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译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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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译字传奇-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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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睡颜乖巧可爱,他抱着她,竟觉得胸口饱满幸福,之前的那些怨尤和自怜忽的烟消云散。他想这个小生灵当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每每在他失去方向的时候,以一种柔软的方式让他振作起来,一步步穿过迷雾,一步步地走下去。
只要钧直还在,他永远不会一无所有。
郢京这年的雪尤其多。到了小年,总算停歇下来。天空是难得一见的湛蓝澄明,畿道两侧大树光秃秃的枝桠根根朝天,爽利而凛冽。
东城,一台覆着深红色厚重幕帘的大轿自皇城东安门而来,缓慢而威严地前行,几名着绯色或青色官服的庄肃男子骑着马,紧随大轿左右。
路上行人见之,无不恭谨避让。偶尔遇上其他官员,领头在前的那绯袍金银花带的中年男子便拱手为礼。
端正方肃,恭慎庄敬,正是当朝左相一贯的家风。
将近左府朱漆大门时,斜刺里闪出一个单薄人影来,迎着轿子跪下叩了一首。
绯袍男子示意停轿,马上有小厮走上前去呵斥道:“何人敢拦左相的轿!”
伏跪的少年并未抬头,只是清声道:“父亲不能行走,钧直代父亲前来恭贺左相大人寿辰。愿左相大人福寿安康,松鹤长春。”
绯袍男子脸色微变,下马去轿边,与轿中人低语。旁边一名青袍青年却哼道:“只要你们不惹是生非,祖父自然能福寿安康!”
绯袍男子听到,沉着脸斥责道:“承焕,不得胡言!”
那青年一脸的不服气,马鞭抽得“啪”地一响,驱马向后行去。少年微微起身,仍然头颅低垂,语声平和恭敬:“钧直还要谢左相和四位大人宽宏大量,襄助父亲。”说着,又是深深一叩首。
左钧直已经听父亲说了左载文为他举诏开罪之事。无论左家人做到何许程度,终究是帮了父亲。这个恩,必须谢。
左相每年小年生辰,无论他是否接受,父亲都会私下前去拜寿。今年,并不可以断了这个礼。
绯袍男子正是左相长子左载贤,官居正三品太常寺卿。
左载贤缓缓行到左钧直跟前,道:“你起来。”
左钧直如言起身。左载贤打量了她两眼,道:“你父亲能保住手脚,那是皇恩浩荡。若是持身守正,又岂会魑魅缠身?”他语调平平,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苛责之意。见左钧直默然无语,只道对这么小的孩子多说也无益。一挥手,旁边下人呈上一张银票。
“你父亲被革了职,想必家中度日艰难。这有一百两银子,拿去过个年罢。”
左钧直蓦然抬头,面上闪过一丝痛楚和倔强,一拱手:“多谢左大人,钧直不敢要。”说着,垂首决然退至路侧。
左载贤看了她一眼,微有怔楞。翻身上马催众前行,再未回头。
左钧直只待马蹄声远去才抬起头来。那队人中有一个青色身影她是熟悉的,如今他亦同左家人一样,面如漠然秋霜。
那是父亲同科中举的状元郎。状元夸官时,她去看过热闹。那等风光令她羡慕不已,连带着将那春风得意的潇洒状元郎也一起喜欢了。后来状元郎与父亲同入翰林院,她亦见过多次。小小人儿春心初萌,心想以后若要嫁这样的人多好。后来却知道他做了左载贤的乘龙快婿,也就是实际上成了自己的姐夫。她失落了许久,才知道自己果然是比不上左家正经的大小姐的。好在她爱书胜过于爱状元郎,所以这事儿也渐渐忘在了脑后。
今日再见到状元郎,早已没有了当时心中的那一阵紧张慌乱。这才发现那状元郎,其实比爹爹要差了许多,却不知当时为何会迷迷糊糊地动心。
默默鄙夷了自己一番,一摸袖袋,忽然发现自己那本随身带着的写字簿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心中焦急,拔腿就向贡院西街跑去。

翛翛碧鲜

翛翛推开门时,正看到左载言狼狈滚翻在地,费力攀着桌腿想要爬起身来。她双手从他胁下穿过,半抱半扶地让他坐到椅上,拍净了他身上尘灰,方问道:“渴了?”
左载言一言不发,用双腕夹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低头喝了一口。
翛翛静静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未拦他,亦未帮他。这个男人的性格她很清楚。外表温和谦逊,骨子里却清高傲气。
可她恰恰就爱他这一点。
左载言道:“你怎么又来了?”
