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桐低头看过去,虽然火光明灭不定,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躺在地上的人赫然就是那日在沈府不远处还自己钱袋的那个样貌平常、却脚穿官靴的男子。
当时她只道他是沈府中人,难道……江灿淡淡道:“老顾说好几次你去‘淮上春’时,这人都会远远站在街角的阴暗处……然后会一直等到你离开他才悄悄跟着……”
西桐微惊,有些东西浮出水面,又仿佛瞧不真切,然而她先拣了最重要的问:“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一直跟着我保护我的人?那他怎么还会让我落入旁人之手,而现在他这又是……”
“他的功夫算不错了,可惜人正直了些就会难免迂腐,怎比得过那些专门以暗杀为目的不择手段的杀手?何况双拳难敌四手……”
“他还活着,受了些伤,我点了他的穴道。”一旁的小顾冷冷地道。
“更何况,当日在酒肆中,姑娘一时尴尬,却是沈相当众相助解围……综其种种,姑娘的身份不难浮出水面。”江灿笑看向西桐,“当今宫中风头最劲的,不是出身高贵、最受宠爱最美丽动人的四公主,也不是出口成章、最有才情的五公主,听说却是那个相貌极是普通、被皇帝遗忘在冷宫里十几年的七公主……她说的那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勇气着实是太让人钦佩了,而她能得到当朝最年轻英俊潇洒风流、且洁身自好、一身正气的沈右相的青睐,不计一切要娶到手,哪怕不纳妾、不得有红颜知己等等的苛刻条件竟也同意,不知道要羡慕嫉妒煞了多少人呢……”
西桐终于微变了面色。她不在意江灿这句话是褒是贬是讽,但他的言外之意,她却听了出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么她因着跟父皇赌气而说的“愿得一人心”,究竟又害了谁?
当时皇后的表情她亦是看在眼里,江灿如今说的“不知道要羡慕嫉妒煞了多少人”里,不知道又包括了谁?
总有人是不希望看到沈相娶了她的,而若她真的可以在宫外“下落不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更开心。
一瞬间只觉得自脊背浮起一丝冷意,在早春三月的天里分外的阴寒。都说世事险恶,如今才体会到当中万一却几乎丢了性命,就算自诩聪明,又如何能敌得过权力斗争下的敌暗我明,又如何能敌得过那些人的不择手段……一念之差,误人害己,让她——情何以堪!
西桐狠狠咬着唇,强迫自己清醒,也强迫自己觉醒!经此一事,许多事真的再也回不去,而许多事情的真相也——渐渐清晰明朗!
作者有话要说:史上最倒霉的一天=急性淋巴结炎+发烧+手被车门辗肿+吃药吃到胃病发作……
、夜长
江灿见她的面色忽白忽红,却没再开口,只是静静靠在那里,似等她恢复。静了良久,西桐退了半步,抬首向他抱拳行了一礼:“西桐多谢江三皇子指点迷津。”
她虽为女子,但身着男装,何况举手投足间没有多余的脂粉气,只有英姿风采。望着她依然挺直的脊背,望着她眼中亮如灿星般的清朗,江灿只觉得心底的某处地方轻轻悸动了一下,浅浅泛起一丝柔软。
然而他只是扬眉笑了笑:“我既是收了你的玉,自然会送你回城,你不必急着谢我。”
见他避而不答,又不明着点破自己的身份,西桐也不为己甚,目光扭向一旁默默站立的小顾。
小顾只看着江灿,见江灿点头,小顾方自他手中接了火把,准备离开。
西桐回头,看了看地上依旧昏迷的侍卫:“他……”
“一个时辰后穴道自解,他的伤不足矣致命,小顾又替他封了穴道止血,他醒来后应该会认得回去的路。”江灿淡淡道,许是因为没有光亮投在他身上,他的脸藏在黑暗里,看不到平日的风情与惑人,只是声音里却有着不清不楚的暧昧,“都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在下可比那深沉木讷、心机过重的沈红叶有趣得多……”
估计这种话他平日说得太多,并没什么感觉了,可是听在西桐耳朵里,脚步却是一滞,觉得今晚经历的一切似乎都不及他这句话的惊吓。然而静了片刻,她淡淡笑道:“我‘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了’的豪言壮语已经名声在外,三皇子的好意也许可以等那名侍卫大人醒来,不妨再问问他愿意不愿意以身相许吧。,反正传言中,三皇子是男女皆爱,风流不羁的……”
说罢头也不回的随小顾走向马车——只是,刚刚坐在驾车之位的小顾好像肩膀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怒还是惊?
