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仆从似乎也颇是机灵,忙闪身出了门,过了片刻进来躬身道:“回大人,马车已经来了。”
高见德点点头顺势抬了衣袖擦擦额头,方勉强笑道,“既是如此,下官不打扰公主和沈相了,下官告退……”
说罢向西桐和沈红叶行了礼,带了一干人等几只箱子,匆忙退出院子。
西桐收回目光,不再言语,只是望着沈红叶。
沈红叶向她躬了躬身:“多谢公主。”
西桐抿了抿唇:“沈相太客气了。”话音未落,却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欇君之前跟我说你不是君子,今日一见,果然此事非君子所为……”
沈红叶温和的眼中也闪过点点笑意,闻言却只无奈叹息:“他从宫门口跟到沈府门口,又跟到红叶居,足见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我实在是无法才想出这样的下下之策……”
“只是不知道明日街头巷尾是不是要流传‘燕颖朝的七公主不知廉耻,整日往沈相府上跑’的故事来……”
沈红叶面变微微变了变,苦笑道:“对不起,我……”
西桐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我只是开个玩笑,反正关于我的种种传言已经够多,不在乎多此一项,再说,欇君无心之过,何需自责。”
沈红叶却上前半步,柔声道:“或者我可以如你所说,承认我的确是无心之过才累你名声有损,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西桐,我曾应过你不欺不瞒,所以我想告诉你,刚刚在决定用你之口推托高见德行贿之事时,我已预见到明日或许会起你刚刚所说的那种流言……”
西桐略低了头,却没有言语。
刚刚不是没有想过,像沈红叶这样心机深沉,思虑周密之人,又怎会因为推托不掉高见德的送礼而拖自己下水。何况她着男装,又没见过高见德,只要沈红叶不点破,高见德也未必识得自己。
但尽管如此,她却不愿多想,毕竟眼前这人似如水君子,是国之栋梁,她不想把他想得太过复杂,可此时沈红叶的坦言却不由让西桐心中升起莫名的感动——纵是他有心机算计,却信守着对燕颖和自己的承诺,纵是他不是君子,却有着通达清透之心,这般男子,又如何不值得她终身所托?!
“你可知高见德为何要送来这许多厚礼?”沈红叶忽然开口,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冷意。这是西桐第一次听他如此语气说话,不由抬头看他,他伸了伸手请她坐下,西桐见他纵是与她有不宣默契亦守着君臣之礼,不由心中暗叹,终是先他落坐,他才缓缓开口,“今日一早收到八百里加急消息,东洲一带连降一个月的大雨,颖河下游河堤决口,十余县郡被淹,数十万人受灾无家可归……”
“什么?”西桐猛地惊起,心中一震!
燕颖之朝取自燕山颖河,燕山横跨国之南北,颖河纵贯国之东西。颖河发源于北野、长昭交界之处的云茫山,汇于东篱入东海。
此河是燕颖之命脉,虽偶有泛滥,却从未成灾,而今年先是东应大旱数月,现在又是东洲一带出现涝灾,今年的燕颖,究竟怎么了?
沈红叶自几前倒了杯茶水亲手递了过来,西桐接过来却没有喝,只是定定望着他:“是天灾,还是人祸?”不待沈红叶开口,她又道,“若是人祸,十个高见德也抵不过命来。”
沈红叶见西桐的目光,微微一怔。此时的女子已然平静,眼中的凛然与冷厉亦是他不曾见过的,竟与那朝堂之上的帝王如此相似,然而配了她柔润的面庞,恍然让他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一直知道她是特别的,然而愈是接触,却愈是深陷——一再提醒过自己不要动心动情,可天下间又如何能够再寻得这样的外柔内刚、聪慧灵透的女子与他比肩!
下意识紧了紧手,沈红叶道:“是天灾,亦是人祸。这几年颖河水位渐高,堤防老旧,存在隐患。陛下一直关注此事,命人治水,但朝中各部出于各种原因一直拖延,如今工程只进行了一半,却不料赶上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雨。”
西桐点头,从父皇处得知过燕颖之前数年征战,加上前朝之乱,如今更是任相及其门人把持朝政,中饱私囊,国库亏空十分厉害,这也是父皇下决心彻底铲除外戚专权的原因之一;而治水的确是民生工程,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却看不到任何经济利益,因此开展愈发艰难。
于是,她不由苦笑:“这……的确是天灾,但……”
“但还有人祸。”沈红叶缓缓开口,“海内诸国地势北高南低,燕颖以北与淮风国接壤,有数条支流从淮风顺势而下,汇入颖河。不出意外,淮风国前段时间围堰建坝,改河易流之后,亦遇到百年暴雨,只怕他们的突然泄洪,造成颖河水位暴涨,才是这次溃坝的最大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PS:我也不想写好朋友之间的反目,所以以这种方式处理了她们之间的矛盾,当然,今后如何,还要看剧情发展。
PPS:江灿走鸟,小沈先出来晾晾吧。当然,小江不会走太久,嘿嘿!
