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越见西桐目光微闪,只得苦笑道:“老黄果然够义气。”
“哪里哪里,是我大意了,再说咱们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黄老板于是又道,“我这就带童老板去见风老板。”
其实从刚刚黄老板微闪的目光和赵越立刻便替她回绝的言语中,西桐已然猜到几分,这位风老板只怕呆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果然……原来东篱国中,也有不少男娼馆。
若说起来,东篱靠海,来往形形□的商人,所以这里的民风比燕颖更开放几分,益洲街头不但能看到衣着艳丽甚至是金发碧眼的番邦女子倚门卖笑,竟连秀气斯文的小倌也时常会立于门前灯下,眉目含情地向过往行人浅笑。
而不知怎的,西桐脑中一闪而过的竟是那一双妖娆妩媚颠倒众生的眼——不过恍然失笑,那位三皇子若知道自己心中因为卖笑小倌才联想起他,不知会做何感想。
深深吸了口气,西桐随黄老板进了“聆雨阁”。
“童老板……”身后是赵越意犹不甘的相唤,西桐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回眸淡淡笑道,“在家家父管教严格,此等去处在下还真未曾来过,童某也借机会见识见识,只望赵老板日后若见到家父,还替小侄包涵美言几句。”
见西桐眼中的笑谑和宽慰,赵越却笑不出来。堂堂燕颖公主去逛小馆,若真有机会见到陛下,他怎么替她美言啊,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他的错。
一旁的黄老板却仿佛不明就理,一径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风老板既然好男色,童老板又生得如此清俊雅志,说不定一见投缘,愿意将部分生意让出来……”
难怪刚刚在“引凤楼”黄老板上下打量她时说了那句让她来试试也未尝不可的话。听他说得如此轻佻,西桐心下微起了些怒意,好在这时赵越也有几分听不下去,将话岔了开去:“那就麻烦黄老板带为引见一下……”
“好说好说。”黄老板先进了小院,约半盏茶的工夫方含笑出来:“风老板请童老板进去。”
见赵越和几个随从也要跟着,黄老板却摇了摇头:“风老板有些怪僻,说只见童老板一人,若有旁人进去,这生意他便不谈了。”
西桐唇边浮起一丝冷意,一个北地商贾,却端的好大架子,若不是为了燕颖利益,这种人她连听都不愿多听一分,只可惜……咬了咬唇,她转身向后面的随从淡淡道:“无妨,好歹也是东篱国的天子脚下,又有黄老板做保,童某自然相信风老板不会吃人的……你们放心吧!”
赵越心下自然明白她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然则走到这一步了,他亦只能誓死奉陪,若那个风老板有半分对西桐不轨,他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回廊曲曲折折,尽头是一间极为雅致清幽的阁楼,三面临空,极是清僻。
门口立着一个灰衣男子。
西桐轻轻吸了口气,淡淡道:“去跟你们老板说,童某来了。”
灰衣男子有一双狭长而锐利的眸,黑白分明又清亮逼人,而此时那目光正带了种种探索的意味上下打量着她。
西桐轻哼,一双眼无惧地迎上。
灰衣男子待看清她眼中的冷意,才貌似有礼地躬身道:“童老板稍等片刻,我们老板正在沐浴更衣。”
西桐心头一阵火起,却突然展颜一笑:“既然都是男子,更衣就更衣吧,听说你家老板生得十分好看,也让童某饱饱眼福。”
说罢一把推开那灰衣男子,推门便入。那灰衣男子一怔之下,竟未来得及出手相拦,门一下子被推开,里面传来一个妖娆却不失清亮,纵是放声大笑却也无比风流媚惑的声音:“哈哈,天下也只有你有这个胆量敢这样闯进我的房间,真可惜,我沐浴更衣完了,你若有兴趣,下次得了机会再看吧。”
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白色身影,突然让西桐眼眶一热,直到再次见到他,她才恍然发现,她,想念他!
作者有话要说:
、重逢
不知为什么,脚步竟停滞了一般不能移动半分。
直到那人款款走到她面前,笑得风情万种:“刚刚那点爽利豪气哪去了,还是因为没看到我沐浴更衣有点失望?”
