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太后殊无笑意,只冷幽幽地望着儿子:“既然不能圆房,你来这里有何意义?若要谈诗论画,吕贵人最工诗画。若要闻琴听曲,周婕妤雅善音律。若要观舞怡目,缪贤妃舞称国手。你何须来此?听母后的话,以后不要来了。就算你不信慈航道长,如今两国开战在即,你若与皇后日久生情,届时抵御北卫,反而有所顾忌。”
言毕,余太后转向沁水:“好孩子,难得你有自知之明,不肯玷污皇上。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找哀家给你做主。虽说两国开战,但你放心,只要你不yin惑皇上,哀家自会护得你周全。”
沁水立刻跪地叩首,“臣妾恭谢母后圣恩,定会谨遵母后教诲。”
高君琰冷眼看着母后这一番作为,嘴角挂一丝冷嘲。心里疑惑不定,过去从来没发现母亲礼佛信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竟与慈航道长过从甚密,对其言无不纳?
余太后起身,拉过儿子:“走吧,腊八祈福那天,哀家亲自来接皇后去进香。”
高君琰和余太后离开后,沁水呆呆坐在榻上,心潮起伏。适才忍了又忍的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倾泻而下。
辰哥哥……辰哥哥……我遇到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而这个人,是我的夫君……这是上天对我优厚,还是对我残酷……辰哥哥……
看见皇后流泪,伺候在旁的侍女们都垂首静候,不敢言语。
暮色降临,晚风渐起,殿内光线渐渐暗下来,唯有铜炉里的红罗炭哔哔剥剥燃烧,在殿内映出跳跃的红色光影。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开始点灯。
有侍女到沁水榻前,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娘娘,什么时候用晚膳。”
沁水抬起泪眼,呆呆地看看她,呆呆地环顾一周,忽然有种梦幻般的恍惚。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么在这里?
蓦然间,她仿佛回到北卫宫廷,回到自己长大的芳德宫。那是在哪一年冬天?辰哥哥来看自己,他在殿门口,脱下黑貂大氅,有银色的雪花从上面簌簌落下。
随着那大氅滑落,露出他高大魁伟的身形,那样有力而且伟岸。当她快乐地向他跑去的时候,他总是静静地望着她,那冷毅的脸庞永远是深沉的。只在深深的眼底,不易察觉地漾开一丝怜爱。
辰哥哥……
“娘娘,什么时候用晚膳?”侍女没听到沁水回答,低着头,又问了一次。
“我没有胃口。”沁水凄然说。
“皇后娘娘,香雪园那边的梅花开得正好,奴婢去给你折几枝供在殿内。炉火一熏,那香气分外清冽,娘娘闻着那香气,定会神清气爽,胃口自然也有了。”一个穿蜜色素缎棉裙、名叫玉蝉的侍女,上前笑盈盈对沁水说。
沁水木木地颔首:“好的,你去吧。”
玉蝉领命后,飞快地跑出未央宫,在寒风凛凛的暮色里快步走着,避开人多眼杂的宫中甬道,专跳花丛小径疾走。
很快来到一座宫室后门,只咳了两声,便有人来迎了进去。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寝殿。殿内灯烛通明,铜炉火炽,热气融融。
海棠雕花的奢华锦榻,铺着厚厚的雪熊皮。长达尺余的雪白熊毛,将曼妙妖娆的身姿几乎淹没。
玉蝉进来后,那淹没于雪熊毛里的身子,才直了起来。穿着销金大袖黄罗,搭配绣满缠枝牡丹纹的艳红色锦裙。满头珠翠光华,辉映着一张极其艳丽的脸。肤色白腻,细长的丹凤眼,悬胆般的琼脂鼻,樱唇极小却极饱满,有一种向人嘟起随时准备接吻的诱惑感。
此人是高君琰妃嫔中位份最高的,缪贤妃。闺名一个“筠”字。
缪筠微微一挑丹凤眼,妩媚流转,浅笑如花,“玉蝉,你且说。”
“皇上刚到未央宫,太后就到了。”
“然后呢?”
“然后太后说,两国开战在即,让皇上封锁未央宫,不要再来看皇后。”
缪筠嘴角衔一抹诡秘的笑,“恐怕这不是太后禁止皇上踏足未央宫的主要原因吧?”
“贤妃娘娘冰雪聪明。”玉蝉趁机大加奉承,“正是如此。奴婢听见太后说,慈航道长给皇上和皇后算过八字,据说八字相克,若鸾凤交合,会有血光之灾。”
“哦?”缪筠细长如丝的媚眼,蓦地睁大,“慈航道长?那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啊。据说此人通鬼神,知天地,百算百灵。我记得与我们缪家世代交好的傅氏当初择地建宅的时候,不惜万金聘请慈航道长看风水。后来果然历经南齐,南汉,南楚,三朝而不倒。”
“不过……”玉蝉回忆起皇帝的神情,有些不安地说,“皇上好像不信这一套。娘娘听说过一个什么蓬莱预言吗?”
