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雄韬伟略,威名远震,却因生母是前朝公主,亲舅舅是前朝皇帝,而与储位失之交臂。如此功在社稷,捍疆卫土,却被兰贵妃视若仇雠,暗中排挤。
为求自保,萧辰练就了深沉内敛的性格,感情从不轻易外露。这么多年,他从不曾拂逆兰贵妃一次,对兰氏及其党羽处处礼让。与太子萧羽亦是手足情深,从无嫌隙。对沁水,则恰恰相反,一向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倒是沁水,毕竟情深难抑,虽然防着兰贵妃,到底还是对萧辰时时流露真情。
许多年来,都是沁水主动示好,而萧辰无动于衷。沁水一直以为萧辰对自己的感情,远远不如自己对他,哪怕听他的贴身侍卫蒋昕说了,也不信。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辰哥哥比她想象的,更在乎她!
、第四十九章 往事历历
千里之外,牧京宫城内,德阳殿。
汤药苦涩的香气在殿中飘浮,藻井上的青玉十二枝型灯只点了六枝,散发出雾岚般淡薄的微光。
壁炉中银炭的哔剥轻响,窗外寒风的呜呜低啸,越发显出殿中的静谧。
帷幔低垂,铜壶漏残。龙榻上雄伟的躯体,起了微微的动静。榻边支颐假寐的宫装美妇,惊醒地睁开眼。
榻上的男人艰难地侧过身,紧蹙的眉头下,眼皮在颤抖,青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吐出含糊的呓语:“清儿……清儿……不要离开朕……”
心痛欲绝地呼喊着,眼睛犹未睁开,抖抖索索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心爱的女子飘远的裙裾。
兰贵妃脸色陡变,眼里射出一道歹毒的恨意,但是在卫宣帝眼睛启开的一瞬间,消散得了无痕迹。熟练地化作一脸柔情和满目疼惜,纤纤玉指握住了卫宣帝梦魇里伸出的手。
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容颜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终于,他看清不是霍清漪,而是兰素星。这个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女人。
对这个女人,他的感情是复杂的。这么多年来,她为他打理后宫,恩威并济,备受称道。他前半生戎马倥偬,征战南北,是她治家有方,使内院安宁,令他无后顾之忧。他后半生沉迷女色,嫔御如云,是她不骄不妒,使六宫和谐,令他可安心治国。尽管妃嫔甚众,他最依赖最信任的,还是她。
她善解人意,最知他心。贤惠大度,众誉所归。她三番五次谏阻他给兰氏封官加爵,是他坚持让她的父兄子侄在朝中任要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补偿他始终虚悬后位的歉疚。
她给他生的儿子虽不是伟略之才,但是宅心仁厚,孝悌恭谨,身具承平之君所需的德行。而她多年来从来不曾说过晋王一句不是。
紫瞳刚招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紫瞳滴水不漏的证词使他难以质疑,且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查出紫瞳的来历。而晋王府的下人也随后招供了晋王平日的一些反迹,诸如暗中访求术士,诸如轻财爱士、私结宾客,诸如府中用度清俭到寒素的程度,诸如每次出征皆与手下兵将同食共寝。种种迹象都符合欲成大事者的作为。
更重要的是,他的怀疑还未落实,那边晋王先反了,这等于是为晋王谋逆这个疑案,增添了最确凿无疑的罪证。
不管晋王是否受人陷害,他起兵造反,攻陷城池数座,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背叛君父。
身为帝王,最忌讳的便是谋反,哪怕他是因蒙冤受屈而被迫起兵,哪怕他是自己最爱的女人生的儿子。
而在此时,又是兰贵妃站出来,请求他重审紫瞳,还恳求他下一道诏书,若晋王肯降,即赦免一切罪过。
他对她曾有过的一丝怀疑,也就烟消云散,将手中的权力交出更多来给她,而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干脆在病榻上养息。
“陛下又梦见霍姐姐了吗?”兰贵妃柔柔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疼惜,将卫宣帝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
卫宣帝不语,眼里微含歉意,轻轻抚摸兰贵妃的面庞。
“陛下何时能梦见臣妾一次啊…… ”她幽怨凄楚地叹息。
“傻丫头,你每日都在朕身边啊。”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他还是习惯叫她傻丫头。
嫁给他的时候,她才十四岁。那时他的父亲萧烈正欲取代北燕,必须笼络一批北燕旧臣站到自己一边来。而她是北燕重臣兰逸群的孙女。
她与霍清漪不同,同为政治棋子,北燕公主霍清漪是要被牺牲的那一枚。
从那时起,她们在萧府中的地位便截然不同。
萧辙那时虽然尚未被立为世子,但是一直是萧烈最得力的儿子。每次跟父王有所谋划,回到府中,他都要与兰素星密谈,并且必须避开霍清漪。
时间一长,人人都以为他爱兰素星胜过霍清漪,只有他自己最知道,内心深处的那份爱,根本无法说出,甚至无法让她本人知道!
