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谈间,她再也忍不住,飞快地抬起眼睫看他。
这便是生命中最爱的男人,第一次映进她的眼睛。
她看他的时候,他正好也在看她。
他的目光冷静如冰。
她像被冰水激了一下,打了一个激灵,闪电般移开目光。
如果她此时知道,他喜欢的是那个敢与他对视的女子,那她还会移开目光吗?
还是会。
她并不是柔弱,后来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她也曾令行禁止,也曾雷厉风行。
也不是怕他,当然,她对他是敬畏的,从第一次见面,这敬畏就深深刻进心中。
但更多的却是少女的羞涩。
这份羞涩,是她爱的方式。
与舒雅的方式不同。
她一辈子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男人。
与舒雅烈火般的爱恨不同,她的方式是阴柔的、压抑的、隐忍的。
心扑通乱跳着,像扑翅的鸽子,她能感到滚烫的红晕慢慢地爬上面颊。
后来,兄长令她献琴曲一首。
窗外细雨如织,屋内琴声如梦。
她穿着水蓝色绫锦长裙,广袖长襟顺着她轻拢慢捻的手势,如秋水涟漪般层层逶迤于地。
盈盈水眸,娇娇粉腮,眉含远黛,靥绽梨涡。
十八岁的赵南康,低眉含羞,情窦初开,轻抚朱弦间,不时飞快地抬眼偷看未婚夫。
每看一眼,心中便荡起层层波澜。
他真好看。
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男子,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看见冷百合,她才知道,他完全继承了母亲精致绝美的五官,再加上军旅生涯的磨砺,让这精美的五官像被刀斧打凿过一般,平添了刚毅冷峻的男子气概。
第二次见他,就是数月之后的新婚之夜了。
只有爱过的女子才知道,初夜给自己最爱的男人,是多么幸福,是至死都会记得的美好回忆。
与沁水联手整倒了舒雅之后,她听说了那一晚,那个女子凄惨绝伦的呼喊:“辰——我没有啊——我真的没有——”
听紫澜宫的宫人描述那晚的场景时,她心中没有除掉情敌之后的欣喜,反而漫开说不出的惨淡悲凉。
那个紫色眼睛的异族美女,必是深爱着辰。
原来她不是人们传说中的“**”,也不是野心勃勃的天后,她只是一个在爱着的普通女人。
她和她没有区别,只是她们谁更幸运?
她一辈子都在想这个问题,却没有答案。
她的第一次是在新婚之夜给了此生最爱的男人。
而舒雅的第一次是在青楼被人强夺。
这是她比舒雅幸运的地方。
无论如何,她是他的妻,占了一辈子的名正言顺。
他从立她为后,就没有废过她的皇后之位。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喜帐低垂,她如羞涩的桃花初绽。
他挑开她的盖头,抬起她的下颌,“南康,为何不敢看我?”
她这才第一次与他对视,烛光下,他英俊的脸庞让她不能呼吸,从未有过的强烈幸福像一种陌生的情绪充溢胸臆,使她忐忑,当她又想要躲闪他的目光,他迫她看他,“看着我。”
她缓缓抬目,凝视他深沉如黑夜的眼眸,她有一种往无底深渊里深深沉沦的感觉。
这便是她要托付终生的男子了。
她是幸运的,在同父所生的姐妹里,她嫁得最好。
她的大姐夫参与四皇兄谋反,后来被赵嘉诛杀。她的二姐夫在萧辰灭吴越之战中战死。她的三姐夫在萧辰灭吴越的过程中立有大功,后来被萧辰封为侯爵,功名显赫之后纳妾无数,三姐妒愤交加,一病而亡。她的四妹逃婚与情郎私奔却在江湖上被人双双害死。她的小妹一生无孕,妹夫纳妾生子,有儿子的妾室处处凌辱小妹,妹夫还对妾室百般袒护。
唯有她,虽然和姊妹们一样婚姻不能自主,当她嫁给他的时候,何曾想到他有一天会踏平四海、一统河山。又何曾想到,他一辈子都不曾动摇她的中宫之位。
新婚不久,他就为吴越国南征百越。
这一去就是大半年,留下她闺房寂寞。
他行军打仗从不带女人,他军纪严明,从来不准军中有营妓,不准强抢民女。
禁欲大半年的他,甫一归家,便似有积蓄多日的**,狂热地要她。
她发现平日严肃森冷的他,在床笫间却如江河怒海。
而她经受不起,加之又来了月事,便推荐了身边的婢女侍寝。
她也想做一个贤妻,她一向熟读女戒,深知贤妻的第一要则就是要戒妒。
然而,当她推荐婢女侍寝,而他完全没有拒绝,连假意的推辞都没有,她心中依然痛如刀割。
那晚,她辗转难眠,想象着他与贴身婢女就在东厢颠鸾倒凤,嫉妒像火焰般一寸寸烧灼着心房。
其实他在这方面一向无所谓的,虽然在她的主动荐美下,临幸了她的侍女,但是第二晚依旧到她房中留宿。每次他外出打仗回到家里,也都是先到她房中,若不是她主动劝谏,他一般不会去侧室那里。
然而,他虽然不会主动去,但只要她劝他去,他从没有拒绝过。
其实她多么希望他能拒绝一次,多么希望听到他说,我不去,今晚我只要你!