PPPS:关于这个架空的五国地形,详见下图。作者大概属于比较龟毛的类型了,原本不需要这么认真的,汗!
、心意
淮风国!
竟然是淮风国!
原本心中的清明冷静却因为沈红叶的这一番话而突然缭乱起来。不管有意无意,想不到破坏她家国,伤害她子民的,竟是淮风国!
可是这一切与江灿又何干,他应该还在回国的路上吧。可即便如此,燕颖与淮风……
“所以今日议政到未时才散。”听闻沈红叶如此说,西桐忽觉心中一凛。不辞而别的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却依旧能以国事为重,而自己……咬了咬唇,西桐强迫自己冷静——燕颖如今面临如此灾难,木西桐,你怎么还能陷进儿女情长当中?!
深深吸了口气,西桐道:“议事可有结果?”
沈红叶唇角扯了扯:“高长使送了那么多银子,就是为了不想跟随钦差去东洲。”
西桐怔了一下,方明白过来沈红叶之意。东洲出了这么大事,父皇必定要派人前去安抚,然而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何况此时暴雨未歇,只怕为这趟安抚之行更加危险。而高见德属户部司粮,照理说必要跟着钦差前去赈灾,也难怪他会满城追着沈红叶想破财免灾。
“我父皇想让谁去?”
“西桐以为,此行当让谁去?”
西桐愣了下,没想到沈红叶会将这个问题丢还给她。是在……考她的谋策么?然而抬眸看着他的眼,只觉得其间清亮冷锐,却又不像。
的确,举国之灾,国家大事,不是儿戏。
想了想,西桐道:“燕颖立国二十余年,纵有旱涝之灾,却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灾害,何况堤之决口,绝非小事,不仅需体察民情,及时解决诸多问题,最主要的是要赈灾救人,安抚民心,官职过小定然不行……”蓦地西桐心中一动,“如今此行,最适合的人选当属——太子!”
沈红叶微一颔首:“西桐果然深得陛下之心,只是今日一早,太医院上报陛下,太子昨天半夜染了风寒…”
太子哥哥这风寒也来得未免太巧了点,特别是昨日一早她还因为他近日因江灿一事被父皇禁足而去庆禧宫看过他。
不用想,就知道是任相在其身后有所动作。看来任相势力根深蒂固,绝不容小觑。像东洲水患一事,明明是今日一早的八百里加急,想不到任相和太子早有准备,可见其耳目之众……太过可怕!
西桐忽然觉得有丝后悔,今日原本她应该坐在南阁之后听诸臣议政,可就是今日她却因为私事而向父皇告了假。
或许她纵是出现在南阁,也无法真正帮助父皇,但思及他被任氏一族逼迫至如此地步,她却依旧替父皇心疼!
