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宗庙堂前围了不少燕军,与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燕军都排得整整齐齐,整个宗庙堂安静得滴水可闻。穿过重重的官兵,领头在前的那人,正是薛令。
所有燕军箭头所指的方向,皆是宗庙堂的屋顶。我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一时间竟然愣在了那里。
宗庙堂是个三层高的建筑物,差不多算是整个夏国除了奉天殿外最高的建筑。此刻,宗庙堂的屋顶上,立着两个人影,隔了太远,分不清是哪个。
但是猜也猜得到,如果不是邝胤贤,再不会有别人。只是他身边的那人,却不知道是谁。我和段非烟绕开官兵们,又走进了些,才看清那是个女人。那样熟悉的身形,竟然是苏沐。
邝胤贤穿着明黄的衮服,正是加冕帝王的装束;苏沐却只是身着常服,淡紫色的裙子,外批一件大红色的狐皮披风,两个人站在屋顶,寒风冷冷地吹动着他们的衣袍,两人紧紧牵着对方的手,无畏地看向薛令。
薛令没有看见我和段非烟的靠近,我们便悄悄地绕开他们,从侧面翻进了宗庙堂对面的小阁楼里。
只听见庙堂之下,薛令沉声道:“邝胤贤,事到如今,你可是还想做无谓的挣扎?我奉劝你赶快下来,随我大军回燕国,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不就是个死字?”邝胤贤的声音却是从所未有的高亢,他大笑三声,笑道:“薛令,当初你藏于夏国,可恨我未能及时发现你居心叵测,及早动手除去你,以致于酿成今日大祸。你大可转告赵正安,国虽破,我大夏却不会亡,我邝氏子孙单存一女,也要覆了他的天下!”
薛令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身边的女人也不怕吗?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你又怎能让自己的女人陪你身死,不得善终?”
邝胤贤没说话,苏沐却扬声道:“昔日楚汉之争,虞姬陪项羽赴死,苏沐无能,也愿效仿虞姬,绝不弃陛下于四面楚歌之时!”
邝胤贤握紧了苏沐的手,将她半搂进怀里,两人相视而笑。
他也终于是放开了,明白了身边永远是谁最真心。隔着生死不过半步的距离,他们之间的隔阂居然烟消云散。
“邝胤儒镇守京南关,退守华拓郡,兵败之后也不知所踪;宣德妃在城破之前,就被家人诓出了宫去;惜芜也身死,他的身边若不是还剩下一个苏沐,真真是四面楚歌!”段非烟挨近我,不禁有些感叹。
、第四章 美人泪,江山亡(三)
怀里的景桓这会儿已经哭累了睡去,安安静静地。我将他紧了紧,抬头看对面的两人,心头的痛快却没多一分一毫。
我想,昔日旧怨,终归可以在今日得到一个了解了。
“非烟,我现在突然觉得,这一切一点意义都没有,你觉得呢?”我看着他们问段非烟。
段非烟淡淡道:“你心肠终究还是太软,见不得生离死别,也见不得血债血偿。这样亡国的事情,已经不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这一次我是旁观者,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却是局中人。”
他手指着宗庙堂前燕军团团围站的位置,声音不易觉察地有些颤抖:“你看见那棵格桑了吗?那是在我父皇母后并着数位哥哥姐姐的尸骨上长起来的,那一夜也是这样,他们邝家人将我亲人们逼死,宗庙堂前的地板上,艳红的鲜血染得地面看不见青砖。如今风水轮流转,总算是让他们邝家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我扭头看他,他一贯不正经的脸上,淡红的唇抿得微紧,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握成了拳头,段非烟的脸颊边,却缓缓滴落两滴眼泪。
我单手将景桓抱着,伸出左手去搂他的腰,语气温婉:“非烟,你看,大夏国终究是亡国了,你我的仇恨,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以后天大地大,再也没有人敢拘束我们。你那年对我说的蜀山,如今可还找得着吗?”
“哎,自然是能找到的。你真的决定跟我一起去了吗?”段非烟叹息一声,将下巴搭在我的头顶,两人相拥的姿态,是心贴心最近的一刻。
“恩。”我点头:“我也喜欢漠北,你若倦了蜀山,我们也可去漠北,去天山,只要你喜欢的,我都愿意陪你去。”
“当真是像梦一样,只希望是梦,永远也没有醒来的那一天。”段非烟深深吻住我,许久才放开。
我手指着前方的两人,突然做了一个任性的决定:“非烟,我想跟他们说几句话,你可有法子?”