门在他们身后轻轻被掩上,室内一片安寂。傍晚的夕阳柔柔的透着窗棂映了进来,映在他倾城风流的脸上。
显然,他是刚刚沐浴过的。发间还有水珠,衣服也带了淡淡皂叶的清香。那日他说,“你闻闻我身上可有脂粉气,为了见你,我可是换了件崭新的袍子来的”……不知怎的,这句话就浮现在她脑海中。
可纵是如此,他终是以这种面目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是故人,是敌人,是知己,是对手?
深深吸了口气,西桐用力找回理智,才一字一字地道:“江三皇子,麻烦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灿眉眼一弯,但见西桐目光中的凛然和她的称呼,终是叹息:“你这是要跟我先谈公事?”
西桐微怔,片刻冷笑:“你我之间只有公事。”
“只有公事?原来……”江灿面色一淡,退了半步,踱到屋间的几案前坐下,替自己斟了杯酒。
西桐不知为何,心中仿佛被撕裂了几分般,却终只是道:“还望江三皇子告之……”
“童老板,这里没有江三皇子,您认错人了。在下北地风如璧,童公子唤我风老板吧。”江灿在一旁凉凉地道。
早知道这人的面具可以瞬间变换,却没料到能变得如此之快,这付公事公办的冷凝模样可真让人陌生呢。西桐不由苦笑了下,上前几步却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觉得一腔的心思莫名其妙的全然乱了。
她唇动了动,终是低声叹息:“江灿,我想买你两万石粮,不知你可否割爱。”
静默片刻没有回应,西桐忍不住抬头,却见江灿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杯口,他却只是低头不语。
“那……我用那时的承诺来换,可以么?”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自己声音里竟带了小心翼翼的急切的味道,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好痛好痛。她忍不住闭了闭眼,为了燕颖,只为了燕颖,她明明可以舍弃一切的!
蓦的江灿的声音却似乎冷了几分:“你莫忘记,我不再是燕颖国的质子,我如今是淮风国的三皇子。”
西桐心头微震,猛然抬头直盯着他。
曾经的承诺,曾经的深情,曾经的相知相许,终因身份的变化而烟消云散了么?早知道也许有这么一天,她却没料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么快。
咬咬唇,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若遇到的真的是一个无良商人,她可以坦然地问他到底想怎样,哪怕他再抬高些米价,只要让与她便罢。
可偏偏眼前人是他,是那个曾对她笑得温柔真诚,笑得包容宽厚,笑得怜爱温暖,让她每每面对总会失却从容冷静的江灿。
心突然空落落的,她转身几乎夺路而逃,她害怕再晚走一刻便有泪水从眼中流出。然而身形刚动,他的一只手便精准地抓住了她,下一刻,她便被他紧紧抱在了怀中。
“对不起,西桐,我不该这样逗你。我只是……只是气不过你想我不如我想你那么多。”她还不及挣扎,他温热的唇已贴在她耳边,那带了歉意的温柔的话语仿佛夏日的一抹清泉,缓缓沁入了她的心底。她忽然不想再动。
她……好累。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只觉得这个怀抱可以让她放下心来休憩,可以让她退去坚强现出软弱,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流露出种种真实的情绪。静静倚在他的肩头,明知道这个肩膀不会是她今生倚靠的港湾,但只这片刻吧,让她自私的占用这片刻。
江灿的声音自她头顶轻轻响起:“这一路吃了很多苦吧,刚刚见你……瘦了许多。”
他是故意在用这种暧昧的关心来报复她刚刚对他说他们之间只有公事么?就算真是这样,她却也再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良久,倏然她全身一僵,猛地推开他,脱离他的怀抱,因为他的一只手刚刚轻抚上她的衣襟,探入她的……蓦地见他眉宇间的神色,她突然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果然,他眉头微蹙,一双明媚流转的眸中似有哀怨和不满。明知道他有作弄她的成分,她还是轻声叹息:“你不会让堂堂一个燕颖公主戴着淮风国的皇室之物四处招摇吧。”
说着,她从贴身的碧色锦囊中取出那穿了链子的戒指。一瞬间西桐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竟从他眼中看到了孩子般满足而单纯的笑。
果然是自己眼花了吧,因为下一刻他已然轻轻眨了眨眼,带了丝戏谑地道:“你怎么知道风老板就是我?”
