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掸了掸白棉袍上的尘土,平平静静道:“我自己会走。”
世上从来不缺乏传奇,郢京城中的百姓们,更是在茶余饭后,听惯了传奇。
可是弘启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的前一天,千万郢京百姓,亲眼目睹了一场传奇,此事亦成为弘启一朝历史上最大的一桩悬案,民间流传无数猜想,正史却无公论。
鹅毛般的大雪充斥了整个天地,然而奇异的是,低垂浓云在天中突兀裂开一道细缝,浓烈日光从那道裂缝之中泻下,照得飞舞的雪花半边现出钻石般的光芒。
绝似上古记载的天裂神迹。
异象!异象啊!
无数人涌向菜市口,如万蚁千蜂倾巢而出,黑压压的潮水一般。
都是要去看斩首。
自古以来从未有在正旦大朝会前夕正法重犯的例子。
然而这一次竟是极其特别。
流言口口相传,如洪水决堤。
……千百年来,第一回真正见到了女子扮男装入朝为官,还做到了四品大员。
……好大胆子!这么年轻的一个娃儿,竟做出这等欺君之事
……听说正是二十年前京城第一才子、左相第五子左载言的女儿。
……没想到和那大二十岁的孀妇私奔之后,竟还生了这么个……女儿。
……这姑娘生得很一般啊。二十岁,也是老姑娘了吧。
……嘁,都要斩首了,还管什么嫁不嫁的。
……听说这姑娘才华绝艳,那什么猖狂语浪荡词都是她写的!
……这不是个还未出阁的闺女儿么!写这等风月之书!丢人啊!
……你这迂腐得……那都是绝妙好辞。皇家祭祀的祝文都是她写的哪!那些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可没一个比得上她!
……这姑娘番语说得也是极好,出使过扶桑和西域,你们前日不是还去茶楼听定西域安七卫的段子么,那说的就是这姑娘!
……照我看,比朝廷里面那些胆小怕事的软骨头官儿们强多了!
……可惜是个女人啊……
……你说这皇上的心思,还真是难揣测。之前不是传皇上和这姑娘有什么什么么?还让这姑娘做太子谕德。怎么转眼又要杀了呢?
……嗨,朝臣弹劾这姑娘弹劾得多凶啊,我还有小道消息说,左相差点把这姑娘用家法处死!皇帝再大,也不能无视纲纪和臣意啊,这是女帝定下的规矩。
……唉,可怜啊……你看这天色,只怕是老天爷看不过眼啊……
断头台中,风口浪尖之上,万众瞩目之下,正是左钧直。
并未穿囚衣,仍是她入狱时穿去的一件棉袍。
白衣胜雪,却未必有她脸色苍白。
长发如墨泼洒一身,好似白山黑水,纯净而安静。
日光烁金。
她静静地看着身边的影子。不着痕迹地缩短,缓慢如百足之虫一般挪动。
她知道他们并不是在等时辰。
而是在等——
括羽。
不,应该是朱镝了。
她无法知晓他这些天想了些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放弃了杀明严。
在诏狱中,段昶被派来和她详谈过一次。
她于是知道他入过宫,甚至在明严身边徘徊过。
但他没有下手。
虽然以明严对他的信任和他的身手,要行刺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做的事情只是释放了北伐中被擒获的北齐代王、数名将军和重臣。
然而那北齐代王当真是个草包。出城不过三日,便在翊卫散布的高官厚禄、安逸生活的诱惑下故意被捉住,一回京便向明严交代了一切。
明严给他的谢礼是一剑枭首。
她并未向段昶说一个字。
但事实上他们也并不需要她说任何一个字。
“午时三刻已到!斩!”
左钧直看到的,不仅有飞落身前的行刑令箭,还有一道凌厉剑影,劈空斩落。
绳索松开,冰冷身躯被勾入一个亦没有热气却坚定有力的怀抱。
她大哭起来。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扣着她的腰肢运力一跃而上,起纵间已是数丈高处。他一袭黑衣,黑布蒙面,只一双明若秋水的眼露在外面,那般温柔地看着她。
左钧直说:
“我不怕死。你爱了我这么多年,我已经觉得很值。”
围观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良久才有人惊得叫出声来——
“劫法场啦!”
然而令所有人更加吃惊的是,并不见官兵蜂拥而出,法场周围,只是寥寥飞起四道身影,然后又四道,宛如八道流星,袭向那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这八个人,衣着、身法竟都出奇的一致!
八英!竟然是八英!