段非烟呵呵一笑,将我的腰紧了紧,长声道:“既然想去,那便去。区区几个燕军,又有何惧!”他足下一点,已经带着我轻飘飘掠了出去。
他轻功一流,这么身姿优美又急如闪电地掠出,所有人都看傻了眼,直到我二人也落在屋顶上,下面的人才纷纷回神喝问:“什么人!”指着苏沐和邝胤贤的箭头,纷纷调转来指着我和段非烟。
“放下箭,都放下!”薛令却突然大喝出声,还手疾眼快地一把打落了身边一人的弓箭。
其他人纷纷愣住,有些迟疑地放下了手里的弓箭。
薛令眯了眼,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冷漠,又隐隐看得出烦忧:“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劳阁下烦心,我二人跟他夫妻有些话要说,说完即走。”段非烟自然接过话头,笑了笑,还算礼貌地开口。
薛令直接忽视了段非烟的话,看着我的眼神复杂莫测:“苏小姐,是非之地,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还是赶紧走吧!”
他大约还以为我只是红袖楼里的那个苏晋农,作为段非烟身边的女人曾经出现过。在战场上,我和薛令并没有真的面对面见过,也难怪他不知道我如今的身份。
“你是……苏晋农姑娘?”薛令话音刚落,他身边一人却突然挣扎着踏出一步,有些震惊地开口问。
时隔这么久,宣寒青居然还记得我,倒是让我很想不到。只是如今他的形容,双手被反剪着,原是被俘了。
听说他们宣家已经倒戈相向,倒向了赵正安的那边,也只有他一人,虽说是个庶子,却很有一番骨气,先前邝胤儒还在华拓郡的时候,他还帮着守城,誓死不降。
宣寒青先前和薛令交好,薛令的欺骗,估计已经撕裂了他的心。他这般清高的一个人,落到这样的境地,让人说不出的惋惜。
“不对,不对,你是惠敏公主!你是惠敏公主!”没想到薛令的一句话,却引起了连锁反应,跟宣寒青一道被捆绑着的几个大臣打扮的人,也跟着嚷嚷起来。
刚才出声的那一个我是认识的,也是因为他的缘由,我才间接卷入了这场争斗中。
他一身二品大员的打扮,面容清俊儒雅,面上虽有血污,那种温和的气质,却是从内而外的与众不同。他是我爹在私塾里教出来的第一个状元,傅舒鑫。
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肯定我到底是不是惠敏公主,这个人一定非傅舒鑫莫属。先前我还是个公主的时候,为了扳倒邝罙铭,他是从中出了力的。
傅舒鑫这个人死心眼,我爹的死彻底让他对这个皇朝十分失望,因而在我报仇的时候,他积极参与其中,帮助我扳倒了淑妃和皇后,之后我和亲,听说他还极力反对过,可惜没什么成效,我和亲后身死,更是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他挣脱绑着他的两个士兵,上前冲出几步,跨到宗庙堂下来,盯着我的目光里,带了狂烈的欣喜,激动得落下眼泪来。
他在楼下仰着脖子唤我的名字:“秦儿妹妹,你还活着……”那种再见故人的热切,让我也忍不住想落泪。
除了段非烟,终究还是有个人,是真心的记挂着我,无关乎我的身份,无关乎美貌,更无关乎别的什么。
“傅大哥,天坛一别,我们有五年没见了吧?”我忍不住微笑着,微微颔首应了他。
傅舒鑫喜不自禁,抹了把眼泪,才道:“秦儿你还活着,舒鑫九泉之下,也可放心去见先生了。”
段非烟问道:“这个人你认识?”
