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琰在烛光下批阅奏折的身影,投在浮雕着九龙衔珠的墙上。一整夜,那影子伏案不动。
夜已经深了,而所有的内侍、婢女,都静静垂首侯在殿外。除了高君琰的心腹总管庆生,静静恭候在他身后不远处外,无人敢打扰。
蜡烛已换了几列,鎏金铜漏也续了一次,眼看就到子时了,堆积如山的奏折才批完。
高君琰伏案的身影方微微放松,以肘支撑,斜倚于凭几,闭目养神。
庆生趋步来到高君琰所在的大型坐榻之下,小心翼翼地问:“皇上,今夜还翻牌子吗?”
明明灭灭的烛光,投影在高君琰年轻英俊的面孔,更显得五官深邃错落,浓眉如剑,高鼻如削。这张在下午的宴会上,笑意亲切爽朗的脸,此刻,却蒙上一层阴鸷的冷意。
他半晌未言未动。庆生也不敢打扰,垂首躬身,恭敬等候。
良久,高君琰淡漠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拿上来。”
错金银盘呈上龙案,里面按照品级,放着玉牌,金牌,银牌,铜牌。
玉牌只有一枚,是最尊贵的缪贤妃。
金牌有两枚,是两个昭仪。
银牌就更多了,婕妤、容华、充容……等等等。
铜牌是最底层的妃嫔,一般都上不了台面,偶尔放两个来充数。
高君琰一眼扫过去,修长乌黑的剑眉拧在一处,笼罩着一片厌倦。
光是扫一眼这些牌子,他眼前就掠过那一张张妆容精致、神情谄媚的脸,像一大堆彩绘面具在他脑海里错杂纷叠,根本分不清谁跟谁,只觉得烦躁。
他大袖一挥,冷声说道:“今晚朕哪也不去了。吩咐下去,不许人来打扰朕。朕今晚准备在此,通宵读《左传》。”
“是!”庆生领命下去后,很快回来,从紫檀书架上取下高君琰指定的《左传》,恭恭敬敬放在龙案上。
正读得专注,庆生进来禀报:“启禀陛下,蔡国公府的守吏求见。”
“宣。”高君琰捧书的身姿一动未动。
守吏跌跌撞撞进来,惶然大呼:“启禀陛下,鲁国夫人与蔡国公中毒身亡了!”
高君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眉毛都未动一下。但只是一瞬间,他弃书而起,眉间涌出震惊,拍案怒喝:“什么?大胆!是谁敢在朕眼皮底下加害朕的外甥!”
他满面怒色,转向负责传旨的黄门内侍:“传朕旨意——立即封锁蔡国公府,不准府内任何人外出,将此事下到廷尉署彻查!”
“是!”
将此事安置妥当后,天也亮了。高君琰起身,刚想洗漱上朝,庆生又一次气喘吁吁跑进殿:“陛下,骠骑大将军求见!”
高君琰眼中一亮,“李将军到了?快宣!”
李铭锡一进殿,刚下拜行礼,高君琰已经几个快步搀起他来:“将军辛苦了!昨日朕接到快马急报,说将军的迎亲队伍离京城还有百里。朕以为至少要午后才会抵京。没想到李将军脚程如此快!”
“末将怕皇上一再担心,是以快马加鞭!”李铭锡在高君琰搀扶下起身,微微抬目,只见自己的君王,正含着亲和而得体的微笑,殷殷望着自己。
李铭锡暗暗惭愧,再次跪下:“此次迎亲,末将差点有辱使命,几番折腾,才将皇后迎回,请皇上降罪!”
“李将军何罪之有!”高君琰连忙又一次扶起李铭锡,笑容宽厚,“谁能料到会有好几国的储君前来抢亲呢?”
“皇上,那色目国的赫图王子,已被末将擒获。请教皇上,该如何处置?”
高君琰赐李铭锡坐下,然后回到自己的独坐榻,据案而坐,“这个赫图王子来抢亲,可是奉扶日可汗之命?”
