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异样的情绪在他们之间浮动,江灿从怀中取出那块血玉玉佩递给她:“这个先给你,那药我过两日我找机会再还你。”
西桐却没伸手接,只是笑道:“原来你没送给杏花楼的春红姑娘啊。”
江灿又是一怔。当日故意那么说是想气她,谁知她当时没生气,今日竟用这话回来掖揄他,他不由失笑:“这块玉只怕能买下整个杏花楼,我怕她知道后以为我对她有情,万一她再以身相许非要一辈子缠上我就麻烦了。”
“原来竟这么值钱。”西桐不由惊叹。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早知道她的身份,估计是故意吓唬为难她的成分居多,哪怕没有这块玉,江灿也不会见死不救。
“当然,何况是御用之物,寻常小民拿了只会害人害己。”江灿又向她递了递,“所以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西桐却退了半步摇头笑道:“我反悔了,行不行?”
“那你想要什么?”江灿笑了笑,眼中不经意间又流露出种种风情。
西桐抬起头,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字地道:“我想要你一个承诺。”
“什么?”江灿以为自己听错了,挑了挑眉,“你要我什么承诺?”
“我还没想好,总之这个承诺先记下来,若哪天我求到你,请你务必记得。”西桐的眼神很认真,让江灿竟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才不由哧笑:“那你让我杀人放火岂不我也得认了?再说,以我的为人,我许你的承诺,你信么?”
“信。我要的不是江公子的承诺,我要的是淮风国三皇子江灿的承诺。”西桐望着他眼中的妖娆渐渐散去,浮现出来的种种精锐,知道他听懂了她的话,目光咄咄地望着他,“燕颖国的七公主木西桐向淮风国的三皇子江灿讨要的承诺,也一定不会是让他替自己杀人放火……”
江灿静了半晌,却终笑道:“公主要的承诺太大,灿不过是区区质子,给不起。”
他虽在笑,但笑意未达眼底。而且,他第一次换了称呼。
“其实,不是给不起,是不想给。”知道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于是西桐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就当西桐没说,今日我本是故意为难公子反而却害自己当众出丑,本也与公子无关,所以江公子也不必觉得欠了我什么。你也说过,今日之事一了,你我可以从此再无瓜葛,那么,江公子,就此别过。”
她抱拳向他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江灿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候,却只是握得更紧,不想松开。
因为他知道,若就这样放她离开,她与他今后就真的只有形同陌路——他忽然因为这个原因而有丝惶恐!可是……可是,他能拉住这一时,却能拉住她一生一世么?
西桐低头盯着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那修长白晰的指骨间似乎浮起淡淡的青筋,她忽然轻声道:“对不起。”
江灿一震!他以为她会像之前一种狠狠甩开他的手,冷笑道“请公子自重”,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她竟会说出这三个字。
这话……应该他对她说。虽然他对她说过了,虽然他刚才说得毫无诚意,但这声“对不起”怎样也不应该是从她的口中吐出!
西桐没有抬头,只是垂眸叹息:“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他的手一抖,他的理智告诉她,此时应该放开她,然后一如既往地笑着说她说的话他不懂,可是不知为何,握她臂的手却紧了紧,须臾不敢松开。
“我原本以为宁折不弯方为君子处事之道,今日却明白了古人所言‘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的道理。”西桐缓缓开口,“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不该这样任性的拿《泽风》试你,而能将这个曲子舞得柔中带刚,风流潇洒间却尽藏傲骨、含而不露的人,岂会是甘居人下的无为之人?”
这才是她向他讨承诺的本意,是她发现了事情真相之后的私心!还有什么比此时更好的机会,利用他心中隐隐的不安和藏得很深的几分愧疚,向这个心机深沉,面具精良,隐忍而动的人,要一份后益无穷的承诺。
然而刚刚望着他眼中的锐意,她亦惶恐不安。揭开他的面具,他将以何面目自处?她将以何面目对他?
一个在淮风得宠的皇子,又怎会被自己的父亲不闻不问一去就是四年,当这个身份地位皆如此尴尬的质子?!
推己及人,在他拒绝的瞬间,她已释然。
本不欲将此番话说与他听,他们都是聪明人,她应当知难而退。可他拉住她的手太过执着,他望向她的目光太过清亮,他待她的表情太过认真,这一切忽然想让她把自己心中的一切全盘说与他听,想让他知道,一曲《泽风》让她对他的种种误解消于无形,她不再嘲笑他,不再轻漫他,不再恨其不争,不再怨其轻狂!