翛翛轻抿丹唇,笑道:“每天都问,你累不累?”
左载言无声夹起茶杯,喝完了杯中茶,道:“怎么还不走?”
翛翛倚着墙,身段妖娆,“怎的?你要去方便么?我可以帮你呀。”
左载言“咚”地搁下茶杯,微恚道:“不用。”
翛翛蹭过来几步屈身凑近他,挑着眼梢小声道:“没关系呀,你昏迷那几天,该看的不该看的,不都看过了?”
左载言怒意更甚,却不好对她发作,侧了头去不愿看她。她却十分顽固地转到他另一边,道:“这几日是不是十分不舒服?你有洁癖。丫头到底年纪小力气小,又是你女儿,许多事情她来做不方便。请仆人吧,你们又请不起。”
左载言哼了一声,翛翛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趁热打铁道:“那日见到丫头抱着一堆衣服在井边洗,一双小手儿冻得红萝卜似的,你这做爹的竟忍心?”
许久的沉默。
翛翛终于耐不住,起身道:“我烧水去。”
左载言忽道:“过来。”
翛翛心中一喜,看着他眉宇清华,目光如静水流深,正是夜夜魂牵梦萦的模样,不由得痴痴然走到他身边。
翛翛。
初次见她,是十四年前的一次诗会。那时她正值豆蔻年华,甫一出场便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许多才子问她花名为何。
她却不答。笑意如水清浅,指竹为题,击鼓为令,求请众才子联诗。
“卷箨正离披,”
“新枝复蒙密。”
第三个便点到了他。
“翛翛月下闻,褭褭林际出。”
她停了击鼓,举酒一杯,笑靥如花,“岂独对芳菲,终年色如一。妾身,名叫翛翛。”
那两句诗令她声名鹊起,后来以江北第一诗妓之名艳冠群芳,独领繁楼花魁六年之久。
左载言抬起右手。目光专注,手指修长美好,却软软垂落。长在他身,不由他心。
翛翛眼看着他手碰上自己脸庞,一颗心狂跳不止,眼眶微热。
六年迎来送往风月情长,八年冷眼袖手繁楼观笑。本以为看透红尘情爱,早已不是患得患失的青涩少女,却在他一顾一触间春泥融水。
左载言面无表情道:“有感觉么?”
翛翛睁大了眼睛,不知他所言何意。
“从我回到郢京,你就开始缠着我。我知道你所求为何,当时我给不了,如今更给不了。”
翛翛含笑道:“我想要什么?”
她真是爱极了这般调戏他,就是吃准了他面皮薄,却又从不会对人疾言厉色。
“你喜欢的不过是十四年前的那个人。能陪你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如今我废人一个,吃喝拉撒无能自理,身无分文一无是处……”
翛翛突然打断他,“你嫌弃我是风尘女子么?”
左载言摇头。“钧直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忽的低头,吻上他的唇。
他睁着眼,她亦睁着眼。
十四年,她终于如愿以偿吻到他了。他昏迷中她也偷偷亲过,怎如此时他双唇温软、气息温厚?
心如鹿撞,她喉中轻喟一声,见他怔楞,伸出舌尖扫过他的下唇,然后在他推开她之前飞快撤开。
左载言凝眉冷声:“翛翛,你过分了。”
翛翛扬眉轻笑道:“我本来就是没脸没皮的人,就算我现在对你用强,要了你的人,你又能把我如何?”看到左载言面如冰霜,她心中忽然莫名升起怒意,郁结不散。走到门边,突然回头大声道:
“左载言!我翛翛爱了你十四年!以后四十年我还是会继续爱下去!”
“你赶我我也不走,骂我我也不走,你说你的心都在白度母夫人身上,我也不在乎。”
“我前六年睡了许多男人。每一个我都当成是你。”
“十四岁我就进了风月场,你以为我还稀罕那花前月下?你以为我喜欢你,只是喜欢你的长相、喜欢你左家子的身份、喜欢你能诗会赋?放屁!云中君我都见过,哪一样不是人间极致,我怎么没有喜欢他?”
“左载言,我仰慕你,喜欢你,喜欢的是你的傲气,是你折而不屈的心啊!”