提及此事,西桐眉头不由微扬:“不是全天下男子都似江三皇子这般好男色,除了江三皇子,谁还能这般冒天下大不韪的以娼馆为家?偏又姓风,淮风国的风……”
终于又见她伶牙利齿的模样,江灿心头方微松了口气,还未开口,却听西桐又冷笑:“这回江三皇子又有何托辞?莫不是楚若辞又跟了来?”
江灿“哧”的一笑:“他若真跟来了,我倒还不敢住这儿了呢……我住了这里,不过是图个耳根清静罢了。”
西桐微怔,又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楚若辞才是真正好男色的人,而其他人知道江灿住了这里,早就嫌恶的避退三舍了,那些受人所派监视他的眼线只怕也不堪这般腌脏之地。
思及此处,西桐不由咬咬牙,人至贱则无敌,这句话果然适合他!
见她的表情,江灿却笑得愈发的妩媚,声音也似乎含了几分暧昧:“何况我在这里才能安心跟你说说话,叙叙旧,免得被人偷听打扰……”
“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西桐微蹙了眉,只觉得心头不安,这人手眼通天不成,她也不过是昨日才到益州。
“你临行前。”江灿淡淡道,“此次东洲大旱,燕颖必来买粮,而你临行前去东应的几家当铺当了不少珠宝首饰……”
“你……”西桐唇才动,江灿又笑道,“真是傻丫头,有时候聪明得紧,有时候却一点世故都不懂,那些珠宝件件珍品,内行人一眼便知流自宫内,若有人存心想查,很快便能查到来源,何况你这么大手笔,哪家老板又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银给你。”
西桐见他难得认真的表情,只觉得心却越跳越急,难道……江灿摇头笑叹:“所以你在前面当,我只好让老顾在后面一件件收,幸好他那里的银子还够……”
那些都是这些年父皇赏赐给母妃和她的东西,她背了父皇偷偷当掉,只想多买些粮而已。难怪她那么快就能拿到现钱,运气好的连她自己有都有点不敢相信,原来竟是他!
“你不用太感动,要么说你笨呢,你着急出手,开价太低,收来的这些宝物等我带回淮风只要一转手,价格还能翻倍……”江灿一付商人的精明模样眨了眨眼。
她眼中又不争气的浮现出热意,静了片刻她却只是抬眸望向他:“你在燕颖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江灿微怔,抿嘴笑了下:“有你在,我不动燕颖。”
西桐心头一凛,这是他给她的承诺?不知怎的,纵是他笑得随意,她却知道他是认真的。
“江灿。”她低声叹息,他的手却轻抚过她的眉头,“我把自己放逐到燕颖整整四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举,谋的却不是燕颖的江山,你放心吧。你想知道我的势力,就去南河巷四十六号,拿着那个戒指,老顾知无不言……”
西桐终于动容。他要对她坦白多少,他要包容她到什么地步,他究竟想她什么为报?
沉默片刻,她缓缓开口:“你的秘密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要……”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她唇边:“这四万石米,你要不起。”
西桐目光一凛,退了半步,他果然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他果然……不能给。
他给她银两,给她温柔,给她包容,给她坦白,给她保护,然而却给不了她最想要的东西。
可是……西桐忍不住叹息,她又凭什么让他给她!反观他给她的,她一样都给不了他,是她,太自私了呢!其实她何尝不明白,他归国不久,便被委以此任来东篱购粮,只怕要必要做出一番业绩来证明自己的作用,不教淮风国上下看扁了他。而若连这等事情都完成不了,他回国又该如何向一向淡漠于他的淮风皇帝交待,又该如何向一向不容于他的太子交待,又该如何向对他身份作风本就鄙夷的淮风朝臣交待?
沉吟片刻,西桐终于抬起头,淡淡笑道:“我该走了。”
江灿明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她会是这般反应,可是见她故作坚定的笑和眼中掩也掩不住的痛,他还是觉得心头被狠狠撞了一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宁愿抛却一切只为换回她唇边的自信从容和她眼中清亮逼人的光彩。
定是他前世,前前世,三生三世欠了她吧。
可是,这四万石米,她真的——要不起!
可是,到现在,她还是学不会信他,还不能理解他的一番心意。
那么……江灿唇角勾了勾,也退了半步,似有千言万语,然后涌到唇边,却也只有一句淡淡的:“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七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