“启禀皇上,末将审问了赫图的手下。据说,扶日可汗的命令,是让赫图迎娶北卫的惠安公主,而非沁水公主。但是,赫图本人心仪沁水公主,是以,自北朝与我朝联姻的消息传出,这赫图就一直带着人马在北卫边境一带徘徊,等着沁水公主的婚车过境。”
高君琰手指轻轻敲击龙案,敛眉沉思。当年南汉许嫁公主给吴越国,吴越世子在北卫见了沁水公主后,一心一意要娶沁水公主,硬是求得吴越王将南汉那门婚事退了。
如今色目国的王子,为了沁水公主,竟敢违背父命,不迎娶指定给他的公主,反而继吴越世子之后,也干出抢劫婚车之事。
看来两国抢亲,都并非国君之命。也就是说,不是出于外交国策,而是直接冲着那位沁水公主。
那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人啊,竟赢得当今四国中的两国储君争凰。
高君琰秀长的眼中,不知怎样的情绪,隐隐浮动。
“李将军,那位赫图王子,先将他关押在我国。作为质子,用以遥制色目国的扶日可汗。”思忖须臾,高君琰说道。
“是!”李铭锡拱手领命。心里却想,好个荒谬的王子,为了追求一个女孩子,身为一国储君不回自己国家,倒在他国游荡,最后落得被押为人质的境地。
“上次接到快马传讯,北卫以前的晋王萧辰,亦参与了劫亲?”高君琰又问,眼神有些冷锐。
、第三章 新婚生变
“萧辰是沁水公主亲兄长,目前又在吴越世子手下效力,他自然希望妹子能嫁给吴越世子。”李将军如此答道,尽管他已经看出萧辰与沁水的暧昧,但他是谨慎之人,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这个萧辰,投入吴越世子麾下,是否还有杀回北卫,夺取神器的野心?”高君琰问。
“末将愚见亦是如此。”李铭锡低头说,忽然,他抬目飞快地看了高君琰一眼,神情有些怪异,欲言又止。
高君琰也看出李铭锡的异样,但李铭锡不说,他也就佯作不觉,神色清淡地问:“皇后的銮驾,已经停在馆驿了?”
“是!”
“那么,以后的事就该大鸿胪寺安排了。李将军千里奔波,鞍马劳碌,可以回家好好歇息一下了。朕特赐你休沐五日,不用上朝!”高君琰神色间溢满关怀。
“臣为君尽职,何敢言劳!”李铭锡连忙起身行礼,“多谢皇上赐臣休沐,臣谢隆恩!”
休沐,也就是放假休息的意思。
李铭锡想到可以回家与妻儿相聚,亦是一脸喜色,迫不及待。
高君琰当然知道,所以不多留他,让他下去了。
李铭锡走后,高君琰让小黄门传旨:“命大鸿胪寺,赶紧筹备大婚之礼,今晚哺时,朕亲迎皇后銮驾!”
早朝过后,负责礼仪的大鸿胪卿亲自来向高君琰述职。
述职结束,高君琰微笑颔首,显然很满意大鸿胪卿的行政能力。
突然,大鸿胪卿望了皇上一眼,甚为踌躇地说:“陛下,昨日……”
高君琰双目微微眯起来,盯着大鸿胪卿。那神情含有说不出的威严。
大鸿胪卿心中一凛,赶紧说道:“昨日太后来向下官要沁水公主的生辰八字。”
大鸿胪卿口中的太后,即高君琰的生母余太后。
高君琰闻言,心中微惊,但未形于色。沉吟半晌,说:“此事,你就不要向外张扬了。”
“是!”大鸿胪卿赶紧垂首恭敬领命。
大鸿胪卿下去后,高君琰乌黑的剑眉微微收拢,脸色有些阴暗。
这日哺时,南楚皇帝高君琰亲迎北卫沁水公主。
沁水公主的銮驾,先是停在郢京的北卫使馆。当南楚大鸿胪卿带着仪仗队到来,銮驾方从使馆驰出,经过郢京最繁华的铜驼大街,向宫城驶去。
婚车仪仗所过,道路两边百姓夹道,万民争睹,人山人海。这是中原分裂成南北后最盛大的一场婚礼,北卫替代北燕后,一直与南汉烽火不断,从不曾通婚。如今,南楚刚取代南汉,就与北卫联姻。
笙琶齐奏,丝管喧天。宝幡罗盖,旌旗招展。彩娥如云,甲士林立。长长的车队逶迤到达崇德殿前的白玉广场。
南楚与北卫不同,北卫尚火德,以赤色为尊。南楚尚土德,以黄色为尊。黄罗御伞遮去了初夏的烈日,高君琰穿十二纹章的衮服,戴十二白玉珠的冕冠,身形高大秀伟,帝王威势凛然无匹。
当他看见蒙着红盖头的新娘,被人扶着走下镶金嵌玉的婚车。他白玉旒下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
他原先以为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虽然看不见容颜,但从身段上来说,并不出色。
不仅有点偏矮小,而且,走路的姿势,称不上“步步生莲”,也称不上“弱柳扶风”。
秀长的眼睛里,有一线冷光划过。
哼,其实,不管她是绝色佳人,还是嫫母无盐,他都必须与她相敬如宾。
因为,南楚现在还没有力量与强大的北卫决裂。
他在大鸿胪卿的导引下,上前执住新娘的手。他发现她的小手,冰冷而僵硬。