“蓬莱预言?”缪筠一愣。
玉蝉神色微微窘迫,“还请娘娘恕罪。奴婢没读过书,也不知道皇上和太后当时说的是什么,只仿佛听到好像有蓬莱一词。据说是慈航道长的一句预言,预示着南汉被我们大楚取代。”
“哎呀,哪里是什么蓬莱?”缪筠笑起来,笑声甜腻,神情娇媚,“是‘纹刀埋于篷篙,汉室绝于楚祚。’”
“娘娘见识广博,哪像我们这些贱奴,根本听不懂呢。”玉蝉忙说,“不过,玉蝉当时倒是听明白了一点,据说这句话,是皇上暗地里命令慈航道长说的。”
“是吗?”缪筠微微沉吟,“那么太后听闻了这一事实后,对慈航道长还笃信无疑吗?”
“是啊,奴婢看太后依然深信慈航道长,生怕皇上遭遇血光之灾,一再强调不许皇上去未央宫。”
“太后也太紧张了,本宫听你说,那位沁水公主,姿色只是中上,身材更是中下。皇上对六宫粉黛都是淡淡的,常以批阅奏章打发良宵。他不过去未央宫看看,不见得对那位公主有甚兴趣。”
“但是毕竟事关皇上性命,太后岂敢有丝毫松懈?”
“这么说,太后对慈航道长深信不疑?”
“依奴婢当时所见,确实如此。”
烛光明明灭灭流荡在缪筠脸上,不画而翠的蛾眉微微拧起,陷入沉思。
末了,她让玉蝉赶紧回去,免得皇后怀疑。
玉蝉走后,她托腮久久歪在榻上,娇艳如芍药的面庞,掠过歹毒的阴影,“哼,血光之灾……不管慈航道长所言是否灵验,我也要试一试。高君琰……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置你于死地的机会……”
、第二十八章 又见赫图
灵光寺,位于南楚都城郢京最繁华的铜雀大街。是南朝的皇家寺院。通常来这里进香的,不是公卿贵戚,便是皇室宗亲。
虽然北朝皇帝亲征的消息,已经传遍南朝,举国备战。高君琰很及时地调兵遣将开赴边境,每时每刻牵挂着前线战报,凡送战报的小黄门可以随时闯入他的卧室,哪怕有妃子侍寝也不例外。
不过,腊八这天的上香祈福,还是照旧进行。
天公作美,腊八这日阳光普照,虽然是寒冬,却有些微的回暖。前几日下过一场雪,如今街边屋瓦犹有残雪,阳光照耀下只觉到处都是光辉。
过去南汉每年腊八后宫出行,都要警跸开道,封锁铜雀大街主干道,禁止出入。
今日南楚也不例外。
高君琰本人没有出席,却调拨了羽林军中最精锐的五万人,以及平时负责宫廷禁卫的左右卫,一共十万兵马,作为此番后宫出行的扈卫。毕竟,南楚刚代南汉立国不到两年,任何变乱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果然是皇家寺院,气派非同寻常。雕梁画栋,佛阁巍峨。庭院里松高柏巨,如云蔽日。
大雄宝殿内的进香仪式结束后,主持戒然法师来邀请余太后用斋饭。
余太后带领六宫妃嫔,随着戒然法师,来到位于大雄宝殿西北方向的大悲院。
大悲院的建筑环绕一泓鱼池而建,顺着池岸有一溜十五间配房,其中最大的一间正房,已经布好了斋饭。
后宫娘娘到来,自然众僧都已回避。房中只有六宫里有位份的妃嫔们,以余太后为尊位,排成两列,跪坐席垫,就着彩漆绘着莲花的食案,默默用斋饭。
沁水就坐在余太后下首第二尊位,一向顽劣的她,此刻也是大气不敢出,只低头安静用餐。
屏息凝气地吃完这顿斋饭,余太后与戒然法师似乎是有话要谈,两人沿着大悲院的鱼池边走边说。六宫妃嫔尾随其后,沿着鱼池,迤逦而行。
沁水走在余太后和戒然法师之后,众妃之前,独自一人。
她的后面,众妃都是结伴而行,成双捉对地手挽手。
沁水这是嫁过来之后,第一次出未央宫,第一次与众妃见面。因为不熟,也因为身份尴尬,她们不来主动套近乎,她也不去主动示好。
如此,她落了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余太后与戒然法师闲聊,无聊地看着鱼池里的游鱼,懒懒散散地走着。
慢慢地,走过了鱼池,走入了曲曲折折的回廊。午后的廊子极其安静,偶然地,沁水听到她们在后面议论,虽然很小声,但她仿佛是听见有人说她姿色不过如此。
“真不明白,就这等姿色,这等身材,如何会令两国储君争相抢亲……”
沁水脸上漾起清冷的笑意,眼里忽然就有泪水涌起,心中既凄楚又自豪地想:这等姿色却令威震天下的男子为我跪雪地,哼,你们有过吗?
