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听月娘说的这样郑重;连忙问道:“五丫头是骄纵任性了一些;又是个敢爱敢恨的脾气,往日里连老爷也敢顶撞得罪的,自然在六房之中与姐妹们多有嫌隙,只怕也未必就有人会下这样的毒手罢……”
月娘闻言冷笑道:“三姐,奴家敬重你这般干净磊落的人品,不怕对你说,如今是奴自幼生长于深闺之中,是大家闺秀,不懂那些厌胜之术害人的玩意儿,奴若懂得时,真恨不得也要整治那潘五儿一般,旁人不知道奴恨她,三姐还不知道?若不是因为那潘家的没轻没重,奴岂能不明不白的掉了个哥儿,如今想起那苦命的孩子,奴家我……”
说到此处,已经是哽咽不能言语了。
孟玉楼见了,心下也是十分怜惜,她虽然不曾养过孩子,平日里那李瓶儿却常带着官哥儿来她房里走动,玉楼见了粉妆玉琢的孩儿如何不爱?时而抱在怀里,只将自家胸前一对巫峰挤在那孩子唇边逗他,心中娇爱横溢。
如今见月娘痛失爱子,心下感同身受,虽然深知月娘此举,不过也在拉拢自己,主动表白一番,意在撇清干系,只因潘金莲在她房中出事,先说了这话,旁人见她磊落,再疑惑不到她的头上。
只是这怜子之心倒不是假装,见月娘哭的肝肠寸断,连忙上前携了她的手柔声劝道:“大姐姐与爷夫妻夙缘深沉,虽然前番掉了个哥儿,只怕那孩子眷恋母亲,如今又投身到这里来,再过些时日就要临盆的,若再是个小厮儿,必定就是前番那孩子无疑了,虽然晚了几个月,还是一样的,大姐姐又何必枉悲伤,仔细动了胎气不是玩的。”
月娘听了玉楼宽心之言,果然好些,因将帕子抹去面上珠玑,一面勉强笑道:“三姐姐端的冰雪聪明,这般会劝人的,若真是前头那苦命孩子又投了这一胎,奴家心里稍微宽慰些,若这一胎当真承你贵言,养下一个哥儿来,奴家叫他拜你做干娘,来日咱们姐妹终身靠他。”
玉楼闻言,知道月娘看重自己,并非别的姬妾可比,连忙起身,深深道了个万福,多谢吴月娘提携之恩,月娘连忙拉她坐下,口称“不敢当”。
因又说道:“可叹这潘五姐,除了奴家之外,倒也得罪的人不少,头一个李娇儿,当日奴家续弦来西门府上,只因是大家女儿,娇养惯了的,初来乍到当家立纪,操持家务十分辛劳,奴仗着自己年轻,一味贪多,要与丈夫分忧,谁知身子本就孱弱,竟是三灾八难不曾断过,把奴这好强的心思,真是一分也没有了。
可巧当日李娇儿、卓丢儿两个姐姐同日进门,我因见李娇儿是勾栏院里的姐儿出身,见多识广,凡事比咱们良家女孩儿多些算计,因对你们爷说了,叫她管账,我倒乐得做那甩手掌柜,这李娇儿也是乖觉,虽然手紧些,倒真个将西门府上的银钱账目做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每月底拿了大小账本儿到我房里对账,一针一线并无错处,奴家倒也省心了。
谁知那潘金莲进门之后,仗着自家一表人物,十二分人才,勾引得汉子直往她房里去,姐姐,不是奴家歪派她,当日你也是亲见的,往日里夫家宠爱,姐姐独得五分,房下别的妻妾共分一半,奴家这话不虚吧?”
说得那孟玉楼脸上一红,低了头不言语,又听得月娘道:
“自从那潘五姐来了,她就占去汉子三分,又往你房里去了三分,剩下我们这几个烧糊了的卷子再分余下的日子,一个月能见着汉子几回?这也罢了,我是大奶奶,那狠心短命的虽然薄情,不敢不到我房里来应酬,只是李娇儿出身不好,如今又是进门几年的旧人了,自从五姐进门,就不甚得宠,也不知那潘家的在汉子跟前怎样调弄,说李娇儿管账,只往她娘家——勾栏院李家送钱送东西,那糊涂爷听了这话,因褫夺了李娇儿财权,都交给潘五姐打理,你说那二房的能不记恨她?
