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他这一生爱得最深最痛的这个女人,他眼神悲壮坚定,说出了今生最沉重也最憧憬的诺言:“舒雅,朕听你的,朕决定御驾亲征。”
他俯身,捧起她的脸,近在咫尺地锁住她美丽如幻的紫眸:“舒雅,如果朕得胜回朝,你就原谅朕,好么?你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从此跟朕恩恩爱爱,一起到老,可好?”
“如果你败了呢?”舒雅眼神残酷,嘴角勾起冷冽的笑。
“朕不会败。”他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字,坚定如铁地说,“我不会允许自己失败。”
舒雅仰头久久凝视他,这个连骑射都不熟练的男人,却为了求得她的原谅,准备御驾亲征。一瞬间,她心里有动摇和软化。
但是,下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浮现那个,这一生恐怕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舒雅……今日那一战,我若不是手无寸铁,碧霄宫七个杀手围攻我,我亦能坚持半日……再多的疏勒勇士我也不会怕,舒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这段话还未说完,鲜血就从他嘴里狂喷而出,染红了她整个视线。
她和他,正在憧憬未来的生活。他,从童年时就备受欺凌蔑视的贱奴之子,将要娶到大漠最骄傲的公主,而这个公主跟他一样,是从最底层千辛万苦爬上来,不会像沈如湄一样蔑视他。他将要得到从未有过的夫妻恩爱、安宁生活。
就在他以为幸福终于到来的时候。
他死了。
但是,哪怕死亡近在眼前,他也要最后地拥抱心爱的女人。
她不会忘记,他挣扎着从浴桶里跃出,然后重重跌在地面,又是一口鲜血激喷而出。
“韶云……”她哭着,喊着,挪动着大腹便便的身躯,想要下床去扶他。
“舒雅……舒雅……我爱你……真的,好爱你……但是我从来不肯承认……早在掖廷诏狱看你受刑,我就忘不了你了……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样美丽而顽强的女子……”
他在地上艰难地爬行,向心爱的女人爬去,一路吐着鲜血,一路鲜血淋漓地爬着,手始终向她伸着,想要最后一次揽她入怀。
然而,他没有爬到她的脚下,就再也不能动弹。
怎么可能忘掉这样的场景呢?
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苍白透明的面庞,不断地滚落,跌在绣着小朵碎花的衣襟上,破碎。
韶云,我当为你报仇……
“舒雅……”用食指接了她的眼泪,萧羽心疼地轻唤妻子。好久没看见她哭了,这个月坐月子,其实她是呆滞恍惚的时候居多,流泪的时候极少。
她带着近乎自虐的动作,用手狠狠地抹去脸上的眼泪,笑起来:“好,皇上,我等你胜利回朝,我会在此为你镇国,大后方你尽可放心。”
这日过后,舒雅召来自己最信任的一个“胡力郭”,德赤。
遣开所有人后,舒雅凝视着德赤的眼睛,神情无比严肃凝重:“德赤,皇上已经答应由你将韶云的棺椁送回大漠去。我之所以选择你,其实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记住,此事极为机密重要。我要你带个口信给我父汗,让他赶紧整军备战。一旦得到萧羽出征的消息,他就可以领兵入境。切记,此话不可外传,这关系到我们疏勒族宏图天下的伟略,德赤,你能办好么?”
“公主您放心,德赤一定不辱使命!”
德赤领命而去后,舒雅仰起头望着苍蓝的远天,心里漫开空茫的绝望……
卫宣帝萧辙,杀死了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祖父。
萧辰,烧死了我的救命恩人。
萧羽,害死了我的韶云和我的两个儿子。
萧氏父子,我要你们用江山来还……
、第二十三章 为她而战
北风带来冬日的初寒,空寂的练武场上,每日都有萧羽的身影。
这一生,他还从没这样认真地练过骑射。碧霄宫主本想留下亲自点拨武功,但是考虑到战场上,骑射功夫更重要,作为统帅,近身搏击的机会应该不多。于是萧羽与碧霄宫主暂别。碧霄宫主走之前承诺,萧羽出征,她将贴身护卫。
因为不停息地跑马,汗水湿透了重重衣衫,冷风一吹,很快就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这晚回到昭阳宫,萧羽就病倒了。
整夜的高烧让他迷糊辗转于床榻,清秀白皙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里却还不断地轻呼:“舒雅……舒雅……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
跪在榻边守护的舒雅,握住萧羽的手,贴在脸颊边。默默地望着这个与她做了两年多夫妻的男子,她心里涌满了心疼与柔软。
一瞬间,她几乎要冲口而出:“皇上……臣妾原谅你了,你好好养病吧,不要出征了……”
但是,她咬着下唇,抬目望着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炭火,火光中映出那张苍白瘦削的脸,那狭长的冷灰色眼睛狠狠地盯着自己。
……“我只是想结束娘亲的痛苦……她病得太重了,瘦得皮包骨头,父亲看见她就讨厌……家里不给她请郎中,我又没有钱……寒冬腊月,我在郎中门外跪了一夜,好不容易求来的药汤,被四姨娘借故踹翻了……家里没人把娘亲当人,她只是一个货物般被人卖来卖去的舞姬……现在她病得连舞也跳不了了,她成了全家厌弃的废物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我只是帮了她……我只是不想看她那样痛苦”……
她再次听见韶云的声音,耳畔回荡着他这段凄苦的话语……寒冬腊月,十岁的他在郎中门外跪了一夜,为了给娘亲治病……
那种冷,萧羽只怕从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吧?
