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身子弱,经不住这样的折腾,旱灾刚过就先去了。爹和娘伉俪情深,不久也郁郁而逝,留下我带着燕儿过活。
那一年我堪堪虚岁十五,带着燕儿勉强过了一年,眼见着濠阳再也无法求得生存,恰逢中都选拔武官,便想着能带妹妹逃往中都,混个一官半职养活妹妹也好。
只是我怎也想不到,中都还没到,我却丢了妹妹。我在难民的队伍里找了三天三夜,却没有找到燕儿,她不识的路途,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去找?我茫然无措间,想着爹娘把妹妹交给我,我有负他们厚望,恨得直想一死了之。
我真的去做了。
我一辈子唯一害怕的就是洪水,所以也只有洪水可以要了我的命。我本来打算投江,站在江边时,耳边忽然听到了喊打喊杀声,还有人扑通落下水。
我扭头去看,喊着要杀人的是一群官兵,落水的人却是个华服的公子哥。
濠阳大旱之后又发大水,百姓在官兵的手里要死要活的求存,是以我最讨厌的就是官兵。看见这么多人欺负这么一个俊秀的公子,爹教的侠义二字,立即上来了。索性也不自杀了,上前几拳打到了官兵,夺了刀子,算是为濠阳冤死的数万百姓出口恶气。
我忙着打架,没留意到江中那人已经爬上了岸,含着笑意站在一边看我打架。等我收拾了那些官兵,拍拍衣袖要走,他出声道:“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小兄弟身手不凡,胡某佩服!”
“我只是厌恶人多势众欺负百姓,你不用感谢我!”我回头细细打量他,一边说着。
他穿了滚边的锦袍,虽然全身湿透地站在那里,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温和,偏偏这种温和,又透露出一种不明的气势。
他笑笑:“救命之恩自然是要谢的!看小兄弟的人品,财物大约不稀罕,日后若是用得着胡某的地方,尽管说就是。”
我想起什么,迟疑着问:“我不要你的钱,我走丢了妹妹,你能帮我找嘛?”
他摇头:“我不能。你的妹妹,你需要自己去找。但是我可以给你权势,足够你找到妹妹的权势。你要吗?”
我想了想,用力点头:“要!”
我随他回了楚国。
我算到了他可能很有权势,却没算到,他会是楚国最有权势的那个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不姓胡,他叫忽律衮祈。彼时,他是楚国东宫之主,楚国的太子。
忽律衮祈说道做到,他带我会自己的东宫,让我做侍卫头领。楚国和燕国边境陆陆续续地都在开战,到了他登基那一年,燕国来犯,他提拔我为将军,去往边境迎敌。
去的时候,他说:“你若得胜回来,楚国的大将军就是你的。你要多少人去找你妹妹,就有多少人,甚至更多人去找。”
我去了。第二年我凯旋而归,忽律衮祈兑现了他的承诺,许我倾尽所有,全力找寻自己的妹妹。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的妹妹已经走到了京都,而且就那么巧的被端王府的世子遇上,带回了端王府做了个丫鬟。
我找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几乎将天下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燕儿。但我总想着有一天,她会能跟我团聚,一直不想放弃。忽律衮祈不容许我亲自前往夏国,我只能想着,如果我去了,或许能找到。便筹划着,要找个机会去一回,才算无憾。
那一年春天,忽律衮祈忽然来到我房里,他拎着酒,醉醺醺地靠在我院中的石桌上问我:“你说,夏国的公主会是什么样子?”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我跟他早已经亲如兄弟,什么话都可以说。忽律衮祈娶妻已经八年多,后宫侧妃美人无数,但是他常说,他的心里记不住那些女人半分,他渴望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风月。
最近楚国和燕国这场耗尽了十几年的战争又开始了,他无奈之下只能与夏国和亲。他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却只能把这种不喜欢,变成揣测未来枕边人的心情。
他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呢?只是听来使回禀说:慧敏公主容色无双,才艺非凡,进退得体,十足十的美人。
得不到我的答案,忽律衮祈闷头喝酒,醉醺醺起身时,他说:“吴蒙,你去做我未来皇妃的迎亲将军,可好?”