见马车绝尘而去,身后的江灿,低头看了看手中握着那块透着血样鲜红的玉佩,唇边却绽起一朵极是妖艳风流的笑意:“西桐,七公主,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
行至一半,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西桐刚要掀帘,却听小顾隔着门帘淡淡道:“来接姑娘的是京城六扇门的张捕头,姑娘安心跟他走便是。”
西桐收回手,轻轻“嗯”了一声。江灿做事果然周全,才不会让自己的人亲自出面,但这个张捕头和他又是什么关系,西桐亦无兴趣知道。
她只是担忧,虽然自己急着回城,但她知道京兆城门会在入夜落锁,若真如此,那岂不是要在城外的马车上将就一夜?
然而当张捕头停下车掀开帘时,西桐却见原本应当关闭森严的北城侧门竟然大开,而执了灯火立在城门口浮桥上的那人,赫然是沈红叶!
一身墨色长袍在夜风中上下翻飞,却依旧不改温文气质。
不知怎的,西桐眼眶竟然一热,泪便落了下来。她与沈红叶不过见过几面,相知相交均谈不上有多深,但许是他未婚夫的身份,许是他从容淡定的气度,许是他太温柔怜惜的眼神,竟让西桐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觉得他出现在这里,她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顾,放心的把一切都交给他。
掀了帘定定的望着他,直至他到至自己面前,见他眼中一成不变的温和平静,方觉察到自己的失礼和唐突,西桐刚想要如何开口打招呼,却见沈红叶忽然伸手轻轻拉住她的一只手,轻声道:“平安回来……就好!”
他的手,同她一样的冰凉。是因为夜风太寒,还是因为关切紧张?
一切不及细究,沈红叶便向身边的守城将领道:“我这个远房表弟第一次来东应,一向不太认路却非要去郊外的福佑寺,果然是迷了路,若不是张捕头好心相助,还真让我担心呢。多谢陈副将通融,改日一定好好答谢几位兄弟……”
那站在城门旁的陈副将客气地道:“好说好说,既然是沈相的亲戚,只需让下人打个招呼便罢,还要您亲自相迎,又劳烦了张捕头,足见沈相与令表弟的情谊……”
说着一双眼在西桐身上打转。沈红叶跨着一步,似无意间却遮挡了西桐。那副将倒也没再深究,不曾为难,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守卫让马车通过。
待沈红叶上了车,已恢复恭谨,低声道:“公主的消息臣已经派人通知了云嫔娘娘,只是宫中下了禁,臣以为此事不必惊动太广,只得让公主在臣那里委屈一夜,明日天一亮,臣便送公主回宫。”
听他如此说,西桐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想想自己的身份处境,此事的确不好动静过大,但原本心中的种种情绪,却因着他的恭敬和依旧自称为“臣”而淡了几分,于是轻轻点头:“多谢沈相,一切但听沈相安排。”
忽然她想起一事,又道,“张捕头是沈相的人?”
沈红叶怔了下,嘴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张捕头是京城的第一名捕,公主有事,臣自然会竭力找他来相助,而有他相助,必然会保公主安然无恙。”
他的话答得滴水不漏,却没有她想知道的东西。沈红叶究竟知道不知道她是被谁追杀和掳走的?他又究竟知道不知道江灿在其中扮演是什么角色?张捕头究竟是江灿的人,还是沈红叶的人?
一切在她心中都是谜。
西桐咬了咬唇,终是没再追问。
待马车停下来,月已中天。
西桐这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沈府,而是一处极是幽雅僻静的小小院落。门楣上款款题了“红叶居”三个小字,寻常的隶体,却隐见风骨。门口青石小兽,红板木门,并不张扬。款走而入,里面翠竹悠悠,碧水潺潺,只有三重院落,却精雅细致。
“臣昔日入京求学赶考时曾经与一同乡租住过这里,那位同乡颇是有钱财,臣也不过是沾了他的光,但却极爱这里的幽雅。听说此处是前朝旧居,有百年历史……所以当初陛下说要重建相府给臣,臣便求圣恩特许,赏了这处小院,权当是沈府的别院。”
西桐听得沈红叶缓缓述讲,那温润如水的声音在幽静的院落间回荡,只觉得此处风景的确配得他这般温雅之人,于是点头道:“的确清幽舒适。古人曾云,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沈红叶微是一怔,想不到她古人诗词文章信口拈来,不由笑道:“公主谬赞,有时候我下朝之后,会来这里看书会友弹琴,看风过竹林,闻蛙鸣溪畔,赏花开枝头,听雪落松间……”
西桐听他终是不经意间改了自称,只觉得心中的压力小了几分,于是也轻笑:“青芷可知此处?”