更有一件,当日那狠心短命的刚刚在外头勾栏院里包占了李桂姐,那李娇儿听见抬举她侄女儿,心里也喜,正要来我房中商议,赏那李桂姐什么衣裳簪鬟,偏生那一日潘五儿也在我房里,因说那李桂姐勾引自家汉子,表子粉头都是狐媚子坏了人家姻缘,不得好报应,就给那李娇儿听了去,以此两个就交恶,还是奴家从中调停,两人才丢开手不恼了,只是心中始终存了这个芥蒂。”
玉楼听了这一番公案,点点头道:“这件事情我也听五姐说过,当日只因爷梳拢了桂姐,占她初夜,虽是勾栏院中的姐儿,到底也算是燕尔之期,时常留宿也是人之常情,只因五姐原本进门不久,还不熟悉爷的脾气秉性,只当他是给那桂姐迷住了,把一家子的姐妹全都抛撇下不爱,是以心里委屈,才口无遮拦说了那些话,其后知道爷是个喜新不忘旧的,才好些。”
月娘点了点头道:“若不是你们爷还疼旧人,总念着昔日情份,我早不理他了,只是也花心些,小小年纪房里就恁般用人,家里四个丫头都开了脸,加上咱们六个还不够,外头勾栏院里又有相好儿,只怕东京城里的赵官家也没他恁般艳遇。”
孟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大姐姐这话差了,先前我在杨家住着时,我们先头大爷还说起,前番往东京城里行商时,也在勾栏里谈买卖,听说他家花魁李师师,就是没名份的娘娘,旁人别说是会面了,师师姑娘那小楼都靠不上前儿去,俗名唤作小御街,听说那赵官家——当今圣上,夜夜都从密道而来,夜宿娼家。”
月娘听了这新闻倒也新鲜,因啐了一声道:“说句大逆不道千刀万剐的话,那赵官家怎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因说着,姐妹两个笑了一回。
月娘因问:“还有四房里孙雪娥姑娘的事儿,三姐知道不知道?”
玉楼听见她问,点了点头道:“可是上一回爷吩咐雪姑娘往内宅从簪子那事么?当日四姑娘到我房里就哭了一场,我也曾埋怨爷,既然你不乐意赏她东西,平白使唤她送怎的?那雪姑娘跟爷闹了一场,夺了五房里的一根金簪子,听说潘五姐恼了,与春梅两个堵了雪姑娘,三个撕扯起来,将衣裳也扯破了,簪鬟也打掉了,到底不成个体统……”
月娘道:“可不是因为这事么?只是他们两家结仇也不是一天两天,当日先头大姐姐陈氏娘子归天时,曾有话对爷说,叫爷好歹将这雪娥姑娘收房,不然她在那头儿也不放心,只因这四姑娘有些厨艺,为人也算是温柔沉默,是个做姨娘的好料子,只怕先头大姐姐是怕自己去了,没人知冷知热的服侍爷,才硬逼着成亲,咱们爷无法,只得答应了,自三姐过门儿以后,这雪姑娘闹的越发厉害,到了要娶五姐时,她因抱着陈氏大姐姐的牌位,与爷大闹了一场,也是爷耳根子软,只得答应着将她收了房,赏下衣裳头面做第四房娘子,潘五姐进门就做第五房,心里能乐意?自然就恨上了这孙雪娥,想法子治她。
因知道雪姑娘掌灶,每日里净挑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要吃要喝的,忙的那雪姑娘要不得。有一日早起,又挑唆爷要吃荷花儿饼,配上荷叶儿汤来吃,说是要那新鲜劲儿,早起大忙忙的,厨房里原本人多事杂,况且头天晚上问了爷,只说喝粥吃南菜,是以并不曾预备下,如今冷不丁要吃,谁有那个闲功夫儿给他们做去?
雪姑娘因对传话的春梅说不得闲儿,改日再吃吧,这春梅也是个多事的,就添油加醋告诉了五姐,那潘五姐岂是省事的?又挑唆爷,说雪姑娘诚心不给他东西吃。咱们那糊涂的爷你还不知道?如今两房相争,他正与那潘五姐新婚燕尔,况且四房又不出众,因为潘五儿出气,将那孙雪娥姑娘打了几下,雪姑娘因此恨上了五房里主仆两个,如今积怨已深,若说是她,倒也有些缘故……”
玉楼听了因点头叹息道:“这五丫头也是个多事的,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嫁过门来得罪了这些房下姐妹、同僚比肩,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然怎么有人用这般歹毒手段害她,若是当着撞客死了,又没个真凭实据,岂不是枉送了性命……”
月娘道:“谁说不是呢,还不止如此,就是六房里那个娇娇怯怯的李瓶姐,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到底提防那潘五姐,未必没有坏她的心。”
玉楼听闻此言却是有些好奇道:“这李瓶姐倒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为人最是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的,倒不像是有那样害人心思的妇人,况且她跟咱们爷并无手尾,不过是她先头丈夫花子虚花大爷没了,因是与咱们家老街旧邻住着,临走前就托付他娘子再嫁西门家,也是为了这瓶姐终身有靠,自从过门儿以来,安分守己,每日里都到上房屋中给大姐姐请安,最是六房里相安无事的一个人,奴家不信她有这般害人手段……”
月娘听了这话笑道:“三姐,只因你不大生养,虽然是个水晶心肝,人情世故上明白,只是这当娘的心思只怕你是揣测不透呢。当日瓶姐刚诞下官哥儿,咱们老爷就得了官,又拜了东京蔡相爷做干爹,在阳谷县中风生水起,一家子鸡犬升天的,老爷只说是这官哥儿八字好,旺父母,是以十分疼爱,爱屋及乌的就常在瓶姐房里走动,那潘家的见了能不眼热?
