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萧羽故意高声咳了两下。
房内沁水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片沉寂,阒无人声。
半晌,房门吱呀开了,一个梳着可爱双鬟的小脑袋露出来,正是沁水。
“羽哥哥?你来作甚?”看见萧羽,沁水愣住,旋即又笑了:“正好,师傅今日留了个题目,你帮我做一下。”
萧羽笑了,还未说话,房内走出一个窈窕身影,倚门而笑:“冯翊王乱臣贼子,构兵作乱,天理难容,即使托庇南汉,亦难成气候。周公大圣,尚有管蔡之变;汉文贤明,亦有淮南之祸。父皇顾念手足,未忍加罪,招抚劝降。奈何冯翊王狼子野心,背弃宗庙,投身敌国。父皇仁至义尽,勿忧郑庄之讥。”
她徐徐念出,与萧羽当时回答父皇的话,竟是一字不差。看来她不仅是记忆过人,且对于这段话中的几个典故,应该是熟知的。萧羽顿觉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沁水被弄得莫名其妙。她一向尚武轻文,这段话根本就听不懂,加之完全不知道今日父皇考问萧羽一事,更是云山雾嶂。看看紫瞳,再看看萧羽,气呼呼地喊道:“好啊,羽哥哥,你跟九尾狐暗通款曲!九尾狐现在可是父皇的顺常了,你小心一点哦!”
萧羽清俊的脸上泛起苦笑,不接沁水的话,而是让她遣开下人,向她说起来此的目的:“沁水,你托我的事,只怕我力所难及。既如此,我托你的事,你就不要费心了。段怀睿咎由自取,你不用替他求情了。”
沁水跺脚着急:“这可不行,羽哥哥,你以为我只跟你一个人交易啊?我可是陷入了三重交易。”说着侧眸瞥一眼紫瞳。“辰哥哥答应了我一个条件,所以我才答应辰哥哥救何姐姐一族。现下你救不了何姐姐一族,岂非我负了辰哥哥!”
萧羽苦笑着说自己已经尽力,遂将今晚与兰韶云一席谈话全盘托出。
“羽哥哥!你也太幼稚了!”沁水气得一跃而起,敲打萧羽额头:“你竟然以为可以打动兰韶云吗?”
萧羽以袖掩面,躲闪:“喂,轻点,我额头有伤啊!”
沁水点着萧羽胸。脯,一阵训斥:“你自小一切都有兰贵妃给你打点好了,弄得你现在是一点谋略都没有!将来你继位后,如何驾驭群臣啊?”
在沁水的训斥下,萧羽依旧温雅地笑着,然而,他眉梢渐渐笼了一抹暗郁:竟然连妹妹也训斥自己。这一天,挨了父皇,母后,表兄,妹妹,这么多人的教训,全都讥刺自己无能。
“你既答应了人,这个忙不帮不行。”
听见这个清冷的声音,萧羽和沁水同时望过去。紫瞳抱臂倚门,冷冷旁观。她的姿态,其实是十分轻佻的,抹不去的风尘气质。然而,她一开口就出语惊人:“我教你一个法子,可以救何氏一族。只是,这也是交易,你须得帮我一个忙才行。”
、第二十五章 红颜知己(二更)
萧羽吃惊地望着紫瞳,廊道角灯明明灭灭照着她的脸,好似月照梨花,清冷而又明秀。微微上挑的紫色眼睛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好,你说说看。”萧羽说,慢慢的,有一丝淡淡的红。晕,从他的耳根扩散。
“若没有你今夜跟兰韶云的一番谈话,我这个法子会更管用。不过,你现在也可以试试。你去你大舅家,找个借口去他书房,设法看到他弹劾何氏的奏疏。
或者你买通你大舅家的一个仆人也可以。将这份奏疏的内容了解大概,然后在与你父皇闲谈时说起,你父皇定会问你从何而知,你便说是表兄兰韶云与你闲聊时透露的。
需知,泄露台辅机密,是要下狱论死的。兰敬臣将机要奏疏泄露给儿子,已是一重罪过,兰韶云再泄露给你,又是一重罪过。即使碍于你母妃,罪名有所减轻,至少皇上从此丧失对兰氏父子的信任。
然后你再暗嘱几个表面上并非晋王党,但是很有可能就是晋王党的臣子,上疏弹劾兰氏父子密结臣僚,党同伐异。但凡君主都痛恨朝臣结党。
但是,一定要有兰氏父子结党的证据。于何时,在何地,有何人所见,与何等人秘密往来?这些,你可以通过笼络你的侧妃们打听出来,因为她们的父兄都是兰氏的徒党。
这样,皇上对兰氏的信任就进一步坍塌,也就不会再轻信兰氏对于何氏的毁谤。
不过,恐怕你不忍陷害母舅。”
清清淡淡的语气,说的却是宦海沉浮的尔虞我诈。女子绝美的脸,在夜色里绽放无边的明艳,然而说出的却是最晦暗的东西。那双紫色的眼睛,美丽得如梦如幻,却染上了一层阴冷的沧桑。
萧羽沉默地凝视着她,眼底渐渐浮起淡淡的悲悯。
沁水歪着小脑袋,凝神想了片刻,不由冷笑:“九尾狐,你真够厉害,我服了你了!”
