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见了,唬了一跳,连忙上前接住问道:“四姑娘这是从何说起,与谁动气哭得这般楚楚可怜的。”
那孙雪娥听见问她,自是触动了情肠,忍不住又滚下泪来,玉楼见她哭得不像话了,又怕下人们行经此地看了笑话,因上前扶住了柔声笑道:“四姑娘与我房中来,炖一盏茶吃,解解心宽。”
孙雪娥听了这话,脚不沾地与孟玉楼进得房中,两个分宾主落座,玉楼忙命小鸾去院中炖上等的茶来吃,一面携了孙雪娥的手笑道:“四姑娘,我进门这几年,冷眼旁观着你也不是那一等招灾惹祸的妇人,想来自小儿跟在先头大姐姐身边服侍,人品绝错不了的,今儿却是跟谁呢?这样肯动气……”
那孙雪娥方哭哭啼啼道:“三奶奶,你说说咱们那糊涂的爷,当日既然答应我们小姐,要抬举我做个偏房,如今却这样不清不楚的放在房里,阖家上下也没人肯叫我一声‘四奶奶’,都是‘姑娘、姑娘’的叫着,还怕别人不知道我是房里人怎的?这也罢了,汉子不待见我,我不敢怨他,只是奴家的排行到底比五房里那银妇在前,她从来不肯唤我一声姐姐的,人前人后说我是通房大丫头出身,跟她房里的春梅一个样儿。
呸!那庞春梅是个什么东西,我们爷花几两银子买来服侍大奶奶的一个黄毛儿丫头、小粉头子、小银妇,她是我家里使银子买来伺候人的,也来要我主子奶奶的强?以前在大娘房里服侍时,就数她尖刺儿,我因看不过去,教她上灶的时候拿着菜刀背儿狠命打了她几回,这妮子记在心里,就恨上了我,如今指名道姓的作践我,奴家好歹也是独门独院儿住着的房里人,给她这样作践,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因说着,复又滚下泪来。
孟玉楼听她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一篇话,想来又是什么由头,与那潘金莲和春梅两个起了龃龉,正赶上小鸾炖茶进来,玉楼因伸手接了,拿帕子揩摸干净了盖碗的水迹,递在孙雪娥手上笑道:
“四姑娘暂且不忙哭,先吃杯茶压压惊、去去火气,想是此番又和那潘家的起了龃龉了?”
孙雪娥低头呷了两口茶,缓了缓心神道:“可不是么,也是奴家命薄,偏生方才爷下了衙门回来,在厅上坐着要茶吃,奴家见前头都是小厮服侍,怕那起子懒贼毛手毛脚的,打坏了奴家茶盅,因连忙亲自下厨炖好了,将托盘端上去。”
孟玉楼听到此处,心下冷笑道:“这孙雪娥姑娘也是痴心,听见爷一个人在前头厅上坐着,自以为得计,就要去小意儿贴恋他,怎的不知汉子心意原不在她身上,恁般自取其辱的……”
一面想着,又听那孙雪娥道:“谁知汉子见了我,也没甚好气的,因说:‘忽然想起来,前儿叔父大人赏的金簪子叫我随手搁在书房里了,你拿去给房里的奶奶们戴吧。’我听了这话,心里就不受用,因回了他一句道:‘难道我不是房下的妇人,非要短了我的不成?’
汉子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道:‘那是金贵物件儿,哪有那么些个。’我因开了宝匣数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六枝儿,可不是送给六房里的人情么?为什么旁人戴得,我戴不得?因那这话问他,那狠心短命的急了道:‘你一个烧火做饭的通房丫头,每日里烟熏火燎的,没得戴它做什么?倒玷污了这样的宝贝!’
我因气急了道:‘我出身低贱、戴不得,我认,为什么五房里那银妇,使手段摆布了三姐姐,你不说褫夺她衣裳头面,倒赶着叫我送簪子给她戴。如今奴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能受这个闲气!’,因说着就与他哭闹起来,哭得他也烦了,因说:‘这也罢了,将她的那一枝你戴了罢,余下的交给你们大奶奶收着。’
我这才稍稍回转过来,辞别了爷,往书房里取了东西,顺路经过二房,给二姐送了去,可巧她要去瞧瞧大姐姐,就一路来,到她房中将东西交割清楚了,说了爷的话,剩下你我两房的两枝来,正欲告辞出来,谁想正撞见那五房那一对银妇,想是领了爷的钧旨,来大房中赔话请安的,在门首听见我说的,倒也未敢高声进去,等告辞出来时,见我落了单,在半路上拦下了,好一顿奚落厮打,若是奴是个有气性的,早一头碰死了,偏生又没那个气性,她们这样作践我,就是作践我们伸腿儿去了的小姐,你先头大姐姐在阴曹地府里也不得安生啊!”