她是知道的,深刻地知道。卫宣帝侵占临江郡后,自己告别母亲,寄养在堂舅家。堂舅对自己怀着暧昧情愫,为了躲避自己,很长时间不归家,那段日子,舅娘极尽所能折磨自己。寒冬腊月让自己到庭院里去扫雪,扫得慢了,要被责打。扫得快了,就会有汗水将衣服冻得像冰块般贴在身上。
那种把骨头都冷痛冷裂的寒意,长于深宫中的萧羽怕是从来没体会过吧?
还有那晚,她赤着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去找他。在夏府门外,苦苦守候。寒冬腊月,北风凛冽,她却整夜地等着,等着,希望等到有人出来,告诉她,他的下落……
所以当韶云说“寒冬腊月,我在郎中门外跪了一夜”,她便决定,要好好补偿韶云,她便决定要嫁给韶云,跟他在大漠上过着安宁幸福的生活……
可是来不及了……韶云,他这苦难的一生,在幸福就要降临的前夕,结束了……
韶云……
第二日,萧羽醒来时,高烧退了一些。他刚睁开眼,舒雅就把一份战报推到他的面前。
战报中说,南境十个城池被高君琰夺占。
萧羽大骇,支撑起病体:“快传朕旨意,宣骠骑大将军、车骑大将军、太尉、大司徒、尚书令及侍御史来见!”
带着病体将国内诸事布置妥当,过了三日,病体初愈的萧羽御驾亲征。
出征前,他下了一道诏旨。旨意为,天帝出征期间,天后全权代理国内朝政。天后懿旨与圣旨同效,有敢违抗天后之意者,罪同违逆圣旨。为此,萧羽还把玉玺都给舒雅留下了。
出征前夜,帝后二人并躺在榻上,都无睡意,两厢无言。
自舒雅坐小月,萧羽虽每晚相陪,但都只是躺在一起,并无情事。
榻边,一盏凤鸟形的青玉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淡青色的光雾像水波碧纹般投映于流苏帐幔,澹澹荡荡,摇晃不定。
锦屏银烛,绣帷低垂,深宫寂寂,炭火融融。
萧羽微侧身子,手犹疑地抚上妻子肩头,想将她搂过来。然而,她僵硬而冰冷的身子,让他退缩了。
“舒雅……”
“羽,明**出征,碧霄宫主会随行吧?”
“嗯。”
“那我就放心了……”她心中舒了一口气。她的谋划中并不包括伤他性命。她知道,只要有那个女人在,羽会平安地活着。
他再次试探着搂过她,手顺着她的身子滑下去,却被她抓住,阻挡在敏。感。带之外:“羽,对不起,我身子还没恢复,早点歇息吧。明日六军离阙,我亲自为你践行……”
他在枕上侧过脸,望着近在咫尺的眼眸,潋滟的眸子在夜色中泛着紫色的波光,隐隐有烛影摇曳在眸底。
他将头靠过去,深深吻住她的眼睛,舌尖尝到了咸涩而湿润的味道,“舒雅……我爱你……我要打赢这场战争,成为让你骄傲的男人……”
“羽……这个世上最让我骄傲的男人,永远只有一个……”她微颤的声音里带着发自骨髓的景仰与自豪。
“我知道,但我要成为仅次于扶日可汗的第二个,我一定要做到!”
