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行人那如曾讲过,东北气候严寒,河水结冰。若是有人不慎落入冰窟,不出片刻,必死无疑。
这括羽莫不是已经死在冰湖里!
她行至湖边,正要喊上一声,却见对面树林中奔出一个灰衣人来。不知是何许人,她下意识地躲到了一块大石的后面。
透过凌乱的枯枝乱草,她看见那人奔到岸边,弯腰低头看向冰窟,似乎同她一样,在诧异括羽怎么还不出水。
霍然一声水响!
左钧直被吓得浑身一震,捂住了心口。但见闪着冷光的锋利戟尖将那灰衣人抵得直直后退,括羽长发披散,踏着水一步步逼向岸边。
日光烈如浓浆,却无一丝暖意。
那括羽全身赤/裸,仅腰下用之前的破烂衣衫胡乱系上。微黑的肌肤上滚着粒粒水珠,龙鳞一般泛着银光。高大修长,猿臂蜂腰,并非北地汉子那种肌肉虬结的壮硕,而是劲瘦结实,紧绷匀称的肌骨都积蕴着剽悍的力量。
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那灰衣人受惊的表情来看,显然不是什么慈眉善目。
从来没听说过谁下水洗澡,还随身带着兵器。
这括羽绝非善茬。
他腿上还缠着绷带,臂上胁下,几道新伤被冰水激作青白的一片,渗着细细的血痕。肩上有一道细长伤疤,倒像是被剑之类的刺穿过。
都说这人打仗从来都是不怕死的打法,也难怪一身是伤。
“我看你是个女人,战场上饶你不死。你却三番两次跟踪我,是何用意?!”嗓子仍是沙哑,似沉铁过砾。
细细一看,那灰衣人眉眼清丽,果然是个女子。
左钧直心想,这括羽还真是个祸害,惹得鸾郡主千里追情郎不说,这难道桃花还开到北齐女真去了?
那女子却无畏道:“少将军可是崇光十一年七月在西关被罗晋捡到的?身上可有一枚红木小箭?”
括羽手上又用力几分,左钧直看到那女子的喉心淌下血来。“关你这齐贼何事?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说我便动手了!”
那女子锐利目光直视括羽,道:“杀了我,你怕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了!”
括羽微怔,女子飞快一指:“那边有人!”一个起纵,没入深林。
括羽并未去追。那女子没骗他,丛林小径上,确实急急跑过一个人来。
虽是男装,仍不掩其国色天香。
左钧直暗暗腹诽。感情她这不是劝和来了,而是来数桃花儿的。
“你还好吧?又受伤了?这么冷的天,你还跳下冰水去洗澡?!你……”
括羽不行礼也不答话,径直走去黑骏旁边,将长戟插入土中,探手去鞍囊里拿衣服,刚扯了半件,被鸾郡主伸手按住:“喂!我问你话,你竟敢不回!”
括羽瞥了她一眼,道:“郡主有什么话,待为臣的穿了衣服再说。”
鸾郡主是个任性的主儿,拔河似的抓住他那件衣服,赌气道:“不行!先回话!”
括羽不吭气了,放了衣服,索性也不打算穿了,从鞍囊中摸出一瓶金创药出来自顾自地擦起伤来。
左钧直暗笑,这鸾郡主还真是个小孩儿脾气。
但凡任性的小孩子,对一些东西的欲望并不在于真心喜爱,而在于有没有人和她抢。
譬如这件衣服。
括羽倘是真同她去夺,她定是宁可扯碎了也不会给他。
但是括羽一旦不打算要了,她马上弃如敝履,转身去抢他的金创药。
好似括羽拿着的东西都是宝贝。
她抢到了药,便要给他搽伤。左钧直脸皮一红,正犹豫是不是应该非礼勿视,却见括羽后退了两步,没让鸾郡主的手指沾身。
唔,这小子还挺有节操。
鸾郡主拿着金创药,俏容含怒,正待骂时,目光落到了他赤/裸的脖子上。
“你的红豆子呢?”
括羽仰起头来,仿佛旁边的几棵大树上有什么好研究研究的东西。
“你把它给谁了?!我当初找你要,你还不给!你说是从南越带来的唯一一样东西。现在去哪里了?”
“丢了。”
“我才不信!”鸾郡主跺着小蛮靴,又气又急,泪珠儿已经开始在眼眶中滚动,“我知道,那就是相思豆!你们南越都是拿它定情的!你是不是有了其他女人了!你说啊!你说啊!”