往事历历浮现,使他眼前又出现了幻觉。自从病倒,他经常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整日昏昏沉沉,幻像迭现,许多离去多年的人,都会飘飘忽忽地来到他身边。
混混沌沌中,听见兰贵妃柔情似水的声音:“记得臣妾待字闺中时,与三五闺中好友闲聊,有人问我,若爱上一个男人,是愿意做他一辈子的女人,还是做他最爱的女人。当时我就答,愿意做前者。没想到一语成谶。有时候,臣妾觉得霍姐姐幸运,虽然不是你一辈子的女人,却是你最爱的女人。但更多的时候,臣妾还是觉得自己幸运,虽然不是你最爱的女人,但却是你一辈子的女人…… ”
他在她深情款款的语声中渐渐睡去,却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进来禀报什么,又听见兰贵妃惊喜的声音,他内心微微一震,神智稍稍清明,缓缓睁开眼睛。
见他眼睛睁开,兰贵妃立刻堆了一脸真诚的喜悦:“恭喜陛下,舞阴侯俘获了晋王和公主,目前已派人押送他们回京。”
、第五十章 请君入瓮
听到这样的消息,卫宣帝脸色不变。过了好一会儿,昏暗浑浊的眼睛深处,才渐渐浮起悲冷的神色。
派沁水去招降,就是想给她和萧辰一个赎罪的机会。卫宣帝心里暗下决心,只要沁水能将萧辰带回来,他可以不追究他们俩是否参与了刺杀自己的阴谋,他也可以不计较他们俩是否有逾越兄妹的畸恋。他老了,疾病缠身,无法再与年轻力壮的儿子,相见于疆场。而且,他子嗣稀薄,膝下只有三子一女,这个顽皮活泼的女儿,给他寂寞的晚年带来许多天伦之乐,这是六宫佳丽都不能给他的。他不想失去儿女,所以给了他们机会。
沁水走之前,他本来想亲自见见她,可是他病得很重,下令带沁水来见后,自己先睡过去了。一觉醒来竟是第二日了,兰贵妃告诉他,沁水在他沉睡时来过了,因为事急,她没有等他醒就让沁水先走了。
后来却传来消息,沁水加入了叛军,利用他钦点给她的羽林军,拿下了宾州。病体刚刚稍有恢复的他,顿时急转直下,病势日沉,终于陷入终日昏迷里,偶尔清醒片刻,亦是意识模糊,幻想迭现。
此刻听到一对儿女成擒的消息,他脸上无悲无喜,病势沉沉的大脑中,仿佛有云雾蒸腾,思绪缓缓地漂浮着,过了半日,意识才微微地清晰。心里顿时弥漫开说不出的悲凉。擒获了又能如何呢,他已经失去他们了。
兰贵妃暗暗揣摩卫宣帝神色,忽地跪地叩首:“臣妾请求陛下,宽宥晋王和沁水,赦他们无罪!”
卫宣帝不语,凝视兰贵妃,眼里昏昏沉沉,看不出什么情绪。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摇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星儿,你不必多说了。”
兰贵妃深深埋首地面,直到卫宣帝发话,才抬起头来:“陛下,你只有这一个女儿,虽然有三个儿子,但是只有这一个是霍姐姐的儿子,他们既然回来了,陛下何不既往不咎,一切如旧。晋王依旧还是晋王,沁水依旧还是沁水。只是以后,不要再让晋王带兵,也不要让他参与朝政,沁水则由臣妾严加管束,教以闺训孝道。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陛下若加罪于他们,于事无补,反而有伤天伦。”
卫宣帝揉着额头,勉强听完兰贵妃这一席劝谏,剧烈的头痛又在此刻发作,他终于受不住,摆摆手,喘。息着开口:“此事容后再议……”话未说完,就抱住头,痛得嘴角抽。搐。
“陛下,陛下,你是不是头痛又犯了?”兰贵妃声音急痛,起身去看,同时传令下去:“宣徐太医来——”
经太医徐义臻针灸后,卫宣帝稍稍安适,让兰贵妃陪他下了一盘棋,棋还未下完,倦意就袭来,他挥手让所有人退下,沉沉地睡过去。
兰贵妃见他睡熟了,走出殿外,朝侯在院中的心腹总管苏英招招手,苏英跟着她来到一棵槐树下,躬身靠近她。
“见到韶儿了?”兰贵妃一改殿中的柔婉娴雅,神情变得阴冷。