然而一番话出口后,西桐又开始心中后悔。从此相见陌路,她又何苦让他存了心结以后担惊受怕?静了半晌,于是她又道:“这番话不过是西桐妄自揣测,江公子权当笑话听听罢了,你且放心……”
“我才不会放心,我处心积虑了那么久,被你一眼就识破了,万一你把这番话再说与旁人听,那我可怎么办?”江灿忽然逼近了几分,冷冷的气息将西桐包围起来,“在我心中,只有死人才能真正让我放心。此处僻静无人,我看只有杀人灭口我才能一劳永逸。”
说着,他的一只手移向她的脖颈,略紧了几分。
西桐心头一震。他说得没错,只有死人才能替人保守秘密,他隐忍必有所图,他不必对她留情。
可是……可是心底还是有着种种不甘——她以为曲为心声,舞亦应为心声,而能把《泽风》跳得那般有风骨气节的男子,能把《泽风》跳入她心中的男子,真的会没有丝毫的君子之风、德行之道么?
忽的她只觉得颈间一松,她的身体也脱离了他的桎梏。而她却觉得脖子上似乎多了样东西。
低头细看,竟是一枚苍翠欲滴的翡翠戒指,用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穿过挂在了她的颈间。
戒指上面有一圈细小的花纹镂空,雕刻极是精致。
西桐怔怔地抬头:“这是什么?”
江灿挑了挑眉,笑得得意洋洋:“你不是要承诺么,这便是我给你的承诺,下回记得拿这个换承诺,丢了我可不认账……”
西桐被他明晃晃的笑晃得有点眩晕,只觉得他的脸变得也太快了些,前一刻还寒风凛冽,这一刻又开始春风得意。
“不行,太贵重了。”说话间,西桐就要抬手去解。她虽对金银玉器皆没概念,但只觉得那戒指的颜色却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浓绿,入手也极是温润。细细看来,那一圈镂空花纹竟是淮风国的文字,隐约写着他的名字。
他淡淡笑道:“你觉得它贵重得过我的承诺么?”
他言语间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傲然让西桐默然。金银固然有价,而他的这份承诺的确因为未知所以无价。
“你……真的答应了?”静了良久,她终于理清了思路,有点惴惴不安。
“有时候觉得你聪明得吓人,有时候又觉得你笨得气人。”江灿见她的样子,不由笑道,“你不是真以为我要杀人灭口吧。我估计你少根头发,我在燕颖就得死无全尸。”
说到这里,他忽然惊呼一声:“坏了坏了,害你手指受伤,若要被你父皇知道,还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丢到河里喂鱼?”一边说,他一边拉了她的手,低头去看她手指上的伤。
西桐知道自己应该抽出手,可是不知怎的,望着他戴回了面具恢复在她面前风情万种的模样,她竟只觉得心头一松。他和她……是不是还可以以这种方式相处得更久一些?
就在这时,她却觉得手指端传来丝丝清凉,江灿不知何时从怀中取出伤药细细替她敷在伤处。他的动作很是轻柔,几乎让她有种他带了怜惜的错觉。
“你说,我若向你父皇求婚娶你,他会不会答应?” 他忽然低声道。
注: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出自《易?系辞下》
“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出自《后汉书?黄琼传》
作者有话要说:难道我得的是百日咳,为什么这么久还米好?
最近被偶家家长逼得不敢熬夜鸟,更新缓慢,见谅~~
、原来
西桐忍不住手一抖。江灿似早料到她的反应,紧紧抓着她的手,笑道:“别乱动。”
西桐松了口气,薄怒道:“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江灿却笑笑不语,只从袖中掏出块雪白的帕子小心替她裹好,忽然扭头看着她轻笑道:“这回没有熏香,不信你闻闻。”
那日半夜在郊外救她那回,他掏出的帕子带了浓浓的香气,她曾嫌恶的皱眉退开——原来他知道。西桐见他眉眼弯弯,眼中风情间却带了戏谑,却一次不觉得厌恶,只由心中浅浅泛了一丝感动。
待放开她的手,他却又缓缓道:“我的话是当真的,没有开玩笑。”
西桐一怔,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静了片刻却只是轻笑:“你不是喜欢男人么?”