居然又扯到定情信物这种俗气玩意儿了……左钧直现在真是哭笑不得。所谓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大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括羽杀人不眨眼,一身王霸之气,现在却被一个小姑娘这般纠缠,偏生人家身份高贵,骂不得也打不得。若非眼下军情紧急,她倒真该端杯清茶,坐下来好好来欣赏这比戏本子还精彩的一幕。
括羽却远比她想象的要淡定。静静看着鸾郡主哭闹了一会儿,见声势渐渐弱了,忽然伸指在她肩上一点——
传说中的点穴法?
“括羽你这个王八蛋!”
额。
军营果然是待不得的,鸾郡主这种凤子龙孙都学会骂脏话了。
他光明正大地伸手,自鸾郡主僵硬的手中取回金创药,淡淡抛出一句话:“七哥,你的女人。”
林边大树上纵身跳下一个男子,正是林玖。
原来林玖也追随鸾郡主来了。
这可真是……真是好一段三角恋啊……
鸾郡主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要让皇兄把你千刀万剐!割了你的舌头喂猪吃!王八蛋!混球!死蛮子……”
鸾郡主痛骂不止,括羽却置若罔闻。绕到她背后自顾自搽完了金创药,又取了绷带自己缠上,换了腿上的绷带。
然后,伸手一拉,将腰上的破烂衣衫给扯了下来。
这才真是叫一丝/不/挂。
左钧直大羞,慌忙埋头,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果然是个粗鲁无礼的南越蛮子!
“括羽,朝廷来的使臣就在帐中等着,你真的不见?”
“七哥,你该带着郡主回去了。”
“你不见他们,让他们如何向皇上交代?”
“怎么交代是我的事。”
“括羽!你小子怎么就这么死性不改呢?这可是十数万人的性命、江山社稷的安危,你一个人担得起么!”
“义父没教过我后退两个字怎么写。”
鸾郡主不知何时停了骂。林玖默然无语。左钧直慢慢抬起头来,但见括羽衣衫单薄,长发如墨。背影如孤崖削直,竟让她莫名觉得十分熟悉,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来:常胜。
括羽?常胜?
他们年纪相当,又都是孤儿……
不,括羽绝不可能是常胜。
这括羽狠戾决绝,怎会是独自躲在文渊阁中哭泣、总是笑嘻嘻同她撒娇耍赖的常胜?
这括羽冷漠无情,怎会是笑若春日暖阳、和长生可劲儿闹腾的常胜?
这括羽是大将罗晋的养子、皇帝心仪的郡马,身份高贵不凡,怎会是与乡野孩子无异、最爱吃她做的粗面麦饭家常菜的常胜?
……
她怎么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更何况常胜亲口说过,他不是括羽。常胜绝不会骗她的。
括羽牵了黑骏,翻身上马。鸾郡主突然尖声叫道:“括羽!我到底有什么不好!”
括羽握着马缰的手顿了顿,仍未回头,道:“郡主很好。不过括羽是天地间无根飘蓬,配不上郡主金枝玉叶。今日拔营,我保护不了郡主了。请郡主随七哥和兵部使臣回京,千万保重。”
左钧直只觉这括羽对鸾郡主当真狠心。来回句句话语疏离,最后这句总算是句人话,却是话别。
鸾郡主低低哭了声,林玖忽然道:“括羽,我留下来。”
括羽怔了下,道:“二哥断了一臂,我尚不知如何向小钟姐和叶老将军交代。你是林家唯一的血脉,怎可冒险?这种事情,还是我这种——这种无牵无挂不知姓甚名谁的人做才好。”说罢,狠加一鞭,绝尘而去。
左钧直只觉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涩然,似有万千惘然无从念起。心中牵起阵阵涟漪,喟然无言。
伴君如虎
左钧直从后山冰湖回到营地,不由得大吃一惊。
短短一转身功夫,万余营帐消失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白草山梁。
括羽在湖边说“拔营”,竟是说拔就拔!十数万大军,宛如一体,肃然沉默,雷厉风行。
可怜的二品朝官兵部侍郎大人带着三五名小兵,靠在几驾马车边上,就着马背奋笔疾书。
见着左钧直过来,苦笑道:“走罢……唉……伤兵都退回了开原城,括羽和几名大将带着剩余的十一万主力军不知道去了哪里。咱只能硬着头皮回去面圣了。”
这一次出使可谓是无功而返。唯一的收获便是将鸾郡主带了回去,还是在括羽的帮助之下。
上报皇上的信件被加急发回了京城。兵部侍郎一路满心忐忑,皇帝的回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钦点括羽代叶轻履职。另增调京军十万,全权授予括羽统领。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
这是把宝全数押在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
就算他是罗晋的养子。
就算他生在龙川战火中、长在罗晋帅帐里,从小读的是兵书、玩的是阵法、练的是马战步战。
就算他悍猛无匹、箭法无双、杀敌无数。
那又如何?