他从来没有过,一次都没有过!
从那时,她便深深地感到这个男子的冷。
他在床笫间的热情,会在下床后瞬间冷却。除了占有她们,他和她们全都没有精神交流。
他常常一个人习武一整天,不和人说一句话。
她常常看见他在月光下舞动纹理绚烂的金枪,直到深夜。
他的案头常放着兵书和史传,都是她读了几页就头晕的。
而她感兴趣的琴谱和诗词,他却欣赏不来。
从那时,她就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后来她才听他的贴身侍卫描述,舒雅随军的那几个月,与萧辰朝朝夕夕在一起。
当时萧辰驻跸在江北最后陷落的武州太守府邸。
每晚,他们一起习武,他传授舒雅内功心法,舒雅虽然学过武功招式,但从未修炼过内力。还是从萧辰这里,舒雅开始学习吐纳之术。
习武之后,两人在同一个浴桶沐浴,云雨欢爱之后,并躺于同一个睡榻,然后就该舒雅当老师,给萧辰讲授经史子集。
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舒雅,常常随口考校,萧辰答不出,舒雅就罚他伺候她。
而她要他伺候她的方法,刁钻邪恶,令人无法启齿。
“够了!”
她太想知道为何夫君爱那个女人超过她,是以让这位侍卫知无不言,哪怕最隐秘的,也要说与她知道,她会重重有赏。然而,听到此处,她还是喝止了。
心,痛得几乎要裂开。钻心的疼痛狠狠折磨着她,她摁着胸口许久才缓过气来。
嘴角有凄冷绝望的得意笑容泛溢开来。
这样深的爱又如何?还不是被沁水的闯入轻易打破。
大约是在武州住在一起、形影不离的那段日子,让舒雅和萧辰对彼此的感情都太自信了。
舒雅没有想到萧辰会食言,还以为凭着两人现在的感情深度,他一定会兑现与沁水断绝关系的承诺。
萧辰也没想到舒雅会离开,还以为就算睡了沁水也不是多大的事,凭舒雅对他的爱,是会包容和原谅的。
谁也没料到,两人就此分开,一分开就是七年。
她和舒雅到底谁更幸运?
这七年,她完全地占有了这个男人。
这七年,是这个男人南征北战、一统九州的七年。
也是她作为贤内助,与冷百合一起,帮他打理大后方的七年。
四海归一,是他的丰功伟绩,也是她的功高德勋。
他灭吴越,是她亲笔写信,亲派使者,去劝降。
吴越皇族迁入京城软禁,也是她亲自监视,最后因为他的暗示,也是她把冷百合配的慢性毒药,下进了自己的亲兄长和亲侄子的饮食中。
“辰……为了你,莫说夏郎,世间的一切我都可以放弃。”
在一次醉酒之后,他对她说起舒雅,说起那个女人对他的爱。
他平日是很少说话的,也极少对她提起另一个女人。
尽管,那个女人的身影一直像鬼魂般在她和夫君之间飘荡。
他的统一大业,她居功至伟,舒雅何尝不是?
如果没有舒雅劝阻父汗东进,萧辰又岂能统一天下?
她在付出,舒雅也在付出。
她在帮他,舒雅也在帮他。
她和那个女人就像在较劲。
如今,她又怎肯输于她?
于是,在他提及那个女人的深情之后不久,她答应了冷百合的请求,接过了冷百合手中的毒药。
冷百合的请求,其实就是他的心愿。
四海皆知他与赵嘉是结拜兄弟,刎劲之交。当年他流亡吴越时,得赵嘉收留,以兄弟相待。他岂能恩将仇报,留骂名于世。
她太了解他,知道他平生最重名声,事事力求完美。
那么,她来做这个千古罪人吧。
赵嘉作为阶下囚,深知难有皇帝能容前朝余孽。哪怕是以重情重义著称于世的萧辰,恐怕也难以例外。
赵嘉和两个儿子,现在最可信任和依托的,就只有赵皇后。
他们哪里会想到,最后要了他们的命,正是赵皇后。
事情过后,她一直想问他,那个女人为你做的,和我比如何?