他嘴角抿过一丝半带嘲讽半带促狭的笑,牵着她进入崇德殿行合卺之礼的路上,他故意狠狠捏了捏她的小手。
红盖头下面,看不见新娘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吃惊。因为她的身子整个滞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欲收回。他却更加紧握,没有让她抽回去。
她差点有种冲动,想狠狠甩开这双讨厌的大手。这双手,其实跟辰哥哥的手是有些像的。大,粗糙,有力。但是,只要想起辰哥哥,就对这陌生男人的触摸,更加厌恶。
礼成后,本来该由大鸿胪卿引领她到皇后寝宫,未央宫。
皇上要大宴群臣后才会去。
但是,新皇后突然扑通跪下,“圣上,臣妾有要事,要立刻面见皇太后。”
这一变故,太出人意料,殿中群臣面面相觑。
高君琰心中亦是惊愕莫名,但脸上神色未有丝毫改变:“依照礼法,要到明日一早才去拜见太后。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沁水跪在地上,倔强地一动不动,红盖头遮住了表情,但声音坚定冷彻:“此事要紧,若拖到明日,恐有祸患。且此事,必须由臣妾亲口禀告太后,决不可让他人闻知。”
乌黑的眸子深处,依稀有冷光浮动。高君琰心中阴郁地想,他的新嫁娘,性格竟如此强硬。这让他深深地不悦,但脸上的笑容却反而越发和煦,“既如此——庆生,你陪皇后去见太后。”
他只那么看了庆生一眼,善揣圣意的庆生,立刻就知道要怎么做。
“是,皇上。”庆生躬身上前,示意沁水身边的两名侍女搀扶沁水跟他走,“皇后请。”
盖头未曾揭下,沁水被人搀着上了步辇。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宫室,步辇停下。又被人搀着下来,又走了好一会儿,似乎穿过了几道门廊,最后停住。
透过大红绡纱,沁水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在殿外台阶下。
殿内出来了长乐宫的内侍总管,他是余太后的头号心腹,将沁水宣进去后,他让庆生留在了殿外。
沁水被人搀着进殿,一缕缕百合宫香的气息缭绕而来,清润芬芳,沁人肺腑。
沁水在宫女引导下,跪于席垫行了稽首大礼。
然后,她听见上方传来一个清幽的声音:“把盖头揭了吧。”
沁水知道说话的,应该便是余太后。于是遵命揭去盖头,却依礼垂着眼帘。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声音还是那样清冷,仿佛寒潭之水,冰下之泉。
沁水依言抬头,一瞬间,她的眼眸仿佛被什么光源耀了一下。
、第四章 逃脱侍寝
大宴结束,笙歌渐歇,群臣散尽。殿中烛火仍在幽幽明灭。
高君琰喝了不少,脑中昏昏沉沉,目光微带迷惘地凝视着脉脉烛光。
那一刻,不知什么样的回忆从那双黑湛湛的眸子漾过。
在这大婚的时刻,他竟然又想起她了吗……
那双绝美的眼眸,在红烛迷濛的光影里若隐若现,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一双眼睛,如梦如幻的眸子,让人看一眼就要沉溺下去……
那之后他一直想寻找她,有那么多的话想对她解释,但是他身不由己,他自己的生活本已经如此艰难。
早些年,南汉皇帝刘炆猜忌外戚,将高皇后的母族流放边地。高寒朗到了边镇,本来是相当落魄的。但当地有位一手遮天的豪强,他唯一的千金看上了高寒朗。
高寒朗有雄心壮志藏于胸中,待时而发。他娶了这位豪强千金之后,用妻子的家财广结宾客,借妻子家的势力招兵买马。
后来冯翊王叛乱时,高寒朗能够起兵勤王,主要的人马和智囊团,都要归功于身为豪强的岳父。
这位豪强千金给高寒朗生了四个儿子,在高家更加位高权重。高寒朗慑于妻子的威势,只纳了一个妾,也就是高君琰的母亲余氏。
有这样的正妻和她的四个儿子,余氏母子的处境是十分孤危的。偏偏高寒朗虽然尊重妻室,但对余氏十分爱宠,这就不可避免会引起正妻的忌惮。
所以,余氏一直教育高君琰要懂得藏锋敛芒,韬光养晦。
高君琰从小就假装事事不如哥哥们。其实每次师傅讲书,年龄最小的他都先于哥哥们听懂,但他却总是装作一问三不知,将师傅气得要命,跟高寒朗说他这个儿子智力有问题。
跟哥哥一起习武,高君琰同样装笨。平时哥哥们若欺负他,他就忍痛挨打,从不还手。
从那时起,高氏的亲友们就流传着“高寒朗的小儿子是傻子。”提到高君琰,往往说“高家的那个傻儿子如何如何”。
这样,到了十六岁,高君琰开始结交三教九流,混迹花街柳巷。哥哥们越加觉得他没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