第二日萧羽率领八十万大军出征。
他前脚刚走,舒雅带领着七个胡力郭以及一群内侍,前簇后拥地来到掖廷诏狱。
这是她所熟悉的地方,这潮湿的甬道,昏暗的灯光,浑浊而阴郁的气味。她曾经在这里关了好几个月,直到韶云把她从牢中提出来。
静静地站立在铁栅后面,隔着铁栅栏投下的一道道斑驳阴影,久久望着昏暗的牢房内,抱膝坐在稻草上的女人。
天光洒在她凌乱的头发上,泛着一层蒙蒙的光。散乱纠结的发丝间,隐约露出那张清丽如雪的脸,淡漠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舒雅。
如果说萧羽是间接害死韶云的人,那么,这个女人是害死韶云的直接凶手。
“沈如湄……”舒雅叫着她的名字,齿间有恨意迸发,“我有上百种方法可以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沈如湄颤了一下,咬紧下唇,强制自己不流露出恐惧。尽力做出镇定的样子,轻蔑地昂起下颌,面无表情地保持缄默。
“我让你做一个选择。如果你为我做一件事,我不仅饶你不死,而且让人给你送笔墨和书本进来,让你可以在牢中打发余生。对你弟弟亦如是。如果你拒绝为我做这件事,那么,等待你的,将是被酷刑折磨而死。你弟弟同样。”
沈如湄强自冷漠的神色,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愕,她能为这个女人做什么事?
、第二十四章 夏氏之殇
隔着粗大的铁栅栏,两个女人在阴暗潮湿的牢中对视。
一个是美艳绝伦、五官立体、神情刚冷的女子。
一个是清丽娟秀、五官纤柔、神情清冷的女子。
她爱着她的夫君,而她的夫君爱着她……
她们之间有最错综复杂、微妙难解的恩怨……
“你说吧,要我为你做什么。”终于,沈如湄淡淡地开口。
在牢中读书阅卷、终老此生,弟弟也可以逃脱一死。
被酷刑折磨至死,还连累弟弟。
沈如湄当然宁可选择前者,只是,她让自己做的事,绝对不能伤害萧羽。如果有一分一毫伤及萧羽,她是宁可自己和弟弟都惨死的。
沈如湄紧张地等待舒雅回答。
舒雅紧紧抓着冰冷的铁栅,仰起头来,用力忍着泪水:“你嫁给韶云八年,比我更熟悉了解他。以后我每隔一段时间来看你一次,你每次都要给我讲述韶云。讲述他在生活中的每个微小的细节。你在牢中有的是时间,我要你仔仔细细地回忆。每次给我讲满一个时辰,讲得不好,别怪我用酷刑折磨你。”
沈如湄震惊地望着舒雅,第一次,她用另一种眼光,认真仔细地打量这个女人。
舒雅也望着她,悲凉地笑了:“我知道时光是最残酷的,总有一天我会慢慢淡忘他。这样对他太残忍了,所以我要尽力去记住他。”
舒雅在泪水就要坠下时及时地转过身去,尽量保持声音的平静:“今日太突然,我就不让你讲述了。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我来听你讲。”
她正要离开,沈如湄叫住了她:“等等。”
舒雅站住,侧头望着她。
“我从一开始就讨厌你,你知道吗?”
“很多女人都讨厌我,连我自己的亲妹妹都不喜欢我。”她扬眉,又露出了那桀骜的笑。
“但我知道你很勾男人喜欢。”沈如湄点点头,略带嘲讽,“我问你,兰韶云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你?我跟这个畜生在一起八年,没发现他有任何魅力。”
掖廷诏狱幽暗昏黄的光线中,紫色的眼眸漾起无尽悲怆:“沈如湄,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吗。韶云爱我,但从来没喜欢过你。所以你觉得他没有魅力,而我觉得他很迷人。”
“可是皇上也爱你,皇上绝对比他更爱你,你怎么能这样对皇上?”沈如湄悲伤地喊道。这样的话喊出来,心里全是疼痛、不甘与嫉妒。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皇上?”
“他从来不擅骑射,也未娴军旅,却御驾亲征。你为何不劝他,你的话他总是听的。朝中有的是勇将良帅,何须一国之君亲自出马?你是不是想借此为兰韶云报仇?”
舒雅盯着沈如湄,紫色的眼睛闪烁着冷艳无比的残酷:“我告诉你,在大漠上,谁想要娶到可汗的女儿,必须比试摔跤、搏击和骑射。如果按照我们疏勒人的规矩,萧羽根本娶不到我。”
沈如湄眼神中透射出痛恨与轻蔑:“那么我来告诉你。在我们中原,一个女人如果在嫁人之前被破了身,她是可以被休弃的。如果按照我们中原的规矩,像你这种跟好几个男人睡过的女人,根本别想嫁给皇上。”
黯淡的光线中,沈如湄嘴角含着锋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