她为你放弃了南朝皇帝盛礼迎娶她、立她为后的机会,我为你放弃的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自从当年陷害舒雅,赵南康与萧辰之间的隔阂与怨恨,终于在她毒死赵嘉父子之后,冰释前嫌。
这一年,他远征大漠,去了整整半年。
他走的半年,霪雨绵绵,她的凤仪宫终日笼罩在凄风冷雨中。
六宫妃嫔常来看她,可她知道她们恭谨目光后面的冷嘲。
他即位多年,四妃之首的贵妃,位置一直空着。
她早就知道,这个位置是留给舒雅的。
哪怕在他和舒雅分开七年,舒雅早已另嫁他人,这个贵妃之位,他一直为她留着。
直到这年,大漠骑兵入境,他御驾亲征。
她知道,这次,他是为了夺回他的舒贵妃而去。
临走前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她深深了解他要把舒雅带回来的决心。那样疯狂的决心,他即使不说,深爱着他的她岂会不知?
六宫妃嫔从来没人敢议论这个空置的贵妃之位,然而,她们看她的眼神,让她感觉她们不仅知道,而且她们可能还幸灾乐祸地认为,这个贵妃之位,恐怕不是留给舒雅,而是留给她的。舒雅回来,肯定是做皇后,而她将废黜为贵妃。
这样绝望的念头就如同这一季的秋雨般连绵不断、一寸寸侵蚀身心。
这秋风秋雨,没日没夜,何时是个尽头!
她终于把皇上盼回来了,皇上回京的消息传来的那一日,她像溺水的人突然浮出了水面。
原来,皇上没有带回舒雅!
不过,在看见皇上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之后,她的心中猛地插进了一把尖刀。
这和带回舒雅有何区别呢?
这个男孩,跟舒雅长得一模一样。
这个男孩从此以后就要养在宫里了,这和舒雅朝朝暮暮在眼前,给她带来的是同样的嫉恨、痛楚,犹如眼中有钉,肉中有刺。
萧辰有三个女儿,但是她非常喜欢她们。她们的母亲本就是她推荐侍寝的,萧辰这方面一直未变,临幸妃嫔都是由她安排,他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
三个女儿都跟萧辰长得极像,就像是萧辰的水中倒影,一模一样的五官,多了一份水样的柔和而已。
这个叫做语晖的男孩,却长得跟舒雅一模一样。那双勾魂的媚眼,她一看见就不寒而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大概是因为语晖长得不怎么像萧辰,冷百合和萧辰之间起了一次争吵,被赵南康安插在冷百合身边的心腹听见了,转报于她。
那次争吵是这样的。
“辰儿,你怎么这么傻?那个女人骗了你,她为了让你帮他救儿子,就说是你的儿子。母后最清楚当年的事,这孩子是琰儿的,母后难道还会骗你?”
“舒雅不会骗我。”萧辰只坚持这一句。
“难道母后会骗你?”冷百合尖利地怒声质问。
萧辰不语。
冷百合继续说,“你仔细看那孩子,他是像你多,还是像琰儿多?”
“他像舒雅。”
“看吧,连你都觉得这孩子长得不像你。”
“我五岁的时候,你也看不出我是谁的儿子!”
“你的意思等这孩子长大了就能看出?那好,你把他送回去,等他长大了再去看,如果是你的儿子,届时接过来不迟。现在就养在宫里,如若不是你儿子,越长越不像你,宫里传闻纷纷,皇家颜面何在?”
“我跟他本来就长得像。”
冷百合笑起来了,“你看,你的底气越来越不足了。你也拿不准这是谁的孩子了。母后告诉你吧,这个孩子是琰儿的,否则一代奸雄岂会为了救别人的儿子牺牲性命?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若是你,你会为了救舒雅和琰儿的儿子——”
萧辰断然打断冷百合:“不管这孩子是谁的,我现在不能送他回去。我要把他留在宫里。不管他是谁的儿子,都该他继承皇位。这个江山本来就是萧氏的,高君琰才是萧氏正宗血脉。”
冷百合疯狂地叫起来:“你听好了!这个江山是霍氏的,是我们北燕霍氏的!我一生费尽心血,矢志复仇,难道还会让萧氏血脉继续坐这江山吗!”
萧辰也冷静下来,敷衍道:“好了,母后,儿臣答应你,把晖儿送回他母亲那里去。”
安抚好了冷百合,这晚,萧辰宿在了凤仪宫。
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