奴听六房里的乳娘如意儿说了,有一日带着哥儿在房里歇中觉,那潘五姐走了来,趁她睡着,抱了孩子就往外走,冷风里吹着,举起来老高又抛下来接着,几次三番的,惊了那小厮儿,晚间就漾奶,好几日吃不进奶去,急的那李瓶姐要不得,又不敢对爷说的,只得暗气暗憋,心里能不恨她?但凡做了人家父母的,就是再软弱温克性儿,一旦干系孩儿的安危,却也顾不了许多,生了那拼命的心思也是有的……”
一席话说的那孟玉楼浑身激灵灵的打个冷颤,因喃喃自语道:“许是不至于罢,五姐就是个心狠意狠的人,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就下得去那样的狠手么……早晚也是养儿养女的人,又是何苦来,倒不为自己积些阴鸷……”
月娘闻言冷笑道:“好个痴心的三姐姐,你只因自己好性儿,就想着旁人都与你一般,这世上的腌臜事儿多着呢,原先那潘家的进门,奴家就恍惚听见,街面儿说什么她为了嫁到西门府上,拿药摆布死了自己亲汉子,也不知道真不真……”
玉楼听了这话,正撞在自己心病上,心下意欲将当日暗访迎儿的事情对月娘说了,又怕此事一旦闹出来,人命关天,月娘定然主持公道,将那潘金莲押入女监之中看管起来,与那死鬼武大抵偿对命。
方才见金莲在自己怀中睡得安稳,虽然知道她许多腌臜不堪之事,还是狠不下心肠将她治死,也只得勉强摇头道:“道听途说的事儿也未可真信,许是出嫁之日街坊邻居见五丫头生得花容月貌,故意编排些个风月故事闲磕牙,又或是有那一等小人,瞧着咱们家势大,背地里恨得牙根儿痒痒,非要将这样脏水往老爷身上泼了去未可知,不然当日她先夫收敛出殡,叫来地保仵作,许多明眼人瞧着,能不说的?”
月娘点了点头道:“三姐说的倒也有理,那潘家的便是心意歹毒些,人命大事只怕也没那个本事摆布,不然她恁般精细,这一回也就不会着了别人的道儿了……”
姐妹两个说了一回,皆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不知到底何人所为,那吴月娘只得叹道:“这一回许多下人亲见此事,瞒是瞒不住的,不对爷说也是不成了,爷知道房里有了厌胜之术,定然也是说奴家治家不严,到时三姐若是在旁,千万替奴家分辩分辩。”
玉楼点头道:“这是自然的,何须大姐姐吩咐。”那吴月娘见玉楼忙了半日,还不曾吃饭,连忙命玉箫传饭,就留下孟玉楼在上房屋中吃饭不提。
却说那太医来在西门府上,瞧了潘金莲的症候,开了些安神补气的方子,又嘱咐春梅几句话,因告辞去了。
春梅进得房来,那潘金莲早已醒了,因问她道:“太医怎么说,可要紧么?”春梅因将太医的话鹦鹉学舌一番,摇了摇头道:“我在家时常看些内经,颇知医理,听太医言下之意倒是不碍的,就是唬着了,伤了元神,还要静养为主,只是奶奶这一回倒是唬死我了呢。”
金莲闻言笑道:“怎么,连你这精细的蹄子也没瞧出来?想要姑奶奶的命,呸,凭他奸似鬼,也吃老娘洗脚水。”
春梅听了这话,不由得杏眼圆睁道:“敢情奶奶是哄我们?旁人不必说了,连我也不能告诉,咱们两个也算是白好了!”因说着,将身子一扭,朝外坐了,不睬金莲。
那潘金莲见状慌了,连忙笑道:“好姐姐,你且听奴家说完不迟,我到了那上房屋中,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的是真,倒也未必然就死了过去,只是见了那一对儿粉头耀武扬威的,心下不平,倒想出这个法子来,只管叫那狠心短命的打发了那小倡妇出去,方能解我胸中闷气。”
春梅听了不解其意道:“便是你装病,爷就能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