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辰进入宫城之前,宫城里混乱不堪的局面,得到了平定。
宫廷侍卫首领左右卫,见天后大势已去,纷纷倒戈。与内务府总管联合起来,先冲入昭阳宫,斩杀了天后没带走的汉人内侍,包括天后的心腹总管张旭光。然后,及时地包围各宫室,镇压住惊慌失措的旧皇妃嫔,打杀了一批趁乱偷窃的内侍宫女,震住了那些四处乱跑的宫人。
所以,当萧辰带兵来到阖闾门的时候,专门管理内宫事务的大长秋,代表内务府和后宫,出来见萧辰,三跪九叩,表示臣服和奉迎。
萧辰带着部将刚进司马门,就见正殿太极殿前,以尚书右丞姜崇斌为首,已经跪满了文武百官。冠带簪缨,朱紫缙绅,伏地一大片。
在姜崇斌旁边,还摆着十多个血淋淋的头颅。那都是姜崇斌带着禁卫军,斩杀的拥护天后的大臣。其中就有天后的心腹重臣,尚书左丞邵松。
城破之后,邵松仍旧想组织抵抗。但是天后手里的几个主要将领都牺牲了,宫内只剩他一个文臣,他跑去找禁卫军,摇唇鼓舌还想要怂恿禁卫军们作负隅顽抗。被左卫将军一剑刺死,割下头颅,径直去找姜崇斌报功。
“我等为保妻孥家小,以身事贼,屈服妖后,为祸国家,罪孽已深。如今,斩杀妖后亲信宠嬖,望以此赎罪,拥戴晋王,改过自新!”
萧辰亲自上前,扶起姜崇斌,并做了手势让文武百官都起来,朗声道:“诸位为妖后所迫,不得已陷身不义,幸而及时弃暗投明,闻义归顺。辰甚欣慰。辰不才,多年流亡在外,生疏于政务,还望诸位赐教。辰愿与诸公驱除胡虏,重整河山,匡扶社稷,共振朝纲。”
萧辰魁伟高挺的身姿,巍峨立于广场中央,披风飞扬。高广的额头上,浓黑的剑眉修长入鬓,双目冷峻威严中饱含真诚与恳切,从文武百官的面上,一个个看过去。
众臣都被这一席话振奋襟怀,热泪盈眶。在萧辰那既冷肃又诚恳的目光下,再次纷纷跪下:“愿与殿下驱除胡虏,重整河山,匡扶社稷,共振朝纲!”
裴炎泽的手下就是在这时候来的,当他在萧辰耳边禀告完那边的僵局。萧辰高扬的剑眉,缓缓地压下,收拢。目中掠过不悦之色。
没想到裴炎泽连这事都没办好,还要他抽身过去。他这里,本来还有各种事情要分派。
他需要张榜安民,抚定民心。需要派兵驻守京城各处,以免再生变乱。需要派兵把守兵器库和粮仓。需要派人接管各宫室,包括安抚萧羽的妃嫔们……
略一思忖,萧辰解下印信,交给尚书右丞姜崇斌,“传国玉玺在妖后处,辰需亲自去取。此处各项事务,要委托姜大人替我辛苦。姜大人如需调用我的部下,可使用我的印信盖发敕令。”
然后他转首对自己的心腹谋士唐定霄:“你留在姜大人身边听差,姜大人熟悉朝中事务,你务必要听命于他,不许顶撞,更不许自专。”
姜崇斌恭恭敬敬接过萧辰的王印,感动得老泪纵痕。
姜崇斌是萧羽的人。当初尚书台分成尚书右丞与尚书左丞后,萧羽和舒雅各自扶立了一个心腹。
作为旧皇的心腹,他刚刚投效萧辰,萧辰就对他如此信任,将自己的王印都交给了他,如何不让他感动肺腑。从此以后只怕愿意为萧辰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了。
安置妥当后,萧辰跨上他的骕骦宝马,往广德门赶去。
远远的,他就看见那个骑坐在飒露紫上,如紫昙花般绝望盛开的女子。
他让所有部将留在身后,独自策马靠近她。
午后的阳光在此刻到达顶峰,格外强烈而刺目。
她逐渐清晰的脸庞,却仿佛比阳光,还要强烈而刺目。
一种难言的感觉掀动着他的心房。
他霍然想起当年在帐中第一次看见她的情形。
那样的惊鸿一瞥,就连一向冷定的他,也掩饰不住惊艳之色。
五年过去了,每次想到这个女人,他都记不起她具体的模样。只记得她极美极美,但是勾勒不出清晰的相貌。
如今再次看见,不得不感叹想象力的匮乏,无论怎样去想象,还是觉得不及她真人的万一。
她的美貌,一如当年。甚至更美。
如果沁水没说错,这女人今年二十五岁吧。正是熟透的时候,加上三年临朝天后的历练,她浑身上下散发出夺目的光辉。
连他这样冷酷镇定的男子,都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已经离她不到一丈地,白色的骕骦与紫色的飒露紫相对而立。两匹马从高度和气势来说,都是一样高大雄壮,几乎不相上下。
白马上是高峻秀伟、英气凌云的男子,白丝绣金披风迎风展开银色的翼。
紫马上是冷艳凄美、高傲孤绝的女子,艳紫色锦缎披风宛如盛开的紫色昙花。
因为知道他武功高强,怕他跃起来夺剑,她横在颈边的剑锋更紧地切进,一丝鲜血顺着锋刃缓缓渗下。她的笑容映着寒白的剑光,如冰雪般透明而虚幻,“萧辰。你知不知道,我的夫君在前线吃了败仗,连銮舆所在中路军,都被那个高君琰打得一溃千里?”