江灿料不到她竟开口提这个,一时无语。
原本是想四两拔千金用个玩笑的话一带而过,但西桐见他目光沉沉也不反驳,她却心头一沉,莫不是如传言中一样,他真的喜欢男人?
好男风虽为世人不认同,但燕颖朝的堂堂太子,西桐的二哥喜欢男人之事却尽人皆知。为此事听闻昭帝没少头痛,想尽办法,将太子身边的侍从换了一拨又一拨,甚至早早为他娶了燕颖朝第一美女,丁太尉家的女儿丁沉香为太子妃,却也无济于事。而燕颖木氏虽有七位公主,男丁却是单薄,只生得两名皇子,大皇子三岁早夭,而这位太子除了这一怪癖倒也算得上是勤勉好学,为人谦和,所以昭帝也只能隐忍。久而久之,上行下效,好男色的风气在燕颖也就见怪不怪了,甚至还有不少生意人开了男伶伎馆。
因此猜得江灿若真喜欢男人,西桐觉得也不应该意外。毕竟像他这般容貌的男人已算妖孽,行事乖张也很正常。只是……不容自己流露出更多的心绪,却忽见江灿向她凑近了几分,暧昧的眨了眨眼:“若你是男人,我定然会喜欢。”
西桐的猛地退了半步,片刻之后她抬头正色道:“江公子,我理解你的处世风格却不代表我可以认同你处世的方式,我希望我们可以做朋友却也希望我们能够彼此尊重……你若只是玩笑,我只可以试着如你所说不那么认真而一笑置之,而你若是认真的,那么我告诉你,我已经许了别人……”
见西桐说得如此认真,江灿忽的敛了笑意,一双眸子清亮的直逼向她:“你喜欢沈红叶么?”
西桐一怔。于沈红叶是什么样的感情她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却也与江灿无关,更何况这份姻缘却也是她自己求来的。
她沉默片刻只是抬手取下颈间的银链子:“我已有婚约,不合适带陌生男子的东西,江公子肯记得承诺便好,这份心意西桐心领了……”
江灿闻言淡淡笑了笑:“既已送你,便是你的,不喜欢你便扔了吧。”
她不语,只抬着手,他不接,她便举着……他们彼此僵持着,那碧绿的戒指在阳光下随着链子一下下晃动,晃痛了她的眼。不知道多久,她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却见江灿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戒指,随手一丢,只听“扑通”一声,那戒指便沉入不远处的湖中。
然后江灿拍了拍手笑道:“行了,这下替你解决烦恼了吧?”
西桐面色瞬间苍白了几分,她深吸了口气,才迎向他的抬眸笑道:“谢江公子成全。”
“彼此彼此。”他眼中似妖娆浮动,隐含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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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撷桑宫,似乎与平日不同。
揽云轩前没有平日的小辰子、小福子他们值守,竟是素心姑姑。
西桐怔了怔,见素心眼中鼓励与安慰的笑意,蓦地明白了几分,一只扣上门板的手,竟然微带了颤抖。
素心轻轻揽了下她的肩膀,然后示意她进去。
西桐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推开门。
屋内,果然坐着两个人。
没有那耀眼的明黄色的服饰,但是透着明亮摇曳的烛火,西桐却仿佛依旧瞧不透那高高在上的人,是的,她也许从未瞧清过他,又或者他从来也不肯让自己瞧清楚他。
而他……不管怎样,竟能让母亲肯无怨无悔、甘之如怡的托付一生一世,便值得她放弃十余年的怨怼不甘!
在距那身影几丈远的地方,西桐静静跪下,规矩的行着为人臣子应有的礼仪,朗朗开口:“臣女见过父皇,母妃,父皇母妃安好。”
“桐儿……”云若桑轻声唤道,似欢喜释然又似担忧不安,她想起身去扶西桐,却被身边那人一把按住了手,“若桑,你让她这么做,我等她这声真心实意的‘父皇’却也等了十七年。”
他的声音亦似悲似叹,似她无数次从梦中回忆的那个绝情无义的皇帝的声音,但那声音里隐隐的压抑着的起伏情绪又仿佛很耳熟,仿佛那个……西桐猛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