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译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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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译字传奇-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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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羽淡然一笑道:“皇上不曾真正爱过沈慈,太上皇和云中君的经历又太过传奇,所以他眼中只有江山天下,自然不知平凡夫妻的乐处。”亦给自己斟了杯酒,道:“七哥说得也对。钧直曾说过她一定要写完万舆志略,我也想为义父完成守护南越和这片天下的未竟之志。所以——”青竹酒筒撞上林玖的竹杯,清凉酒液飞溅,浓香四溢。
“咱兄弟两个,痛痛快快打这最后一仗罢!”
林玖豪气大笑:“好!就冲这句话,咱们兄弟俩今天也要大喝一场!”
千峰独秀,苍林似海。千里风云飒起,龙蛇飞陆。俯仰乾坤豪情,醉笑三千场。
括羽道:“有兄弟如你、二哥、飞飞、段昶,有亲人如阿惹、南越叔伯,妻为我所爱,军为我所亲,江山如画,四海清平,此生夫复何求?”
站起身来,身如玉山峨峨,青衫嶙嶙而飞,容秀目明,顾盼流彩。
“这万里山河,为我等所守!烝烝万民,为我等所卫!姓朱或明,又有何异!”
左钧直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明严本不许她再领政务,然而扶桑使臣来朝,终究还是得她亲自出面。
原来是雪斋终于夺得政权,遣使奉表入朝,喻知政号更新外,请求扩大两国海贸、减免赋税、互遣学者。
左钧直素来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凡事但求尽善尽美。户部、礼部、四夷会同馆应扶桑国之请拟定的贸易条款、赋税政策、交流往来计划等等诸多文书,她都务求亲自过目,召来有关官员在文渊阁反复商讨推敲之后方提交内阁及皇帝审议并下发施行。她究竟是位高权重,在外夷事务上所历的时间也长,许多早先的老臣退位,她年纪虽轻,却已是外务元老。
一些近几年科举入朝的新臣,或是从地方提拔起来的官员,初时并不识得她,只是之前听过她的恶名,又因她是女子,颇多轻蔑。只当她并无真才实学,呈上的文牍便时作敷衍。左钧直读过之后,并不气怒,将这些新晋臣子召集至文华殿,就其疏漏之处一一详加考问,直问得这些臣子们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新臣气盛,不服道:“我等但任一衙之职,为一国之臣,哪里能六部、四夷面面俱到,无所不晓?”
左钧直绛红罗纨官服色沉如墨,端庄肃静立于殿中,外罩紫金纱袍,晨雾映曦一般笼于周身,华贵而不浮艳。
目色如玉阶秋凉,手指仍是纤瘦见骨。
“既是不知,为何还敢对本官如此轻慢?”
新臣们理直气壮道:“大人根本就是刁难我等!敢问满朝上下,谁能尽数答出大人的问题!”
“术业有专攻,朝中谁能写一篇小小夷策,便考虑进如此多的事情!”
“不错!三品及以上大臣,从未闻有似大人这般苛酷者!”
左钧直挺着腹缓缓落坐在铺了轻软绣垫的椅子上,拂开凉袖,温声道:“给诸位大人看座,上茶。”
诸新臣面面相觑,皆不知突然受此优待,却是何意。但见左钧直双手抚膝,平平道:“诸位大人说不可能,本官说可以。诸位现在就可以向本官发问,若四夷、六部所涉事务,本官有一项不知,本官便奏请皇上退出内阁。倘是诸位难不住本官,便请诸位今夜留待文华殿修订策文,直至本官满意为止。”
众新臣一片哗然,却又兴奋不已。其中不少人中举时已经三五十岁,而左钧直不过二十出头,竟然放出如此厥词,又以阁官之位押注,可不令众臣心潮激涌!谁若能难倒这个年轻女阁臣,令其下位,必将成为朝中之风云人物!
众人争先恐后,使出浑身解数企图难倒左钧直。然而左钧直十四岁便开始在四夷馆供职,如今凡八年之久。她秉承家学,较常人又不知勤奋多少倍,莫说这些入朝尚短的新臣,便是资历极深的阁官,除了姜离等,也少有能在学识之渊博上比得过她的。
从白日当空到夕阳西坠,众新臣润舌茶水都不知喝了几轮,一个个落得怏然无力,方知这女阁官并非有名无实!整整一刻无人言语,左钧直在宫人的搀扶下吃力起身,倦然道:“莫以为入了朝便能青云直上,百姓的粮食,养不起尸位素餐之人!”
旁边有每日定时而来的太医入殿,一见她苍白脸色,慌忙道:“大人两旬之后便要生产,如此劳心费神,万一有个差池,老臣只好提着脑袋去见皇上了!”