辰哥哥在卫国的时候,有正妃何琦君,身材比我好。还有一个侧妃安氏,是我们卫国著名的美人,当时的光禄勋安培元的爱女,王孙贵族慕其姿色,竞相求婚,此女却宁愿做妾,也非辰哥哥不嫁。据说后来辰哥哥在吴越国的妻子南康公主,也有倾国之姿,而且还给辰哥哥举荐了几个美婢侍寝。
这么多美色,辰哥哥也只是淡然。独独对我,情深意重,宁可舍弃这么多艳妻美妾,也要跟我走。哼,这种爱岂是你们这些俗物懂得的?
心里不服气地想着,正想得专心,蓦地一声大喊几乎惊破了沁水的脑袋。这样一声大喊,犹如一杆尖锐的长矛,从远处呼啸着投过来,几乎在一瞬间将沁水整个身体刺穿,高高挑起,抛入半空。
“丫头——”
所有人都被这声大喊震骇得呆立原处。
就连正与戒然法师谈话的余太后,一向镇定冷厉,也被这声喊,惊得微微张目,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廊子右边就是大悲院的院墙,大悲院位于灵光寺的西北部,正好毗邻铜雀大街的一个支干道,叫做“望乡坊”。南楚都城与北卫一样,也分为几百个坊。“望乡坊”顾名思义,是专门关押质子的地方。多年前,吴越国向南汉称臣的时候,曾经有一名吴越国王子关押在此处。
后来,北卫在卫宣帝萧辙当政时,迅速崛起。吴越国因此转而向北卫称臣。加之吴越国老皇去世,新皇登基,那位质子是新皇的弟弟,新皇巴不得他死在他乡。而南汉皇帝迁怒吴越国投靠北卫,就将这位质子害死在此。
现在住在此处的,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色目国的王子,赫图。
他正在沐浴,突然听专门派来伺候他的人说,今日高君琰的后妃就在隔壁的灵光寺进香。
“皇后也会来吗?”他坐在浴桶里,揉搓着毛茸茸的胸部,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皇后会来,听说这是我们的国母首次出来……”
侍从的话未说完,赫图抓着湿淋淋的头发,从浴桶里一跃而出,带起哗啦啦的一阵水花四溅。不等侍从看清楚,赫图已经随手抓了一样衣物围住下。身,冲出浴室,冲到后院,爬上一株高大的梧桐。
“来人啊,王子要逃!来人啊,王子要逃!”侍从以为赫图要逃跑,连声惊呼。
负责看守的侍卫们一下子全部涌出来。赫图勇力惊人,武功高强,一般的人看不住他。所以高君琰派了两队高级禁卫军,每队两百人,轮番看守。
赫图对着蜂拥而出,涌向后院的侍卫们大喊:“喂喂喂,本王并非逃跑,本王就在树上看看隔壁寺院!你们大伙不用这么紧张!”
侍卫们将信将疑,一个个都拉开了弓,搭上了箭,对准了树上。
他们的首领洪效贤对赫图喊话:“请王子赶紧下来,否则,弓箭无眼!”
“本王说了,本王不会逃跑!”
“不管王子意欲何为,都请赶紧下树!”
就在这时,赫图看见一行宫嫔妆扮的丽人,在回廊中迤逦行来。
他大急,转头,双手合十,“洪将军,求求你,给我半刻钟,就半刻钟,求求你。你给我这半刻钟,我来生给你做牛做马!”
也不等洪效贤发话,他转回去,对着大悲院内的回廊,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呼:“丫头——”
一行妃嫔骇然驻足,循声从廊中望出去。只见院墙后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上,站着一个赤着上身的威猛男子。他一头粗黑的长发湿淋淋地滴着水,贴着脸庞蜿蜒而下,衬出一张高鼻深目的异族容颜,阳光照耀下,俊美得像汉白玉石雕。
赤。裸的上半身,两块坚玉般的胸大肌,白得耀眼,宛如两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冰砖。一溜黄褐色的卷毛,从两块雪白胸肌中间蔓延而下,经过六大块坚实的腹肌,一直绵延到随时可能掉落的不明衣物勉强遮住的某处。
他狂野地挥手,摇动得梧桐枝桠乱晃,零星几片枯叶纷纷落下枝头,“丫头——是我啊——丫头,可想死我了——”
这样一声声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