西桐想了想,父皇只有这一位皇子,其实太子哥哥纵有些不容于世之举,但在朝政方面也颇是勤勉,应当不会置家国利益于不顾。于是她抬眸向沈红叶道:“此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太子哥哥应当……”
然而忽的恍然,近日父皇因为江灿入宫一事积怒爆发,将太子禁足,不但换了庆禧宫的一干侍卫,而且杀了他的多名亲信和他豢养的数位男宠,昨日听太子哥哥言语之间,亦还有着怨气。只怕再加上任相的有意唆使,太子这“病”定然非一朝一夕能好起来。
更何况从另一方面来讲,太子为国之储君,纵是最适合,但此去路途坎坷,瘟病横行,有所顾虑也是必然。只是……犹豫了一下,西桐道:“此事关系重大,纵是太子不去,任相也应当明白其中利害……”
“任相老谋深算,焉能不知?这不过是他向陛下施压的一种方式而已,需知如今朝堂之上,早已是一片血雨腥风,陛下刚刚撤职查办了数十位官员,多半都是任相的人,同时陛下也在有意削弱他的兵部之权,只怕……”
不必再说下去,其实这些时日西桐在南阁屏风之后亦是听得真切。好个任相,表面不动声色,却在国难当头之时突然发难,只怕这场风波远没有这么简单。
沉吟片刻,西桐道:“那沈相之意……”
“此事突发,虽措手不及,却没有时间从长计议,毕竟人命关天。散朝时陛下并未下旨,所以红叶想请公主帮忙……”
西桐见他说得凝重,也敛了神色,立直身体:“沈相请讲。”
“红叶自请前去东洲,望公主替我在陛下面前保荐。”
“欇君!”西桐忍不住一叹,向沈红叶的目光。
沈红叶淡淡笑道:“红叶自是比不上太子殿下的身份与威仪,所以需要公主相助。”
西桐这才明白,为什么刚刚他故意将高见德带来。一直以来市井种种传言,大多是沈红叶为了沾带皇亲国戚之荣,竟答应七公主这般无理要求,令男人尊严扫地云云。或许这只是任氏一族有意抵毁,沈红叶和西桐也从没往心里去。
然而今日高见德却见到的是七公主主动前来沈相府上,只怕传言的版本要改一改了。何况自从那日在御花园西桐出示了紫龙佩之后,这位深宫寂寂不得宠的公主的奇闻轶事也多了起来,昭帝似乎也纵容着西桐公然出入太极宫、御书阁,只除了在南阁屏风之后听政一事被隐藏起来。
尽管如此,其间含义会让有心之人多加啄磨,至少昭帝对七公主不同寻常的宠爱渐渐浮出水面。
“燕颖国右相加上陛下准驸马爷的身份,纵比不上太子哥哥尊贵,却也足够。”西桐提及二人婚事,她并没羞涩,沉吟了下又道,“只是东洲暴雨洪水肆虐,危险非常,众人唯恐避之不及,欇君这又是何苦?”
“红叶入朝为官,不是为求安稳太平,红叶说过,必会尽心竭力,只为天下清明安乐。”沈红叶笑着迎向西桐的目光,一番语言也极是平淡,不似许下豪言壮语,仿佛只是淡淡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若说有私心,红叶小时候也受过水患之苦,昔日燕颖高祖皇帝刚刚夺前朝天下之时,适逢水患,彼时情况危急,先帝平定天下为主,因此造成地方官员贪婪无德,侵占赈灾之物,使得原本天灾酿成人祸,红叶不少亲人亦死于其后的病瘟及饥饿……”
西桐心下悲凉。她从不曾知道沈红叶还有这样的身世,青芷亦不曾提及……原来,她知他的身世消息竟如此的少。
而山高皇帝远,大灾之后的确更需要有人去安顿抚民,更需有身份地位的人去监督,方不至再酿人间悲剧。想了想,西桐道:“听欇君之意,朝中定有反对你前往之人,西桐回宫去向父皇提议。今日申时,请沈相开相府正门,本宫前往再叙,必传佳音!”
浅浅笑意绽在沈红叶唇角眼中,似风拂春水,沁人心脾。她果然知他懂他——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称“本宫”,应该也是她将第一次以燕颖国公主的身份正式登临相府,这将意味着,她,还有她身后的昭帝,明确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唇动了动,想说“谢”字,但却住了口,此时他们已在同一阵营,一荣俱荣,休戚与共,一个“谢”字未免生分。
此时却忽听西桐道:“只是……青芷……”
她还未说下去,却听沈红叶轻叹:“青芷一事,与你无关,她是在跟我赌气。”
西桐竟说不下去了。与她……无关?沈红叶果然是知道什么的。
“我昨天……打了她。”沈红叶苦笑,西桐不由一怔。
沈红叶待青芷有多好,她不止一次从青芷口中得知,连她都一直在羡慕青芷,竟可以有那么宠溺她的兄长。
何况他又是那么温文深沉隐忍的人……静默了片刻,西桐才道:“是因为……江灿?你知道,青芷只是一个情蔻初开的女孩,对男子动心也是很……”
“你也只有十七,而她若有你一半聪明通达、顾全大局就……”沈红叶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口,西桐也不由面上一热。明明听着应当是一句夸她的话,但这般说出来,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知道青芷对江灿的暗恋?他知道她跟江灿之间的纠葛?他甚至明白在她与他的婚约这件事上,她之所以肯留在他身边,全然是因为顾全大局?
西桐忍不住苦笑,而沈红叶更是面色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