萧辰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她是想指责自己没去救驾吗?
他还未发言,她继续说下去,绝美的脸上缓缓地流动着悲哀,“全军覆没,他差点被活捉。但是,碧霄宫主拼死守护着他,使他平安逃过一劫。碧霄宫主,你知道么?”
乌黑的剑眉沉沉地压下,眉峰凝聚了一抹冷郁,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等着她说完。
“一个江湖女魔头,为何会如此痴恋我的夫君?”紫色的眼睛,盯紧了他,“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根本不等萧辰说什么,她突然转向萧辰身后的众人,提高声音,带着隐隐的疯狂,带着凌厉的煽动力,“你们——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她猛然提高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震。这个绝美的女人,清越动听同时又高亢愤激的声音,嘹亮地回荡在广场每一个角落:
“当年,你们的晋王造反被擒,押送回京。太子萧羽得知兰氏买了杀手,要在途中杀害晋王。萧羽带着东宫所有珍奇宝物,独自一人到碧霄宫去,赎买晋王的性命。
碧霄宫的规矩是,如果有人能出比买主更高的价,就会饶过刺杀对象。但是兰氏给碧霄宫主出的价,是东宫所有珍宝都无法赎买的。
为救自己的兄弟,萧羽当时提出了一个碧霄宫主从业十多年间,从未遇到过的价码。
萧羽表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晋王的一条命!
多年来杀人不眨眼、眼中从无善恶观念的碧霄宫主,就这样被萧羽感动,从此后追随萧羽,痴心无悔。
萧羽,我的夫君,你们的皇上!他当年愿意用性命去救的弟弟,现在却在他兵败身危的情况下,不仅不去救驾,反而趁此兴师,窃取了本属于他的皇位!
连一个江湖女魔头尚且被我的夫君感动,萧辰,你觉得你对得起你哥哥吗!你难道就没有被他感动过?皇位、权力,在你心中,远比兄弟、情义、良心更重要吗?
你们这些人,为这种连救过自己性命的兄弟都可以背叛的人效命,难道就不担心有一天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吗!
你们再想想,为救兄弟可以献出性命的重义之人,才应该是你们效忠的主人啊!”
在她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之时,萧辰身后已经有人举起了弓箭。萧辰头也不回地作了一个手势,让那些欲射杀舒雅的人,不得不住手。
如此极富煽动力和蛊惑力的一段话,被这个美艳绝伦的女子,以激昂的神情与高亢的语调呐喊出来。萧辰身后的部将都纷纷变色,神情各异。
有人可能觉得很有道理,面露赞同,但又立刻掩饰住。
有人一脸怒色,剑拔弩张。
也有人呆呆看着舒雅,魂摇神荡。
独有当事人萧辰,脸色未有一丝波动,冷峻如冰,眉目沉稳、镇定。在舒雅一气说完、微微喘息的时候,他淡淡问了一句:“你说完了?”
舒雅胸脯起伏,缓缓平定着激动的情绪。冷冷地向萧辰看过来,嘴角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
萧辰直视着她,用冷定的语气,简洁地说,“辰以江山社稷为重,兄弟情义为次。辰若不兴师入境,我们卫国就要被你卖给色目人了。”
他的话语虽平静,但声音雄厚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字字清晰地切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好!”舒雅大喝一声,“说得好!萧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在场所有人可以为证!你是为救国难而来,不是为夺皇位而来,你是这个意思么?”