左钧直摇头道:“不妨事。”又向那些新臣们道:“诸位都是朝中新秀。既是在本官手下,本官便须许诸位一个前程。四夷之务,干系非轻,还望诸位摒弃成见,务必诚心致志。——诸位也累了,且回去罢。”
众新臣无不惭愧至极,此前傲慢尽化钦佩,恭谨告退而去。
太医仔仔细细摸了她的脉象,微忧道:“大人本来就元气虚耗,这几个月来也亏得皇上用尽灵药补养,方有今日成效。但老身方才觉得胎象有不稳之迹,大人切勿再劳动精神、奔走不息了。”
左钧直急道:“真的不可再动?我近来忙碌,上月便误了回家探望爹娘的事情,本打算今日再出宫一趟……”
太医严肃道:“万万不可。倘是动了胎气,大人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太医走后,左钧直倚窗望着天际万紫千红的霞光,只觉得腹中轻轻一动,好似有小脚蹬上肚皮,轻颤的感觉激遍全身,心中俱是慈悯亲爱,感动得几乎要哭泣,不由得低低喃了声:“括羽。”
她多想与他分享此一刻的欣喜,可她又知道他不会在她生产前回来了。前方传来军报,黎季犛纠集举国兵力,雇佣南海海盗,在三江府据天险顽抗,天军数攻不下,伤亡甚重。括羽数日之前再次现于天军阵中,士气大振,无人再念及他是北齐皇子。
轻轻抚上浑圆的腹部,骄傲而又满足。“没关系,捷儿和娘亲一起等着爹爹回来。”
夕霞在她玉白脸颊和手掌投下璀璨颜色,无聊处,扯出项上红豆把玩,看到和红豆一处的小小白铜签盒,想起至今不曾摇过一签。她本不相信卜卦之事,初时买这个给他,只是因为好看。如今想来心中愧疚。当时她一颗心俱在刘徽身上,对他便不那么尽心,买时也不曾顾及过他并不懂扶桑语。
轻轻一摇,细碎声音如沙。跳出来一支细小竹签,其上不是原来的扶桑文,却是精致墨线雕刻的两个小人儿!一个白衣,一个黑衫,一只白毛黑面的大狗,执手共坐在桂花树旁的墙头上,流云姗姗。
左钧直大震,再摇一支签,仍是一白一黑两个小人儿,在河边紧紧依偎,灿灿金苇似海扬波,漫天星萃。
签盒不过指头大,容纳十支签,每一支何其之小。那墨纹细微如发,也不知他是怎么刻上去的。神灵活现,一见便知是她和他。一支一支,都是撷取往日点滴,牵连起与他相识十年来种种回忆。
湿意漫过手心纹路,却是抿着唇笑了。真恨不能插翅飞到他身边,狠狠吻他刚毅却又柔软的唇,醉在他眉间笑意里。
“扑”的一声,一支冷箭扎在窗台之上,箭尾颤动不止,惊得左钧直抚心猝然起身。
谁能在皇宫之中肆无忌惮地放箭!
这箭若再斜上几分,对准的就是她的心窝!
细细一想,明严今日出宫祭祀,至此时尚未归还。平日里护卫文华殿的翊卫换作羽林卫,倒让人有机可趁了。
箭上有信。
左钧直定神抽来一看,顿时方寸大乱。
四周一片荒凉。
残垣断壁,湖石横七竖八,齐膝的杂草遍地乱生。
不敢掌灯,借着黯黯月色,左钧直极艰难地穿行在浓寂夜色和无边荒芜之中。
带着潮气的夜风中尽是刺鼻腥腐。
她知道这里面有很多死了很多年的尸骨,后来,竟成了抛尸坟场。
左钧直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和披风,尽力稳当地行走,不要晃到腹中孩子。然而脚底石砾虚砌,泥淖遍地,仍是不免几番险些摔倒,惊得她浑身是汗。却不敢害怕,只能顽强地走。
前方不远处黑影一道,手执一柄细长忍刀,吸纳月色荡漾刃上。
“我爹娘在何处!”
左钧直扶着一块大石,费尽全力一呼,却觉得那声音也不过常人说话般声响。
黑影咯咯一笑,是女人的优雅和狡诈。
“骗你的。不拿你爹娘为饵,你肯独自前来么!”