就这样,我终于拿到了亲自前往夏国的机会。婚期定在六月,四月中,我就带着人马出发,沿途不断派人寻找燕儿的消息,直到到了夏国京都。
、番外 吴蒙篇(2)
路过濠阳,我在濠阳停了一天,在濠阳城街头,我骑着马经过,忽听路边一声小声的嘀咕:“这个将军长得真像村头吴家那个孩子。”
我耳朵好,立马勒住马下来,细细看才认出他来。他原本是跟我当年同村的一个叔叔,这个叔叔在大水中接济过我和燕儿,对我们十分好。
我派出去的人马曾经找到过他,据说我和燕儿走丢那日,他还看见过燕儿。只是他胆小怕事,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事,找了个机会悄悄溜了,再也没被找到,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了。
我问起当年的事,他摇头叹息:“见着燕儿的时候啊,饿得瘦巴巴的,跟着我们一路走往京都的路上就晕过去好几次。你婶婶那会儿刚生了我家二妞,我拖家带子的,在难民中只能勉强顾着她,还没过完封灵郡,那孩子就跟我们走丢了。那样弱的身子骨……怕是早折了。”
我给了他很多银两,终于开始怀疑爹的那个批命,也未必见得准确。妹妹燕儿,怕是真的没了。这长达十年的寻找,到底成了无望。
燕儿的事是我心头的大痛,知道她可能不在了,心头却恍惚中安宁了很多。没有我的庇佑,她或许吃更多的苦头,倒不如真的死去,陪伴爹娘也好。虽然残忍,倒是我真实的想法。
我的事情解决了,就只能安心来做忽律衮祈的事情。
我见到了夏国传说中的惠敏公主。
她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据说本来是端王府的郡主,因为不顾生死救了太子和公主,皇帝才认作了义妹,在夏国地位尊贵无比。
我第一眼看见苏秦的时候,她穿着红灿灿的嫁衣,在天台上跪拜叩首,一举一动都如传说中那样有力恭谦,只是在最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皇帝执着她的手不肯放开,而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的人。也是,要远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难怪她会怨恨自己的哥哥。
我没看过开头,自然猜不中结尾。
忽律衮祈想知道最真实的她,我少不得要为此好好观察一下。
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对着任何人都面无表情,只在一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那是个将军,前几天我见过,是夏国派去护嫁的端王府二公子邝胤儒。
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事情。她的目光,不像是看自己哥哥,那里面的伤心决绝,倒像是对着负心郎一般。
我自此留上了心。
公主经常坐在马车中,但是他一句话都不说,要说也只跟自己身边的丫头双荷说话。那个丫头伶俐得很,说话句句字字点到人心上,在这行队伍中,倒也十分得人的心。
这个伶俐的丫头,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邝胤儒和公主两人之间两边跑。一次我跟着她,看她拜访了邝胤儒后,又尾随着邝胤儒来到了公主的院子里。
双荷守在门口,屋子没有关门。我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这样一幕:公主抬着头看邝胤儒,一双眼睛隐隐含泪,目光缠绵幽切,让人的心都隐约痛起来。
而邝胤儒却低垂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说完之后就站起身来往外走。公主没有看他,只是也低着头,一滴液体从眼中落下来。
我没有看她,只追着邝胤儒出了公主的院子。不想邝胤儒刚刚走出院子里,忽然站在门口发起呆来,我正纳闷他要干什么,就见他猛地一拳,毫无防备地打在身边的一颗乔松上。打完之后,就背靠着那乔松,久久不动一步。
我忽然明白了,这两个人,是有故事的。
要想知道什么,除了公主身边的丫头双荷,还有谁更了解呢?
我开始讨好双荷。我不擅长甜言蜜语,这漫漫长途上,也没时间来为她准备什么礼物讨她欢心,行军布阵中的计谋也全然用不上。更要命的是,这等私事是忽律衮祈所托,我也不敢假手于人。
是以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得不到双荷的青睐,反而被小丫头冷冷淡淡的看一眼,轻飘飘一句话:“将军,你是当世英雄盖世豪杰,别让我用女子之心妄加揣测你!”
这个女人真是……
我恨的牙齿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我的亲信将士们以为我看上了那个丫头,纷纷给我出主意:“将军,要不要我们将她引开,再装成山贼流氓什么的吓唬吓唬她,你再出来英雄救美?”