紫瞳淡淡笑了:“其实也是套用东汉外戚窦宪,除掉忠臣郑弘的毒计。太子博经通史,既知周公诛管蔡,汉文除刘长,寤生灭叔段等等典故,岂会不知窦宪一事。只不过太子潜心词曲,光风霁月,不愿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上用心罢了。”
“光风霁月是什么意思?”沁水皱着眉头,愣愣地问。她最讨厌这些人说话文绉绉的。她对经史典故是不感兴趣的,她能邀宠父皇,还能假意趋奉兰贵妃,基本上是出于本能的生存智慧。多年生长宫廷,见多了妃嫔间明争暗斗,何况母亲曾婕妤多年来虽不得宠,但也始终屹立不倒,对沁水亦有言传身教。
沁水的生存智慧并非来自书本。这个紫眼睛妖精说了这么一通,她也就知道个周公。汉文,她猜测是指汉文帝,刘长是谁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根本无人搭理她的提问。
萧羽震惊地望着紫瞳,整个人痴了:她竟然懂得他,长这么大,竟是这个满身风尘气息的女子,真正懂得他!
面对萧羽痴痴的凝视,紫瞳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我点拨了太子,太子何以报我?”
萧羽语气诚恳,神情真挚:“顺常但说,凡我能及,必尽绵薄。”
“顺常?”紫瞳愣了一下。
“嘿,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沁水见二人之间暧昧,小嘴撅起老高。
“对哦。”紫瞳笑得云诡波谲,眼神复杂晦涩:“我刚被封了顺常。那么太子……”柔媚眼风拂过萧羽:“你先欠我的,日后若有求你之处,还望你记得。”
“萧羽铭记不忘。”一阵夜风袭来,吹起萧羽广袖,飘荡如流云,他站在月光里,眼里全是温柔明澈的水波。
“行了行了!”沁水气得发狂,双脚乱跳:“你跟我辰哥哥卿卿我我,跟我父皇卿卿我我,又跟我羽哥哥卿卿我我,九尾狐,你到底想干什么!”
“跟我卿卿我我的男人,可远远不止这三个哦。”紫瞳轻笑,低低说了一句,松开抱臂的手,从门上立起身子,一甩水袖,摇曳生姿地进屋去了。
“羽哥哥,你还见过比这jian人更无耻的女人吗?”沁水仰脸问萧羽,满目鄙夷,表情厌恶。
灯月光照下,萧羽清远疏淡的眉目,弥漫起苦涩凄楚的神色。
、第二十六章 杀机初现
“圣上旨意,顺常夏氏,赐浴灵沼宫。钦此。”赐浴,实际上就是侍寝的意思了。
内侍总管王弼,念完圣旨后,垂目看伏地接旨的女子,她的双肩不住颤栗。王弼以为是妃嫔初次承宠惊喜与紧张所致。
“臣妾谢主隆恩。”虽然极力控制着,紫瞳的声音还是透着颤抖。
卫宣帝曾经问过她姓什么,她愣了一下,垂目掩饰了眼神里的怪异。须臾,才说:“臣妾的父亲是色目人,姓的是疏勒部族的姓,在疏勒语里,这个姓氏是夏季的意思,那么陛下就当我姓夏吧。”
说到这个“夏”字,紫瞳清冷的眼里轻轻地滑过一缕温柔。
而当时卫宣帝似乎也信了,未觉有异。
接旨之后,紫瞳跟着内侍总管王弼,前往卫宣帝的寝殿德阳殿。
灵沼宫紧靠德阳殿,初次承宠的妃嫔在此沐浴后,直接进。入德阳殿侍寝,已成惯例。
灵沼宫中明烛高照,亮如白昼。描金绣彩的锦幔,随着紫瞳的步入,一层层揭开,露出尽头处蒸汽氤氲的浴池。
碧玉雕砌的池壁,池底绘满莲花,池边白玉漆金螭首,热气腾腾地喷水。寂静的宫室里回荡着哗哗的水声。
帷幔在身后落下,紫瞳独自一人站在池边,缓缓地宽衣解带。茜红印花织染双层罗裙,从白腻柔滑的肌肤滑下,轻轻飘落在脚边,像是落。红堆积一地,渲染着说不出的凄艳。
仰躺在浴池里,双脚轻轻划水,任温润的水波轻柔地抚过肌体。仰看着头顶镂金错彩的藻井,那双紫色的眼睛在发生奇异的变化。仿佛有许多的往事在其中翻腾,使得各种情绪在眼里如烟云凝聚,忽而又涣散。
渐渐的,所有的情绪都沉了下去,惟有一种强烈的情绪,灼烧着那双美到极处的,又长又大的紫色眼睛。
浴罢,有宫人用描金漆盘捧来一身华丽服饰。复古式样的交领曲裾曳地袍服。女装的发展是从上衣下裳连属一体,发展到上衣下裳分开穿;从交领右衽的厚重深衣,发展到轻巧的对襟衫子和飘逸的半身裙。
在北卫,只有宫里的娘娘才有机会穿先秦两汉时期的古装,因为既费衣料,又拖泥带水行动不便。
而这种复古式样的厚重连裳,对身材又非常挑剔,个子娇小如沁水,穿上去绝对只有滑稽。对仪态也非常挑剔,穿深衣的时代,女子都是以碎步行走。历史发展到北卫,已经没有几个女子会走那种碎步了。活蹦乱跳的沁水,穿上这种衣裳,不被绊倒才怪。
然而,卫宣帝不愧为风月老手,太了解紫瞳了。
身段高挑的紫瞳正好适合这种广袖长襟,上下连属。在秦楼楚馆磨砺过的她,也会走上古时代的细碎莲步。
抖开艳丽长袍的时候,紫瞳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她有预感,北卫皇帝果然眼利如刀,也许早就看穿了她。
但是,她恰恰希望他能看穿她。她的阴谋,恰恰就是要他识破,才能实现。
这一点,他无论如何想不到。
这就叫,环中环,套中套!