毕竟还未成年。虽然女帝旧日主将要么退隐、要么年迈身死,可是还有那么多故部和新将,哪一个吃的盐不比括羽吃的饭还多?哪里轮得到他!
朝中争议纷纭,上书力抗者无数,皇帝却一概铁腕压下。然后后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这些持异议者哑口无言。
左钧直一行离去不久,北齐军便大举扑来。显而易见括羽杀北齐使者的时候便料到了这一后果,撤离伤员、拔营转移何其快也!北齐军扑了一空,觅得天军转移的车辙,猛追而去。
然而这恰是括羽的圈套。
他将北齐使者高高挂于旗杆之上,既是要向军士表明死战到底的决心,亦是要挑拨起齐人的愤怒。
当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北齐军顺着车辙追进一片山谷,才突然反应过来大事不妙。
一抬头时,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俱是天军。
那一刹静寂得可怕。仿佛冷冷盯着猎物的群狼,没有叫嚣,没有口号。所有人的脸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所有人眼中都是同一个信念。
杀。
报应来得尤其快。
无名山谷一战,歼灭齐军三万余人,山口堵死,无有一人逃出生天。天军伤两千余,无有亡者。
一战既捷,不动声色,衔枚疾行,连夜扑往敌军营地。
营帐中,女真、北齐人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欢庆胜利。当那些杀红了眼睛的天军蓦然出现在眼前时,只以为见了鬼,都忘了自己的刀剑放在何处。
大胜。
后来有人,大约是史官,问起北伐老兵那一战时候的想法。
“其实当时已经被冻得没有了想法。只想抢一件衣服穿。”
所谓哀兵必胜。所谓仇恨聚集人心。所谓无畏者无敌。
此后,天军一改此前大规模骑兵冲击的套路,分兵数路,和最喜欢打游击战的女真军玩起了流动战术。
括羽以生动的事实告诉了女真人和北齐人,打游击,你们还真打不过老子这个南越蛮子。
这期间,一身匪气的括羽带着五千精兵,神出鬼没,极尽放火打劫之能事,成功地解决了天军的穿衣吃饭问题。
什么?你说什么?
君子之战?
老子不懂!
朝中,皇帝下令,举国服丧三日,悼念五万大军英灵。皇帝亲戴孝衣,率文武百官祭奠周星。
与此同时,军需官一应俱换,改由韦小钟和莫飞飞一内一外,亲自督办军需后勤。
左钧直回程路上,朝中边关邸报雪片般飞来。她一次次地回想这一事的来龙去脉,竟然,从头至尾,括羽都是对的。而且,只有他一人始终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不和谈。破釜沉舟,直捣黄龙。
后来,朝廷求和,他妥协。五万大军葬身火海,天军大伤元气。
他仍然坚持之前的判断。
不和谈。破釜沉舟,直捣黄龙。
他是对的。
或许这件事上,皇帝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
他点括羽为将时,宾服四夷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如果说突破换将之后的磨合期、防守东北边关,沉稳大气的叶轻是最好的人选。
那么踏平关外、收复东北,敢问这天下,除了铁血峥嵘的括羽,还能有谁更适合?
左钧直甫入郢京城门,便被数名翊卫拦住,不分青红皂白塞进一辆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惶恐之中被告知:小太子发疟子了。
发了好几日,现下全靠云中君的真气护住心脉。饶是女帝、皇帝睥睨天下,现在竟也是束手无策。太医院的人整日里心惊胆寒,谁都知道小太子一口气没了,他们的脑袋也要落地了。
同行的内侍看着她的目光混杂着不解、不屑和同情。病急乱投医,找你这样一个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兵部员外郎,又能有何用?太子喜欢你?现在可好,怕是要给太子陪葬了吧?
小腹凸起的皇后沈慈一双眼睛已经红肿得快要睁不开,却不许进明德寝殿的门。只因她有孕在身,绝不可被传染。
左钧直低着头,一路穿过无数道诧异目光,被引入了明德的寝殿。隐约扫到殿外有许多官员、道士、和尚、方士……看来明德真是病得重了。照皇帝和女帝平日的性子,绝不会随意接近这些异人。
殿中跪着十多名太医,床边坐着明严。
明严一见她进来,嗖地起身,“左钧直,你的马是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