“他是我爹私塾里的学生,我还小的时候,我爹就很看重他,常常准了他到我家院里来。我足不出户,每次他来都要避嫌。他却知道我爹有我这么个女儿,虽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的缘由,但他怜我孤单,常常陪我隔着门板说话。”
我点头,将我和傅舒鑫这段从不对外人说起的往事,用最简短的话跟他解释。
、第五章 两小无猜是舒鑫
傅舒鑫心热,最见不得我哭泣,他下学之后便会悄悄溜到我的窗户下,从窗户里给我递好玩的街头玩偶,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自己做的蛐蛐笼……
他会的很多,胸中见闻也多,那些乡野趣事经过他的口里说出来,真真是趣味无穷。
爹后来也知道我们有联系,私下警告了傅舒鑫,知道我们从未见过面,才放心让我和他来往。
其实细细想来,也说不定我的命数,是从傅舒鑫开始的。
遇到邝胤儒的那一年,傅舒鑫正好陪着他爹下了趟江南,从江南回来,一切却都不一样了。以致于之后我走出闺阁,见到的第一个男人不是他,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也不是他。
傅舒鑫从小便待我好,我那时候常常怀疑,我要不是被阴差阳错换了婚,很有可能是要嫁给他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命数让我们无缘,他却成就了我。
“可要救他?”段非烟见我神色怅然,眼光在傅舒鑫和我之间来回看了看,低声问。
段非烟若去救,必定能将他成功救出来,我心头一喜,忍不住热泪盈眶,抓了段非烟的手哽咽道:“非烟,谢谢你!”
他笑着摸我的头:“我们两个人本是一体,有什么可以言谢的?”
“不是,”我连连摇头:“谢谢你肯相信我,也谢谢你愿意救他。”
段非烟叹息道:“傻瓜!”随即对我灿然一笑,他飞身而下,身形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薛令身边的人被他震慑,刷地退出去一两步,脸上显出畏惧的神色来。
薛令皱眉道:“沉香楼主?”他竟是这会儿才注意到段非烟的存在。
段非烟却不搭理他,几步走到傅舒鑫身边,上下看了看后,手搭在傅舒鑫的肩膀上,一提,脚下一点,已经把傅舒鑫提起来,几步跃上了屋顶,空中他的声音带着爽朗的笑意传来:“薛将军,这个人我可要带走,你可别小气呀!”
“亡国之臣,你要带走本也无妨,可是这个人是我主上指明要的,你若带走了他,我可担当不起这失职之罪!”薛令沉声说着,那意思是谁都可以带走,唯独傅舒鑫不成。
我单身抱着孩子,给傅舒鑫解了绳索,他一得自由,连忙扑上来上上下下打量我,那种激动的情感,让我又忍不住想哭。
“小秦儿,我……我……”他哽咽着,眉目里流露出那种弄弄的眷恋:“你如今平安,我心头的石头也算是落下了地。这些年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可我一直都不敢相信。”
段非烟自动过来接走了景桓,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扑过去抱住了傅舒鑫的肩膀,放声大哭。
他是我少年孤单的那些日子里唯一的阳光,是我命运遭遇突变,身陷深宫里时身边唯一的依靠,他于我的分量,亲人更甚于竹马,他如今平安,我如何不开心如何不高兴?
两人哭作一团,四周的人都惊诧了。除了段非烟,还没有人见到过我这般肆无忌惮的样子,也难怪他们要静悄悄地观摩。
注意力被转移了好半天的苏沐和邝胤贤也一样,邝胤贤走上前来几步,就站在我的对面,他的脸上神色莫辩,分不清心里真正的想法。他的声音却颤抖:“你真的是苏秦?你真的是,秦儿妹妹?”
傅舒鑫将我护在身后,看着邝胤贤的目光坦然而淡然,语气恭谦:“皇上,放过她吧!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你们邝家还要害她到什么时候?”
邝胤贤神色黯然,却执着地看着我,慢慢说:“我不知道你是秦儿妹妹,我真的不知道,你相信我……”
“你不知道?”我冷笑着上前跨出一步,看着他的目光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平静。
从前我恨这个男人,我对他的痛恨深刻入骨,恨到不亲眼看着他死,我心难安。可是看到他如今的下场,我反而找回了一开始遭遇他的欺骗时的那种平静。只是没想到,他的一句话,反而又勾起了我的心火。
“你不知道?我还在京都别馆的时候,胤儒就曾经亲自入宫去找你,那时候他对我说,他已经把我的一切告诉了你。可是你怎么做的呢?他的用心良苦,你弃之如敝屣,拜你所赐,我一路逃命到了楚国。天下的海捕文书,哪一张上没有你的印玺,你现在来跟我说你不知道,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邝胤贤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语,一点一点变成了惨白。他忽然回身,猛地一把甩开苏沐的手。苏沐跌倒在屋顶上,他的身体却挡住了苏沐下滑的趋势。
邝胤贤一把拎起苏沐,他的脸色青白得吓人:“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沐吓得花容失色,听见这句厉声的质问,却渐渐转平静下来。她本来泪光盈盈地看着邝胤贤,闻言眼中的神色变得十分冷硬。
苏沐固执地仰起头来,一字一顿道:“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