里层是湖蓝色的薄绢曳地长裙,绘着若隐若现的淡青水纹,长长拖曳于地,犹若裙拖江波,澹荡不已。外层是妃子色的轻绸深衣,绣着比衣色稍深的红莲,微微透出摇曳之姿。碧色的宽幅织锦长襟,从领缘、前胸、一直盘旋至腰下,在腰下层层斜绕成曲裾,仿佛一层层碧绿的荷叶,承托着绣在衣上的朵朵粉荷,盛开在内层长裙摇荡的水波纹上。
低头打量自己穿上这身繁复裙服的妖娆身段,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阴谋就将付诸行动。她的唇角上扬起一个弧度,这一闪即逝的笑容,竟有深刻的绝望与快意,同时迸。发。
、第二十七章 彩漆箱笥
半梦半醒之间,有戈戟甲胄的冷锐碰撞声,有凶恶狰狞的呼喝厉吼之声,有杂乱纷沓的脚步声,有器具杂物纷纷扫落的乒乓声,还有呼喊哀求的哭声。
沁水一坐而起,捂住心口,莫名的,心里有锐利的疼痛。
刚才做了什么梦?
正在回忆,外面的声音越发鼎沸,潮水般涌进深邃的寝殿。
“公主不好了!芳德宫被禁卫军包围了!”有人掀开层层叠叠的织花罗帐,慌慌张张跑进来。
沁水大惊,一时不敢相信,瞪眼坐在绣榻上。
“公主带回来的紫瞳姑娘,在侍寝时刺杀皇上未遂,皇上正在盘查此人来历,下令封锁芳德宫。”贴身侍女绣橘双脚一软,扑倒在公主榻畔。
沁水把手放在额头上,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想了片刻,她披衣而起:“我要去见父皇!”
她未及走出寝殿,禁卫军闯进来了。重重帘幕被粗鲁地扯开,兵器凛冽的寒光挑进来,刺痛了沁水的双眸。
“大胆!你等岂敢擅闯公主寝殿!”贴身侍女纹杏冲过去阻拦,却被领头的将领一脚踹倒,连滚几滚。
“兰韶云,你——”公主奔过去扶起纹杏,乌黑的大眼睛瞪向右卫将军兰韶云,许多骂人的话涌上舌尖,又被她强压下去。状况未明之前,不可以与兰氏一族翻脸。
沁水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辰哥哥的安危。幼年失母、母舅满门斩绝的萧辰,外朝虽不乏附徒,内宫却无强援,惟有一个沁水。如若不然,沁水何必多年来虚与委蛇地趋奉兰贵妃。
“公主,末将奉了圣上御旨,搜查芳德宫,得罪了!”兰韶云瘦削的脸上,浮着一层阴恻恻的笑,一挥手,禁卫军们分散开来,在寝殿各处翻找。
沁水脸上阵青阵白,嘴。唇颤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受此等屈辱。
纹杏和绣橘都吓得哭起来,沁水扶着纹杏的肩头,用力捏了捏,以示安抚。
“将军,搜到了!”
随着这一声响起,兰韶云狭长的眼睛顿时雪亮,沁水的心里咯噔一下。
几名禁卫军拖着一个精美的彩漆仕女图箱笥,来到兰韶云的面前。
沁水一看见那个箱笥,脸色霎时惨白,下意识地冲过去,却被两名禁卫横槊拦住。
是谁?是谁出卖了她?这个箱笥她藏得如此隐蔽,除了最贴身的几名侍女,就连曾婕妤也不知道!
自从上次私跑出宫去前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