人群好似一锅沸水翻腾了起来,又是惊讶,又是兴奋。
须知八英陪伴太子读书、登基、大手如椽砺江山,到今日,哪一个不是官高权重、独当一面?
平日里八英但出现一个,便引得人们频频相顾、指指点点。今日一下出现八个,还是结阵对敌,怎能不令人热血激涌!
这人是什么来头,竟然会让八英联袂出手!
刀光剑影织作密不透风的大网,众人只见黑衣蒙面人抱着左钧直穿梭于八道紫影结成的剑阵之间,从容竟如闲庭信步。然而奇的是他只是闪避格挡,却不出招。
虞少卿剑挽长虹,命道:“变阵!突杀!”七道紫影闻声遽动,倏然激出凌厉剑气,所过处积雪飞溅、青瓦成砾、屋梁塌落。黑衣人疾疾向后飞掠,手中七尺青锋厉芒暴涨,荡开重重剑气。
七剑星聚,一剑秋叶,但见九天悲风浩浩,无边木叶萧萧——
秋叶剑法终极之式!
眼尖的人叫了出来,道上人手中俱暗暗捏了把汗,此式无解,那黑衣人身上还拖着左钧直,轻则束手就擒、重则双双殒命。
黑衣人目中精芒骤现,手中长剑抛起,挟风裹雷击入那剑势洪波中心,激起层层巨澜。但闻铮铮数响,那柄长剑断作数截。黑衣人飞身跃上另一间楼的房梁,双臂将左钧直紧紧护在怀中,面上黑巾却被那一式霸道剑气的余波掀落在地,脸上现出一道血痕。
底下一片抽气惊叫之声。
那俊秀至极的眉目,天下何人不识!
法场劫人、八英围剿,这难道是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吗?
虞少卿道:“皇上有令,只要你束手就擒,就放左钧直一条生路。”
左钧直抱着他矫健有力的身躯,指腹擦去他面上血珠,喃喃道:“放下我走吧,你不能落在他们手中。”
黑白两色的衣袂在烈烈风中追逐纠缠,浓密长发黑云般飞扬。
千万双眼睛之下,他低头短促吻了下她冻得有些发青的唇,蓦然足下一错,提着她的衣带将她向更高更远处掷了出去!
一道灰影飞起,将左钧直稳稳接住,很快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八英长剑虎啸龙吟,八道身影合身扑上,硬生生将又要飞身逃离的括羽压下。括羽没了挂碍,周身锋芒大盛。身形如魅,龙鱼飞转,眨眼间弹断虞少卿、韦小钟和段昶三柄长剑。其余人等更不敢怠慢,杀招迭出。只见括羽清叱一声,双臂振开,一刹那大雪漫漫席卷而来,飞旋在他身侧,冰鳞雪甲一般。手中凝雪成刃,寒光凌厉,逼得八英退避三尺,眼看就要脱出众人包围。
林玖急道:“二哥,你怎的不早说他的雪山真气已经练至这等境界,如此没有云中君,何人拿得住他!”
莫飞飞皱眉道:“恐怕远不止这境界。他若出手,你我焉有命在?”
陆挺之道:“皇上让我们八个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左杭冷声道:“不错,皇上正是要让我们赌上一赌!”
说着,几人互使了个眼色,竟不顾门户大开,直接猱身欺上。
括羽容生冷华,果然生生收回雪龙冰刃,一字一咬狠声道:“你们不要逼我!”
虞少卿道:“收手吧括羽,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能逃到哪里去!”
括羽眉目一厉,双刃又出。忽的长袖袭来,他收手未及,将那管空空衣袖划作碎片,若飞蝶飘落。
面前的手掌握着他手中锋利冰刃,刃尖抵着那人的胸口,殷红鲜血顺着冰脊滑下,未几凝固成赤艳冰珠。
“括羽,既然你决意离开,那么迟早会沙场上见。不如今日便做个了断。”
括羽眸中澜起千丈,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握着冰刃的手由青转白,猛然间悲绝长啸,声声入云,手中冰刃尽成齑粉。
背后猛然一掌拍下,一枚长针贯入他的身体,括羽困兽般怒吼一声,起手反击,却被八英死死制住,莫飞飞疚然道:“对不住了!括羽!”手起针落,又将两枚长针封入括羽体内。
括羽额际青筋根根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莫家的灵枢九针,三花封穴鬼神莫解。
莫飞飞万分自责地劝道:“你莫要运力,运力只会令长针循着经脉游走,剧痛难忍。”
括羽剧喘数声,目有血色,嘴唇张了两张,莫飞飞附耳去听,才听见他说的是:
“我只求速死。”
大年初三。
夜色浓,皇宫处处大红灯笼高挂,松柏积雪,银装素裹。璀璨华灯照耀之下,更是美得大气磅礴。
只是这喜庆因为少了人气儿,显得十分冷清。
叶轻缓步踏过积雪,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阁之间,显得异常清晰。
“公公,皇上现在还在殿中?”