“自然是知道,只来过一次却觉得无趣,于是不再来了。”沈红叶淡淡笑道,伸手向前引了西桐进入堂屋,“公主莅临本应去沈府,但……但沈府今日着实不太方便,只好委屈公主来臣这别院,还望公主见谅。”
沈红叶一向从容优雅,除却上回提及青芷的病况外,很少有这般吞吞吐吐的样子,西桐微有些奇怪,却终只是点头道:“有劳沈相。“
院中虽只有一位总管和几名仆人,但一切安排极是周全。吃食虽不如素心姑姑的手艺却也清淡精致,沈红叶因避嫌而教人将茶饭送至房中,还吩咐下人送了沐浴的热水。明显被褥也都是临时新换的贡丝。
入夜,西桐却睡不着。
并不是因为择床,她只是觉得莫名的悲哀。当时与父皇赌气执意要嫁沈红叶,可她究竟对他了解几分?今日种种,便是今后无数日夜的写照么?纵然他许了她不纳妾不另宠,但她与他却要这般咫尺天涯,相敬如宾地共渡一生?
这样的“一人心”又与得不到有何区别?
睡不着,西桐索性推了门走到院中。
初春的风带了浅浅的青草的气息,沈红叶果然选了处好地方,内敛清幽,一如他的为人。
西桐见厢房的灯竟然还亮着,不由微怔,信步向前走了几步,透着半敞的窗子,竟是沈红叶临窗而坐,似在看折简。
这么晚了,他竟还没睡?
沈红叶虽是君子,又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婿,但毕竟此时孤男寡女共处一院,传出去种种不妥,于是西桐欲转身想往回走。
此时却见沈红叶伸手去笔架上取笔正要写字,却不料手一抖,一个不稳,竟撞倒了笔架,而笔架落下刚好打翻笔洗,笔洗又撞在镇纸间。顿时屋子里叮叮当当响成一团。
在这片声响中,西桐不由回头,却见沈红叶只是盯着书案上的一片狼籍淡淡左手捂着右臂苦笑。
西桐这才发现,此时换了月白色常服的沈红叶那右臂间,竟是殷红一片。
他……受伤了?
说不清为什么,西桐心中竟是一紧,一番动静之下半晌也不见有人来,不由疾行了两步,轻轻敲了下门。
门其实并没有关严。
沈红叶听到声音抬头,刚好可见西桐俏立在月色下的身影。
“公主……”他唇动了动,似想解释什么,却恍然间看见西桐直盯着他的右臂,不由想下意识将手臂负在身后,谁知还没动,便听西桐道:“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下朝途中,被人误伤。”沈红叶只是低声道,似不愿多说。
终于明白为什么刚刚他去接自己时会着黑衣了。西桐盯着他右臂那还在渐渐外渗的血迹,只觉得心揪痛成了一团,便是受了这样的伤,他还要安排人去救她,还要亲自去城门迎她,还要为她解释为她周旋为她打点起居饮食……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她好,好到让她忽然有几分憎恶自己的身份——她若不是公主,他还肯这样待自己么?
静了片刻,她却只是上前半步:“沈相有仇家?”
沈红叶似不曾料到她如此问,思忖了片刻淡淡道:“在朝为官,总会得罪人。”
西桐终是微叹了口气。他一直在防着自己,所以所答每一句话总是冠冕堂皇而滴水不漏,她在他眼中,也只是那样一个身份的吧,她的“身份地位”其实如此尴尬,又或者他也是在怨恨她,她又何尝不是用了“身份地位”压制了他不得不承诺的只娶她一人,而京城上下在笑她的坚持与固执的同时,又何尝不会笑他趋炎附势的懦弱?!
原本以为那温文熙和的笑容曾因为她而变得有片刻的真实,原来那亦不过是水月镜花,缥缈一梦。
西桐刚要开口,却忽听沈红叶又道:“其实,行刺之人公主应该也见过,就是那日在沈府门口求臣替他们申冤的董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