、第四十三章 辰雅之战(7)
“辰无夺位之心,却不得不行伊霍之事。”萧辰没有半分犹豫,铿锵有力,凛然生威地说,“萧羽有五大罪状,不可再为帝。其一,萧羽非父皇亲生,以叶代萧,江山易姓。其二,父皇被兰氏下毒,神志不清之后下旨禅让。萧羽得国不正,天怒人怨。其三,萧羽继位后受制于内帏,唯妇人是听,不配为帝。其四,萧羽在前线丧师辱国,声威扫地,已失民心。其五,萧羽将国柄交付妖后,任其卖国给异族,背叛祖宗、有负苍生,已是国之罪人,岂能为帝?辰不能因为他救过我的私情,而罔顾公义。”
萧辰一向沉默寡言,但是这番话说出来,熟极如流,可见他帐下谋士早已经为他准备好这些说辞。
舒雅仰首大笑,紫缎披风随着她的狂笑猎猎掀动。笑罢,她桀骜不羁的紫色眼睛扫视过来:“萧辰,你说你将行伊霍之事。伊尹与霍光,至死都没有自己称帝哦。”
伊尹是商朝的权臣,曾经放逐过商王太甲。霍光是西汉权臣,曾经废立过皇帝。行伊霍之事,专指摄政大臣有权废掉皇帝。
面对这个女人最后的垂死挣扎和步步紧逼,萧辰应对得十分镇定从容。他望着她,用冷静的口吻说道,“天位不可久旷,一国不可无君。行伊霍之事后,该由谁继承宝位,那是天命、民心所决。不是你我在此可以讨论的。”
得到如此机智而巧妙的回答,舒雅歪着头久久地打量萧辰。
五年前,他就已经是战功赫赫、威震天下的战神,但是却因为在权谋上尚显稚嫩,被紫瞳和兰贵妃联手算计,落得双腿残废、流亡异国。
蛰伏了这几年,如今回来的萧辰,不仅仅只会打仗,权谋上也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一边是她几近狂野的凌厉攻势,声调高亢、神情激昂、气势上极具煽动力。一边是他冷静的神情、淡定的语调、从容的态度,却饱含着正义凛然的气魄与威严。
高下立判。
深重的挫败感和深深的钦佩,交织冲撞在她的心房,让那双紫眸中翻卷起极度复杂的情绪,胸膛也因此如海平面一般起伏不定。
“好,我投降。”忽然,她扬起锋利的笑容,紧盯着他,“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萧辰神色冷酷,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卖国妖后,你没权力跟我谈条件。”
“是吗?”舒雅又笑了,这次笑得极其娇媚动人,“如果我死了,我父汗就无所顾忌了,肯定会大举进攻,鹿头关迟早攻下,京师危在旦夕。但是有我在手里,你至少有不战屈人的筹码。所以,你才会严令生擒我,不是吗?”
萧辰眸底泛起一层淡淡的佩服,脸上仍旧不动声色,只问,“说你的条件。”
舒雅将横在颈间的剑锋再次紧了紧,任鲜血更多地沿着锋刃流下,将剑身染得一片鲜红。她将头微侧,扬了扬下颌,“让我的胡力郭和疏勒侍女们走,到鹿头关去找我父汗。”
“公主!我们不走,我们誓死追随公主!”七个胡力郭齐声叫起来。
“闭嘴!”舒雅转头暴喝,“谁敢违令,谁就不是疏勒人!听我的命令,去为我们的大可汗效力!”
七个胡力郭这才不敢再多言,只是面带担忧和不舍地望着女主人。
舒雅见下属噤声了,才转回头对萧辰说,“你发一道敕令,盖上你的印信,此去鹿头关的路上,不许人拦截和捕杀他们。”
萧辰微一蹙眉,“我可以放他们,但是我的印信在原尚书右丞的手里,你让他们去找姜崇斌发敕令。”
舒雅冷笑,“姜崇斌这么快就投身新主,并得到重用了?哼哼,姜崇斌……他是只老狐狸,我不信任他。你给我的胡力郭一样信物,等他们拿到盖了晋王印的敕令,再将信物还你。”
萧辰想了想,从马鞍一侧摘下自己的金枪,投向其中一个胡力郭。
金色的电光呼啸着掠过,去势极快极猛,劲疾而凌厉,一般人必会被这一枪穿胸而过并且从马背上往后飞起。
不过,舒雅的胡力郭哈吉,准确地接住了金枪,只是身子被强烈的气劲冲激得稍稍后仰,坐下马匹也是一个趔趄才站稳。
萧辰见状,眼中流露出欣赏,对舒雅说,“我听说,胡力郭在大漠是顶级勇士才有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辰平生最是爱才,你即使不向我提此条件,我也不会杀他们。”
舒雅横他一眼,“少在这里邀买人心,收买了我夫君的人还不算,还想来收买我父汗的人。你想得美。”
她这一眼,她自己倒并不知道,但在旁人,包括七个胡力郭和萧辰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