左钧直只觉得下腹骤然一绞,冷汗涔涔而下,刹那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窈窕身躯款款向她行来,长刀自她鼻尖、唇尖、锁骨、胸口,缓缓落至高高隆起的腹上。刃口轻轻下压,夏日并不厚的衣裳顿时一分为二从腹顶落下。左钧直背后被压在满是棱角的奇石上,却感觉不到疼。从头顶到指尖的触觉都被腹上锋利的冰凉所占据。
她急喘,竟伸手死死握住锋刃,不顾鲜血涓流一般落上雪白腹皮。格格作响的齿缝间挤出干硬的话来:“你是望月……杀我……何益……”
“真聪明,不愧是天朝第一女阁官。”
女人未蒙面,那模样依稀有几分熟悉。左钧直猛然间想起繁楼的望月柊真。
“雪斋将军不可能让你来杀我,你身为女忍,竟敢违抗上意!”
望月女忍咯咯又笑,“当年将军赠予韩奉的万柄扶桑刀在何处,你定是知晓。说,放生;不说,剖你的孩子出来。”
原来是为了那些武器。
左钧直强忍疼痛,手上的痛楚让她能够保持清醒。
这批刀具当时暗渡陈仓到了韩府,是她后来猜测得出。然而随后一系列的变故,令她无暇告知明严。等她从东瀛回来时,韩奉已灭,韩府被抄,她以为这些刀具已经被官府没收,但是既然望月女忍特意诱她出来盘问,恐怕这些刀具彼时并未同那个地下兵器库放在一处。
所以其实她亦不知道这些刀具的下落。
手中刀又下压三分。痛楚入骨。然而更可怕的是两腿间开始有湿漉漉的液体流出,寒意一点点漫上心头。
紧咬牙关,左钧直道:“你随我来。”
一步步,她泪如暗泉寂涌。
她不怕死,一心只悬在腹中的孩儿身上。
两腿间的黏腻湿意飞快泛滥开来,暗夜之中她看不见颜色。可是心头冰凉,剧烈的坠胀之感让她几乎无法站立行走。
一阵阵猛烈的收缩和剧疼,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前挪动着步子。
她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希望腹中的生命不要随着那湿意流逝。她还没有拉过他的小手、没有摸过总是蹬她的小脚。他的双眼定然是和他的父亲一样明亮清澈,还没有睁开看一看这世界,他不能撇下她就走了。
捷儿,你等娘亲一下,再等一下。
这里是韩府的那片巨大无垠的后花园。鬼蜮之地。
当年括羽在此与韩奉逆兵惊天一战,万千魂魄落入黄泉。
后来这片巨园和前面府邸一同被收为官有。府邸被改建,这片园子却因据传常有鬼火飘飘、邪风阵阵而一直废置至今。
望月女忍会引她来此,定是确信这些刀具还在这片荒园之中。
在一片破碎假山前停下,她依着石头,整个身子蜷成一张弓。
“就在……这里……”
望月女忍望着一片破败崎岖之地,狐疑看向她:“哪里——”
大地无声无息张开巨口,瞬间将她吞噬。
左钧直腿上一紧,惊叫间只见望月女忍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她的脚腕!
下坠之力何其突然!望月女忍这一抓,险些将左钧直也带了下去。然而左钧直此时的求生之欲竟是极强,手中之伤虽深可见骨,仍是拼死抠住了山石的洞隙不放。女忍一坠不下,便要腾身跃起。下腹剧疼再一次凶猛袭来,左钧直只觉得一阵晕眩,心中划过绝望,身子却不受控制地痉挛软倒。
刹那间雪光如练,女忍厉叫之声急速陷入洞底,凄厉中带着诡异的闷声回荡,浑如来自无间地府。
左钧直依稀中只见一只白花花的断掌仍扣在自己脚腕上,惊悚之感伴随密如潮水的阵疼让她险些晕厥,鼻下传来的疼痛却让她陡然一颤,脑中复又清明。
背后垫上一个清冷怀抱,熟悉的雍华贵香袭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天姿玉颜,惯常的冷漠中似乎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神色。
“左钧直,醒着!”

一波又起

左钧直哽咽道:“皇上,我的孩子是不是要没了?”
明严横抱着她,步履稳重如风,目光越过重重山石门障,却未低头看她一眼。斩钉截铁道:“不会。”
她万万没有想到,明严竟然会亲自来救她。她临走时将书信夹在案上折子中,便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没想到最先寻到的不是亲卫,而是明严。
模糊泪眼中依稀看到他穿着玄衣纁裳,素色无文,当是从祀礼回来尚未换衣,只脱了外边衮服。
腹中五脏六腑都似绞在了一起,便是当年烈火焚身,也不曾这般疼过。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这具身躯,魂魄就要挣脱而去。
“左钧直,同朕说话。”
“皇上,好疼……”她猛烈地喘了口气,苦笑挣扎道:“皇上……其实很……希望这孩子……落了罢?”
毕竟是朱镝的子嗣啊!
只觉他脚下一滞,瞬即又快步前行。她阖上眼睫,泪水如珠串串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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