂在怀里,两个脸儿依偎着,同命鸳鸯一般哭了一场。
半晌,西门庆方止住泪痕道:“既然三姐不要文书,好歹也回娘家躲一躲,等到我这里官司完了,自然派人接去。”孟玉楼只是摇头不肯。
西门庆方苦笑道:“三姐,如今一家子人都困守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再说四泉还有许多体己要交给你带出去,万一来日家中被抄,你也好替我留下一份家私,官哥儿、孝哥儿年幼,未必牵连其中,我还指望着你将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方才有些动摇了,又摇了摇头道:“如今杨大人的案子还没审,可见这事情有缓儿,左右你在朝中也有些耳目,这几日就在家等等消息吧,我娘家又不远,说走几步路就到了,又何必这样急三火四的呢。”
西门庆听了也只得罢了,孟玉楼怕他晚间饥饿,又下厨做了四样小菜,打发他吃两口玫瑰葡萄酒,就留汉子在自己房里睡了一夜,那西门庆吃了酒,已是昏昏沉沉睡去,倒是玉楼一夜没睡,翻来覆去想着日后之事,一面惦记着杨戬来南牢之中可有人嘘寒问暖,又嫌自己多情,不该想他,辗转反侧了一回,天已蒙蒙亮时方才勉强睡去。
孟玉楼睡得昏昏沉沉的,忽觉面上有人伸手刮搔着,还道是西门庆与她玩笑,伸手推了推道:“哥儿,别闹,昨儿奴家不曾好睡,今儿不能打发你了,叫小鸾服侍你早饭吧……”
忽听得那人嘻嘻一笑道:“好个不要脸的三丫头,睡里梦里还只顾着想汉子!”
孟玉楼听这话倒像是潘金莲的声音,忽然一惊醒了过来,果然看见那潘五姐脱鞋上炕挨着她歪着,叹了一口气道:“还是这样轻狂样儿,你可仔细着,爷这几日一脑门儿都是官司,你再淘气只怕他要打的。”
潘金莲闻言嘻嘻一笑道:“你还做梦呢,睁开眼睛瞅瞅,天光大亮了,那狠心短命的早就起来上衙门去,他在你屋里我敢进房?”
玉楼听了,连忙一咕噜爬起来,瞧了瞧,果然外头快到晌午时分,只得叹道:“昨儿他家来,说咱们家遭的那官司不好么……陪着坐了半宿,他倒睡得香甜,我统共不曾睡下一点儿,谁知这般没出息,坐到快天亮时反倒睡下来。”
正说着,见小鸾炖茶进来,嗔她道:“你这蹄子,我往日吩咐过你多少遍了,爷上衙门,无论多早就叫我起来,你偏不听。”
小鸾笑道:“奶奶,这事儿不与我相干,是爷心疼奶奶,不让我说的,奶奶早起好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也似的,还掉了几滴眼泪呢。”
玉楼听了这话,方想起自己朦胧睡去时,却见那杨戬浑身是血,手里拿着跟金簪子,向她倾诉离别之情,不想自己倒哭了,想到此处脸上一红,低了头不说小鸾了。
那潘五姐见孟玉楼无端脸红,还道是她又想起昨夜与西门庆殢雨尤云之事,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只是自己两个刚刚和好了,又不好说破,只得嘲笑道:“倒是好一对恩恩爱爱的夫妻……”
孟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你就别跟着裹乱了,如今都什么时候,谁还有心思想那个,实话对你说吧,如今暂且趁着咱们家的架子还没倒,好生高乐几日,晚了,只怕没有今儿的风流快活可寻了呢。”
那潘金莲此番正是来打听家里官司的,只因她虽然也是得宠的姬妾,到底没上过正经私塾,只会看戏文曲牌,象棋双陆等消遣东西,正经经济仕途学问一概不会,所以那西门庆有了正经事却不与她商议,只对孟三姐说。
如今听见孟玉楼说了这话,心里也是暗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三姐,这话从何说起呢?莫不是咱们家的官司犯了不成?”