“见到了。右卫将军说……”苏英靠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人已经找好了。”
“你告诉韶云,钱不在话下,只要做事干净。”兰贵妃眼神阴狠,冷厉,“最好能造成死于时疫的假象,否则,要收买廷尉署的验尸官,还是很麻烦的。”
“奴才知道了,娘娘放心!”苏英躬身领命,他是兰贵妃跟前第一人,多年来帮着兰贵妃暗害过不少后宫宠妃,已经为虎作伥多年。
、第五十一章 红颜相托
就在兰氏一族布下天罗地网,等着萧辰一步一步走向死境的同时,对这些阴谋毫不知情的太子萧羽,依旧每日过着诗画蕴藉,乐舞风流的逍遥日子。
近来因父皇病倒,不来考问他治国方略,也不考校他骑射弓马,而母亲不知成天忙些什么,对他的监管似乎也放松不少。于是他有了大量闲暇,派人四处寻找那名被赶走的螺琴师,未果。失望之下,幸而买到了几个一流的舞娘,聊作补偿。
自从几个绝色舞娘进了太子府,萧羽最近灵感泉涌,佳句频出,颇写了几首绝妙好诗,自度成曲,每日指导着舞娘们排练,忙得是乐此不彼。
但就是这样耽于歌舞,他还是每隔几天到掖廷诏狱去看望紫瞳,从来不会忘记。每次他跟兰韶云提及要去探监,兰韶云那双阴冷凤眼都会近乎仇视地盯着他一会儿,然后才答应。
既然这样不情愿,为何又要带他去呢。萧羽满腹疑团,终于在某次问了出来。兰韶云冷沉沉的缄默许久,才说了一个令萧羽始料未及的答案。
是她跟我说,她要见你。
萧羽闻言,心中难辨悲喜,只觉仿佛有什么在涌动。
知道了这个原因,这次来看她,便有了说不出的异样。凝视着她逐渐恢复的脸色,那举世无双的肤色眸光,一天天散发出迷人的光辉,就算是穿着统一的囚服,就算是在阴暗的牢笼微弱的天光下,就算面无脂粉身无饰物,也宛若明珠美玉,令人无法迫视。
然而,从脖颈往下,那些愈合不久的伤疤,还是与周围皮肤颜色不同,看上去仿佛精致无匹的极品丝缎上,不小心落了火星,留下了灰暗的烧灼痕迹。
什么样的仇恨,令如此绝色的丽人,为了报仇竟然可以不在乎被破相。原本完美无缺的冰肌雪肤,现在却是白璧有瑕,连他都为之遗憾,但是她自己的神情,却是毫不在乎。
她平静地抱膝坐在寒陋破旧的棉被上,眸子里沉淀着紫色的寂静,深深的,浓浓的,仿佛能把人溺进去。
显然,她知道,她已经成功了大半,一切都按照她最初的谋划在进行着。
萧羽手握冰冷的铁栅,默默凝视她,心里渐渐漾开一片悲凉。看她抱膝坐在那里的样子,其实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女,却不知背负了多么深重的仇恨,也不知经历过了多少男人,以至于那双紫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充满超越年龄的复杂深邃。
就在这相对默然的瞬间,昏暗中,那双美目中深邃的寂静,忽然间破裂了。那一瞬间,萧羽以为自己看错。
紫色的眼睛飞速地往牢外甬道上扫了一眼,然后朝萧羽眨了两下,眼里闪出诡异的光芒。
萧羽第一反应是,紫瞳有话要对自己说,却不想兰韶云知道。他下意识地往甬道拐角那边瞥了一眼,每次兰韶云都站在那里等他。
萧羽只看见一个憧憧黑影,似乎是背身而立。于是转过眼睛,目视紫瞳,等待着。
紫瞳身形不动,神情未变,也不出声,只是抱膝的一只手微微一动,手心向外,萧羽隐约看见她手心里握有东西。
紫瞳晃了两下手中物事,萧羽心里无端地紧张起来,咬紧下唇,抓着铁栅的一只手松开,伸进栅栏内。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个物事飞来,毫厘不差地准确飞入萧羽手心。
萧羽猛地抓住,感觉到是一片布帛,内中裹着硬物,很有棱角。他不敢马上看,迅速收入天水碧锦袍的广袖中。
再抬目看她,那双紫色的美丽眼睛,正一瞬不瞬凝视他,令他心里的潮水一波。波涌起。
多么美艳的眼睛,隔得那么远,那妩媚的眼波依然令人销魂蚀骨。有些女人天生媚骨,只是一眼,就可以放射出让男人欲。火焚身的电光。
紫瞳就是这样的女人,既是天生