“去,没事别瞎折腾!”我一拳头把亲信将士们打开,没人了就托着下巴想,或许这个办法可行。
不过没等到将士们为我谋划,燕国倒先派了人来行刺公主。打斗中,我恍然看见邝胤儒护着公主,一干丫鬟却由双荷护着。
她身手只是一般,打得很吃力。一双秀美的眉目紧紧皱着,咬牙支撑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强。这样的女子,难怪会是那样的性子。
我连忙杀过去帮她。她是公主身边的人,出了什么事可不好。
双荷得了我的帮助,却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感动。她怒目一瞪,脆生生质问我:“你竟敢不保护公主?”
“公主那边又邝将军,我得护着你。”我一手砍翻一个黑衣人,侧头说一句话,又转身跟那些人打成一团。
所幸黑衣人不多,很快就解决掉了。公主受了些惊吓,邝胤儒却受了轻伤。我看见公主请了邝胤儒去房里,应该是包扎伤口去了。我想着公主作为忽律衮祈未来的妃子,跟外臣这般亲近,十分不妥,中途找了个借口,邀邝胤儒来相商结亲事宜。
邝胤儒很快就来了,不过说了一小会儿话,我目的达到,他又着急布置防护事宜,便要告辞。我送他出门,从房里出来,却见双荷愣愣站在房门口,盯着面前的一丛冬青,见我出门向她走去,还没开口,她的脸就先红了。
我很纳闷,平时这丫头任凭我怎么勾搭都不假颜色,今日怎么这么反常,难不成英雄救美凑效了?
她见我近前来,磨蹭半天,才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来,递到我手里:“这是姐妹们给你的,说了白天兴许受了伤,用得着。”
、番外 吴蒙篇(3)
我昨天并没有受伤,她趁机递给我个药瓶子,大约也不是真的要给我伤药,应该是寻个契机,要表示下她的心情。
看她那么不自在,我心里却有些想笑,竟然不自觉就笑出来了:“好,我留着。”
双荷长长出了一口气,低着头用脚尖磨着地面,不知道要说什么,又好像是在踌躇。我耐心等着,好半晌双荷才抬起头来,她看着我,慢慢道:“奴婢能恳请将军一件事吗?”
“不用自称奴婢,你直接说就是了。”我不喜欢她称呼自己为奴婢,也希望她别那么说。
她先是一呆,随即咬牙道:“双荷想请将军不要再打扰公主和邝将军独处了,他们……他们不会怎样的!”
时机来了。我一本正经地道:“她是公主,是大楚未来的皇妃,我确是不能不维护楚皇的声名。”
她的脸色一瞬间白了,复又低下头去,久久不语。
“不过,你要是愿意告诉我事情的原委,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心头好笑,见她神色间怆然得很,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她猛地抬起头来:“当真?”
见我点头,她几乎乐得蹦起来,眼中竟然带了几分泪花,一把抓住我的手,连声道:“将军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我看着她抓住我的那双手,白皙柔软,温暖得很,心头莫名其妙涌上一丝迷茫。
她不好意思地放开手,才慢慢跟我说起事情的缘由。
说了很久, 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我竟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坐在马车中一步不动的女子,竟然是这般被推到这个位置上来的。
欢欢喜喜出嫁,本该是枕边人的新郎转眼薄情;白得了两个哥哥,一个却又是相伴半年之久的意中人。遭陷害,爹娘惨死,一遭入宫成为公主,转眼又沦为和亲的工具。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心头想着;“这样的命运多舛的女子,竟然落到了忽律衮祈的手里,不知道是福是祸。”
双荷说完了,只是深深看着我,说了一席话:“公主是个明白人,她的心思很远,邝将军虽然是她心头所爱,公主却是知道这是无望的。双荷心疼她,只盼她能在这一路上,多跟邝将军靠近些,留些美好的回忆,也算是一个慰藉,让公主的遗憾少一些而已。希望将军能够成全!”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双荷放下了心,才变得随性起来。
“你不是楚国人吧?”聊了一会儿,双荷突然这么说:“你说话的声调,有夏国的口音。”
我十分诧异。我到了楚国近十年,早已经将夏国的方言淡化的不能再淡,她却听了出来。真是个十分细心的姑娘。
她既然问起,那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就将自己的事情跟她说了。
双荷听完,眼中现出茫然的神色,好一会儿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