玉楼摇头道:“只因咱们与那杨大人族中有亲,算起来是四门儿女亲家,就从这上面有了株连,虽说如此,一来杨大人的案子还没有审,只怕那赵官家心里有个缓儿,二来咱们家是蔡太师的干亲,就算要论罪下来,也未必惩处太严,如今一切都尚在未定之天呢。”
潘金莲听得糊里糊涂的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男人家的事,奴又听不明白,早知今日,当时何苦来又攀上那一门亲戚,却不是自找苦吃。”
玉楼摇了摇头道:“当日谁又算得准今日之事呢,若都是恁的,岂不成了活神仙了……”姐妹两个说着,叹息了一回。
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偏生这一日李娇儿来寻孟玉楼说话儿,顺便也要打听打听家里案子怎么样,来在门首处就听见那潘金莲的嬉笑声音,心中暗道自己因为侄女儿的事,正与潘金莲交恶,此番进去,彼此连忙都不好看。正欲转身离去,就听见里间说起杨戬的案子,不由得站住了脚步仔细听着,越听越心惊肉跳的。
只因她是府里的旧人,虽然还有几分颜色,到底算是美人迟暮,如今西门庆不常到她房里来,自从那一回与侄女儿并蒂花开伺候了一回,虽然挽回汉子心意,没在怪罪她们两个,只是家下人等也都知道自己房里有这样没脸面的勾当,舆情不好,那大房里吴月娘听见了,也常劝西门庆不要行事荒唐,加之最近府中事多,那西门庆竟有好些日子不与自己沾身了,这官司的事情二房里就不得而知,不想今儿因缘际会之下竟在孟玉楼窗外听见了。
李娇儿听了一回,又怕房里有人出来,又怕有人从外头进来,撞见自己廊下偷听,只听了个大概,转身走了。回在二房之内,但见她侄女儿李桂姐兀自打扮的妖妖娆娆,穿金戴银的迎了上来道:
“姨娘去了好一阵,留我自己在房里好不耐烦,到底爷为什么不到咱们房里来了,明明那一夜恁般风流快活的,我在勾栏院里伺候他一年半载的,都不见高兴成那样儿,怎的到了家里倒不敢高乐了……”
李娇儿听了,啐了一声冷笑道:“你别看他再烟花柳巷里头是个出了名的好子弟,如今在家里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头一个就怕老婆。
那大房奶奶你也不是没见过,是个好惹的?说他如今是朝廷命官了,留宿窑姐儿在家本就不该,何况与良家姬妾同住,花开两朵,传出去舆情不利,几句话就把他劝住了,再说三房里孟玉楼、五房里潘金莲,一对儿狐狸,每日里打扮得仙女儿一样的模样儿,撺掇汉子往他们屋里去,咱们这一对儿烧糊了的卷子能跟人家比?”
说的那李桂姐没了兴致,病恹恹地除去簪环首饰,脱了华贵的大衣裳,乌云乱挽往炕上歪着道:“原本当日避祸进来,指望着您老人家帮衬,说句话儿就留下奴家做个第七房侍妾,谁知名份没挣上,倒惹了一肚子官司,还不如当日不出来的好,如今在勾栏院里,恁多年轻子弟,没了你们这一位爷,奴家闺中也不算寂寥。”
一句话道哄动那李娇儿的春心来,因噗嗤一笑道:“小浪蹄子,你虽然是勾栏院长起来的女孩儿,咱们这一行也有一行的规矩,你给我汉子梳拢了,破了身子,又不曾丢开手的,就算你依旧在勾栏院里安身,难道妈妈派你与别人沾身不成?好不知羞的小蹄子。”
那李桂姐听了这话,“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好姨娘,如今你是外头来的怎的?别人不知道勾栏规矩,你老人家能不知道?别说奴家,当日你与那西门公子论交情的时候,不是给他破瓜的,自从你们两个好上了,他有日子不来时,你就没续上裙下之臣了?当日我还小呢,穿房过屋不知道避讳的,你跟别处客人睡,早起都是我给你们端茶递水儿的,这会子倒充起良家女子来了……”
几句话倒怄得那李娇儿噗嗤一笑道:“你这小蹄子也是嘴快,我不过说你两句,就有十句等着我……你是我娘家人,我也不怕对你说,自从这狠心短命的娶了三房、五房,他眼里就没别人儿了,你姨娘在这里也是守活寡,身边又没个一男半女的,如今这家遭了官司,我都不愿意待了,你倒还打算往里挤。”
那李桂姐原是勾栏院出身,常言道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听见西门府上遭了官司,不由得心里一惊,就想着谋个别的出路,因往窗外一望两望,不见有人,就对她姨娘道:
“既然恁的,姨娘还随我回勾栏李家可使的么?勾栏中的好子弟恁般多,何苦在他家消磨青春,万一将来跟着吃了官司,把你们那位爷拿住了,只怕姨娘也要官卖呢,做官妓哪有咱们快活,皮肉钱都是自己的,如今你与那西门公子又不是正头夫妻,见风色不好,回娘家躲几天怎的?若是没事,依旧回来,谁又知道咱们家里的事……”
几句话撩拨的那李娇儿有些动心了,又秀眉微蹙道:“论理我也不是卖身到他家的,当日虽然给了李妈妈身价银子,老爷疼我,将文书毁了,放我出了乐籍,只是户籍在落在勾栏李家,倒不曾迁过来的,如今便是他家里出事,倒也攀扯不上咱们娘们儿,只是回家避祸的事,老爷不提,我自己提出来,只怕不好……”
那李桂姐听了道:“姨娘,如今说不得,也只好‘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的了,要我说,不如奴家先回去对妈妈说了,让她老人家帮衬着拿个主意,她若愿意招你回去时,你也不用声张,好歹求一求爷,又或是有一日官兵闯将进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