因絮絮叨叨一行哭一行说,闹了半晌,玉楼没奈何,只得耐着性子听着,一面拿些温言软语安抚于她,半日,方哄得那孙雪娥好些,因回嗔作喜道:“是了,我来原是送簪子给三姐戴的,又扰了你这半日……”
孟玉楼笑道:“这不值什么,大家都说比肩同僚的姐妹,心中有了什么为难的事情,说出来也痛快些,只是劝四姑娘一句,一个屋檐下住着,彼此忍让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兴旺之家……”
孙雪娥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因开了宝匣子拿了一根簪子在手笑道:“我见这匣子做的精巧细致,就留给三姐装首饰用罢,别人的簪子都交割清楚了。”
玉楼闻言连忙道谢,又好生劝了她几句,命小鸾送了出去。一时小鸾回来,因笑道:“这孙姑娘也是水做的骨肉,做什么只管哭,我在外头亭子里炖着茶,还听见那样杀猪也似干嚎了半日,到底什么石破天惊的委屈,也值得她这样儿闹。”
孟玉楼听了,给她逗得噗嗤一笑道:“你这妮子倒会编排人的……”因说着,对小鸾说了方才的事。小鸾听见笑道:“我竟不知这孙雪娥姑娘倒有些任侠心思,虽是为她自己挣名份,好歹也是替咱们抱打不平了一回呢,早知如此,方才炖茶时再费些功夫,炖一盅子好茶谢她。”
玉楼闻言摇头笑道:“罢、罢,你这蹄子还嫌不够怎的,又来煽风点火,倒是可怜这四姑娘跟五房里结下了仇,我冷眼旁观着,那一对主仆双花并蒂,两朵玫瑰花儿一般,虽是娇艳,却生着毒刺儿,可不好招惹,来日若不世易时移也罢了,真有个沧海桑田的勾当,易地而处,只怕那孙雪娥姑娘可不是她们的对手。”
主仆两个议论了一回,又到掌灯时分。
晚间西门庆依旧到三房里来,见了玉楼,还有些讪讪的,因推说外头风吹了头疼,命小鸾去上房屋中取安魂的药丸儿,趁着丫头不在房里,方涎着脸上了炕,紧挨着玉楼坐了。
孟玉楼见了无法,因站起身子下地,往桌旁的绣墩儿上坐了,西门庆见状,也下了炕上桌,因搭讪着笑道:“今儿打发雪姑娘来给你送簪子,你收了不曾?”
玉楼见他此番温言软语的,放□段小心翼翼赔话,心里又软了,因问道:“你打外头回来,吃了酒没有?”
西门庆道:“今儿下了衙门,原本要来瞧你,谁知那应花子撞了来,要与我谈讲谈讲,给他绊住了脚,陪着在书房略用了几口饭菜儿,吃了几杯茉莉花酒。”
玉楼点头道:“既然恁的,这酒就免了罢,你如今也算是春秋鼎盛的年纪,放着身子不保养,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将来叫我们娘们儿依靠谁去?”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活脱脱又是一个先妻陈氏大娘子,心里如何不爱?因坐了过来,将妇人一把搂在怀里笑道:“我的姐姐,六房里只有你是真心疼我,往后你看着我管着我,我只往你房里来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8。29第一更~
☆、第四十八回
孟玉楼见状将身子一扭;躲开他道:“说着说着就下道,也是个娇惯不得的行货子,你且不忙动手;不是我说;你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外头又兼着衙门口儿的差事,东京朝廷里还有你三门子亲戚呢;也算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了;怎么家事上就这样糊涂……”
西门庆见爱妾这样褒贬他;不由笑道:“三姐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小人实在愚钝不知……又是什么样的家事小人办错了?三姐要打要骂都使得,可别憋在心里自己生闷气;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怄得那孟玉楼噗嗤一笑,当真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看得西门庆一时目眩神迷,玉楼因问道:“今儿你叔父送来的那一匣子金簪,原就有雪姑娘的份儿,你要是心疼不肯给,就改亲自送到内宅来,你使唤她的身子,又不给她些甜头,搁在谁身上能乐意呢?常言道物不平则鸣,你不挤兑她,她敢顶撞你?”