“是啊……自一大早儿就在。皇后娘娘来看过了,皇上说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叶大人,你也好好劝劝皇上吧,可别刚一开年,就累坏了身子。”
叶轻点了点头。
一盏孤灯刻画出那人略显孤寂的剪影。
殿中没有燃火,竟是十分寒冷。
“还是不肯进食?”
“是。臣命人强灌了些水。”
“左钧直的下落呢?”
“还在查。臣以为没有出城。”
沉沉的一声长叹穿透了殿中漠漠夜色。
“ 一失俱失 ……”呓语般喃喃了一声,“……为何一定要让朕做个孤家寡人?”
叶轻皱了皱眉,道:“不若臣加强盘查,找出左钧直,或许他还能有求生之意。”
“不必了。”明严挥手道,“……他到底姓了朱。”目中现出决绝之意。
“明日,杀。”
叶轻凝眉看着石床上重重锁链之下一动不动的人形,眸中闪着些难言的幽光。
诏狱,皇帝直属、朝廷要犯下狱之所。
诏狱是狱中之狱,这一间囚室,却又是囚中之囚。
墙壁厚重巨石之外,又有极厚的一层铁板。
据说这是郢京中最安全的地方,十门大炮都轰不破。
铁壁上拖出根根斧斫不断金刚锁链,将那囚犯的双手、双脚全都锁住,只容囚犯在室中行走,连囚门都无法接近。
“括羽,皇上命我带了位御医来瞧瞧你。”
床上人仍是一动不动,仿佛都没有呼吸。
佝偻着腰的御医蹒跚地走过去,道:“麻烦公子伸手出来。”声音苍老,还带着浓浓的南越口音。
或许是听见了熟悉的乡音,床上人微微颤了一下,但很快又不再动。
叶轻挥手,带着众狱吏退出了囚室,带上了厚厚铁门。
老御医放下了药匣,坐到床边,手指落上床上人被金刚锁擦得伤痕累累的手腕,颤抖着抚了上去。
床上人看似奄奄一息,被这老御医一触之下,手掌遽翻卡住他的手腕,铁链哗哗作响,另一手掐上了他的脖颈。
老御医微笑着,用南越语道:“第二次了,你就这样碰不得?”
秀气的眉,清暖的眼,看着是柔弱的模样,却永远有令人惊讶的坚持和执着。
“姐——”括羽看向墙边,那个窥孔已经被左钧直用药匣挡住,然而声音却无法彻底阻断,难怪她要变音,用南越语同她说话。繁楼教会了她许多东西。
左钧直定定地看着他。才三日,却好像瘦了一大圈。眼中失去了往昔的神采,面色蜡黄,唇上和下巴上刺出了青青的胡茬。浑身的精气神都仿佛被抽走,再也没了往日的活力。
过去的括羽,总是和长生一样蹿来蹿去,闹腾得她两眼发花,总是说说笑笑逗她开心,似乎永远都没有忧愁。
倘是……倘是……他一直都不知道,那样多好?
左钧直心如刀绞,却不想再哭给他看。看叶轻的意思,皇帝已经不想留他性命了。
或许现在,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会。
左钧直强打笑颜,倒给他一杯清水,打量着四周道:“算起来,我坐过两次牢了。第一次只有稻草、老鼠和馊粥。第二次总算是有资格来诏狱了,但是比起你这待遇,还是差了好远。”
括羽没有拒绝,默然喝了水,问道:“叶轻给了你多长时间?”
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南越语,原来他说起乡音来,也是好听。听女帝说,括羽刚入宫时,都不会说官话,总是被八英和鸾郡主嘲笑。可是一个月之后,他的官话便说得很好,三个月后,再也听不出任何乡音。
“至多三刻钟罢。”左钧直费力打诨,“这么短,你还要摆臭脸给我看吗?”
括羽道:“姐姐,你听我说,皇帝并无意杀你。你出去后,就忘记我吧,嫁人,生子,好好儿的过。”
左钧直闻言冷笑:“呸!你既然知道皇帝无意杀我,为何还要去劫法场?你根本就是不想活了是不是?又不想杀皇帝,又不能对不起父母族人,所以你就只求一死来解脱自己是不是?”
括羽默默了一会儿,低低道:“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