……
十多年压抑的情绪终于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翛翛冲出屋外,深深吸了一大口寒冷而清新的空气,才发现自己还是没能止住泪。胡乱抹了两把脸,也顾不上妆容,只是想发泄。走进厨房,把一灶火烧得噼啪作响,热浪袭人,方觉得舒快了些。
贡院是开科取士之地,其周围亦是文人雅士的汇聚之所。贡院西街上满是文房四宝、书画碑帖的店铺,翰墨宣纸十里飘香。
左钧直足下不停,直奔那一间古朴雅致的书坊而去。
崇光一朝,女帝重武但不轻文,广办学校,大开科举,重儒礼贤,致使文教之风大盛,囊括古今、汇合经史的《太平渊鉴》的编修,更是助长了私人藏书和编修书目的风气。书籍刻印从官家进入民间,各地书肆书坊纷纷兴起。
只是坊刻之书,质量参差不齐。在左钧直看来,京中能与国子监、司礼监等官刻媲美的书坊只有一家——三绝书局。
只是这三绝书局十分清高,郢京之中,仅皇城东北国子监外成贤街和东南贡院西街两家,而且书价较其他书坊高出一两成。她每每去三绝书局,都需得穿过大半个京城,一去一来,便是一天。
即便如此,她仍是常常省下钱去买三绝书局的书。白棉纸或者开化纸,墨色考究,赵体字秀逸中透着刚劲,白书口黑鱼尾,整本书就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更别说其中内容了。相比于其他坊刻本随意窜改作伪、一些司礼监刻本校勘不精,三绝书局的刻本底本优良,多重善本,绝对是不输国子监刻本的圭臬之作。
她估摸着左相众人回府的时间,先去了一趟离左府不太远的贡院西街三绝书局。不能再在涌金口说书挣钱,如今她已经买不起书。所以能看一看也是好的。
她在三绝书局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了一通,都没见着自己那写字本子,便去问那坊主。
“走走走走走!没看见没看见!你这小叫花子也来三绝书局看书,要不是看你还算爱惜,早轰你走了!”
左钧直心中焦急,央求道:“可是我只在这里停留过……可以麻烦您再问问坊中其他人有看到么?”
“一本破写字本子有谁稀罕?出去出去!打烊了!”
坊主连推带搡地将她赶了出去。
左钧直孤单单站在门口,鼻酸喉哽,想着这一日所受的委屈,几乎要哭。
“这位小公子,我们东家有请。”
左钧直惊得一抬头,却见一个长得颇是精明的年轻人站在旁边,伸手将她往书坊中引,那坊主尴尬地垂手站在一边,模样对这年轻人十分忌惮。
左钧直跟着那年轻人,问道:“这位大哥,你们东家是谁?为何要见我?”
那年轻人边走边道:“我叫刘歆。你要找的东西,在我们东家那里。”
开门一阵脂粉香风袭面而来。
房中侧对着她的金丝楠木大椅上坐着一人,着青莲色秋水纹锦绮直身,身段修长挺拔。一双长腿并粉头皂靴交叠搁在面前矮几上,支着脸的右手上四枚金银捻丝翠玉指环。
左钧直幼时也是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的,十分识货。心道我的乖乖,这套行头就够自己吃个十年八年的了。
身后咣啷一声,门被刘歆从外面锁上了。
左钧直本该有些忐忑。可是她下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写字本子,正在那人左手上拿着,翻开来看得津津有味。
一种被窥见隐私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左钧直扑过去,劈手就夺那本子。
那人状似看得入神,反应却极其敏捷。手一动左钧直便扑了个空,反被他收足一绊,跌到在他面前。
“啧啧,小丫头一来就投怀送抱。”
左钧直大羞,手忙脚乱从他身上爬起来,才见这人二十四五年纪,一双桃花眼风流不羁,微翘嘴角似乎带着玩世不恭的讥诮。他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就像在逗弄一只小宠物一般。
左钧直伸出手,理直气壮道:“还给我。”
“不还。”
左钧直几乎傻眼,“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厚脸皮!”
那人扬扬手中本子,道:“你小不丁点儿一丫头,就写什么孽海情天的,我看你才厚脸皮儿!”
左钧直顿时脸色血红,“你偷看!小人!”
她一急之下,也管不上那人是个什么人,直接就斥责起来。那人却也不恼,“上面又没写名字,我怎知是你的?”
“里面都是我写的!”
“哦!”那人笑得奸邪,“‘芸娘和那和尚进了房,闩上房门,那和尚一把扯开芸娘腰上的红绫汗巾子,口中叫道——’后面是什么?”
左钧直面如火烧,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或者拿把刀将那人剁成肉泥。咬牙愤恨道:“你到底想怎样!”
那人这时反而收敛了几分刚才的调笑之意,意味深长道:“你可能还不认识我,我叫刘徽,徽州的徽。”
左钧直尖叫一声,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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