西门庆听了笑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这个,不值什么,我想着她一个房里人,现下管着厨房里差事,每日里洗洗涮涮的,没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做什么?再说久闻那金暂子是稀罕物,想交给你大姐姐存着,日后你做生日时,叫她们都拿出来,六枝儿给你戴得满头珠翠,做一回正宫娘娘才是好看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噗嗤一笑,啐了一口道:“还不悄悄的?这样要命的话也敢说,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没那样娇贵的命格,白戴上也是没趣儿,你要和娘娘沾身,有本事自去宫里,我不敢管,可别带累了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那西门庆闻言笑道:“如今咱们家这样勾当本钱,自然不能够恁般随心所欲的,若是何时有造化,也能似我叔父那样出息,就是夜宿龙床调弄宫女,到底不是难事。咱闻那西天佛祖,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孟玉楼听了他这话,当真又好气又好笑的,正欲说他两句,忽听得西门庆哎哟了一声道:“头好痛!”玉楼当他是玩笑,因拍手道:“可不是现世报了?”
谁知那西门庆复又跳起来一丈高,倒在地上抱头乱滚道:“我要死!这是活菩萨报应!”
唬得孟玉楼花容失色,眼里珠玑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将下来,连忙蹲□子扶住了丈夫哭道:“哥儿,你说句话!到底是哪里不熨帖,你撑着,奴家这就命人请太医去。”再看西门庆时却是人事不省昏将过去。
书中暗表,原来这孟玉楼乃是上界牡丹仙子临凡下世,虽被那二郎真君剔去了仙骨,一点精魂未泯,已经潜藏这花枝儿也是的妇人身上,如今西门庆当着她的面说了毁仙谤道的狷狂之言,焉能不受报应的?是以头痛欲裂昏厥过去,如今得了玉楼一点珠玑眼泪垂怜态度,方才保住了性命。
玉楼如今见夫主中邪也似的模样,慌得手脚也软了,正闹着,忽见小鸾往上房屋中取了安魂的药丸儿回来,笑嘻嘻地进了内间,但见玉楼正扶着西门庆上炕,不由得脸上一红,还道是他夫妻两个意欲行事,正欲退出,玉楼瞧见了道:“你们爷不好了,你出去前面书房里,不拘是玳安儿是谁的,命他们套车去请太医来,要紧要紧!”
小鸾听了这话不解道:“奶奶想是吃醉了?爷这不是好好的么?”玉楼闻言回身一瞧,但见那西门庆早已悠悠转醒,面目茫然,因叫了一声皇天菩萨道:“我的哥儿,你要吓煞奴家才肯干休么?方才到底为什么,好好的就平地跳将起来,可是要唬死奴家了呢!”
西门庆听见问他,一时之间也回转不过心思,茫茫然的,半晌方道:“是了,方才不知怎的,正与三姐说话儿,倏忽之间平地里打了个炸雷的相仿,恍惚之间就瞧见有个天神也似的人物,手持着一件神兵追将过来,唬得我失脚跌在地上,人事不省了,当真做梦一般。”
玉楼听闻此言秀眉微蹙道:“自然是你平日里毁僧谤道的,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什么冲撞神佛的话也敢说,往后修心修口要紧,再别这样了,明儿起每逢初一十五,你到我房里来吃些斋饭,晚上就往前头书房里睡去,下回庙会时,我跟大姐姐说一声,去庙里替你烧香祷告,只怕就好了也未可知。”
那西门庆经此一役也是有些后怕,连忙点头答应着。
夫妻两个用了饭,草草收拾了,西门庆惊魂未定,就睡在玉楼房里,夜半无人之际难免意欲行事,给玉楼嗔了两句道:“今儿才冲撞了,就要做这样下流事,仔细菩萨怪罪,劝你安分些挺尸一会子罢了。”说的那西门庆也有些敬畏之意,方才讪讪住了手,玉楼见状,反而怜惜起来,因投身入怀笑道:“庆哥儿只管睡,姐姐疼你罢了。”说得西门庆复又欢喜起来,两个交颈而眠。
放下孟玉楼如何安抚丈夫不提,却说那杨戬杨提督正在行辕主帅帐下挑灯夜读兵书,不知怎的忽觉倦意临身,因抛书小憩,梦中好似手持一柄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似是追赶什么歹人,待要手起刀落将那人治死时,忽觉有人在旁推了他两把,因惊醒过来,却是南柯一梦,定睛观瞧之际,乃是自己府中自小儿服侍的大丫头红药。
见他醒了因笑道:“我给爷炖茶送来,见兵书都掉在地上,又见爷眉目紧蹙,想是做了噩梦了?”
杨戬闻言笑道:“正是呢,梦中杀人,不知是何兆头。”唬得红药哎哟了一声,险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